万山不许一溪奔56,曲阜师范学校侮辱孔子
第十七章 新文化运动和国民党
叶楚伧“中国本来是一个由美德筑成的黄金世界”,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还要新文化运动干什么?这是胡适不能容忍的。12年前那批人,有的死了,有的被抓了,有的改行了,退隐了,沉默了,还有的纷纷靠近政治,成为国民党的新宠。吴稚晖、蔡元培、杨杏佛,这些人更是本来就是国民党人。胡适却不愿意参与现实政治,他仍然醉心于他的“输入学理”与“科学精神”。然而12年前,他的对手是黄侃、林琴南等学人,现在,叶楚伧的帮手可是太多了。
1、林语堂和曲阜师范学校“侮辱孔子”
1928年11月,林语堂在《奔流》杂志发表了独幕话剧《子见南子》。《奔流》是鲁迅创办的文学月刊。
我得先介绍一下“子见南子”这个历史事件,然后再说林语堂的话剧。
公元前496年,56岁的孔子离开鲁国,带着弟子们开始了周游列国的旅程,首先到了卫国,因为卫国和鲁国都是姬姓,祖上是亲兄弟。卫灵公给了孔子很高的礼遇,但由于卫国政局动荡,孔子呆了十个月就离开了。
前494年,孔子再次来到卫国。这次卫灵公亲自出城迎接,给予了更高的礼遇。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发出邀请,她想和孔子会面,因为各国要人来到卫国,除了和国君会谈,也都会拜望国君夫人。
南子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是名声不好,有着各种各样的绯闻。孔子推辞不过,只好前去拜见。南子坐在帏帐之中,两人隔着“男女大防”互相行礼,南子身上的佩玉叮当。
子路对孔子的行为很不高兴,认为老师不该去见这种淫荡的女人。孔子指天发誓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子路啊,我要是做了不该做的事,上天厌弃我,上天厌弃我!
过了一些日子,卫灵公邀请孔子出游,他和南子同坐一辆车,孔子坐在第二辆车上跟在后面,招摇过市,街人争相来看国君出行的盛大场面。孔子说:“我没有见过爱好德行如爱好美色一样的人。”在失望中,他又离开了卫国。
古籍记载的就是这么简略。孔子见南子,两人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史记》中只写了一句那女人身上环佩之声悦耳,这是文学手法,不是写史的方法。
既然司马迁可以虚构,林语堂更加可以大胆想象。
林语堂的设想是,南子第一次见到孔子这个大学问家,总得送他点什么,那就送他一对白璧好了。孔子很喜欢美玉。南子问夫子,可看见那玉上的紫纹,指头一般大小,就像稀奇古怪的文字。孔子翻来覆去找不到,南子令人撤去帷帐,走到孔子面前,拿过白璧亲自指给他看。南子把美玉交还孔子,将接未接之际,南子放手,白璧坠地,两人相视一笑。
接下来的气氛有些尴尬,要赶紧找些“正经”话题。南子问孔子,我卫国风土人情如何?
孔子说,卫国虽然不大,但如果能以礼教民,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复兴礼乐,三个月可以移风易俗,三年称王。
南子很奇怪,您说的“礼”,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礼”,是上古时代的尧帝传下来的。
南子笑了:“请先生不要见怪,我是想尧舜是两千年前的人,大概到现在骨头渣都已经不剩了吧?”
孔子说,这倒是的。不过这“礼”呢,的确是尧舜的遗化,后来经过夏商,又有损益,最后由周公制成的。
南子说,所以我的想法是,创立一个“六艺研究社”,或者“国术讨论会”,由先生指导,每半个月在我这里开会,也不必拘泥什么形式,大家像同学似的,先生给大家讲讲三代的诗书礼乐。有时候我们也可以换换形式,或是射箭,或是弹琴,或是跑马,总之诗书礼乐射御数都搞一搞。
孔子对六艺那是相当有兴趣,一听很是赞同。
南子说,不过先生,如果成立这个社,我一定请几位姊妹加入。人伦之礼,必须重视男女之间的交际,你们这些书生夫子,在妇女面前只会发呆,就像根木头,一句话不会说,就是因为你们平日不敢面对女人。什么男女有别,这话是否伪托古制,我实在很是怀疑,在理论上,我也绝难承认。你觉得呢?
孔子嗫嚅着说:男女有别,这是三代相传,周公制定的。
南子问:那么六艺研究社呢?
孔子说,夫人主张,我自当遵命,但恐怕男女之间有越礼之事,要请夫人防范才是。
南子反驳说:我想饮食男女,就是人生的真义,就是生命之河的活源。这河源源不绝的灌溉,然后人生畅茂向荣。男女关系是人生之至情,至情动,然后发为诗歌,有诗歌然后有文学。先生一定听过我们卫国的诗歌,觉得怎样?
孔子说,很好!
南子说,我们卫国的诗歌,最好的就是那些反映男女情爱的篇章(她忍不住唱了起来……)。现在天气正好,什么时候陪先生出去兜风好不好?薄暮之际,乘着马车,到淇水之畔去兜风,听少男少女们唱和,多么有趣!
孔子只好假意应允。
南子大喜,让歌伎载歌载舞,孔子和子路看得如痴如醉。孔子喃喃地说:“想不到乐舞有好到这样的。”“行年五十六,到今日才明白艺术与认识人生。是的,这才是真正的诗,真正的礼,真正的乐。”
告辞出来,子路问孔子,是否可以留在卫国。
孔子说:如果我不相信周公,我就要相信南子。不能留,决不能留下。
子路问,是因为南子不知礼吗?
孔子说,南子有南子的礼,你是不懂的。假如我听南子的话,受南子的感化,她的礼,她的乐,男女无别,一切解放,自然而然,那该有多好……啊!不,咱们还是走吧!
去哪里?
不知道。
夫子不救天下百姓了吗?
不知道。我先要救我自己……
在孔子沮丧的叹息中,剧终。
1929年6月,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即曲阜师范)的师生演出该剧,被曲阜孔氏后裔六十户族人联名上告教育部,状告该校校长宋还吾纵容学生,侮辱孔子。
宋还吾是北大毕业生,教育部长蒋梦麟再次面对北大人惹出的麻烦。
孔氏族人称,该校常贴的标语及口号,如“孔丘为中国第一罪人”,“打倒孔老二”,“打倒旧道德”,“打破旧礼教”,“打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愚民政策”等等,且常以粉笔涂写各处孔林孔庙,防不胜防,已成司空见惯。6月8日该校演出《子见南子》,“学生抹作孔子,丑末脚色,女教员装成南子,冶艳出神,其扮子路者,具有绿林气概。”“而南子所唱歌词,则《诗经》《鄘风》《桑中》篇也,丑态百出,亵渎备至,虽旧剧中之《大锯缸》《小寡妇上坟》,亦不是过[1]。”
“凡有血气,孰无祖先?”这封“告状信”说来说去,原来只是为祖宗鸣不平。
但这个“祖宗”不只是六十户孔氏的祖宗,他是个特殊人物。孔子怎么能和南子这个不正经的女人打情骂俏?这分明是侮辱全体中国人!他们却忘了,《诗经》是由孔子编订的,那些被认为是“淫诗”的作品,恰恰是孔子选入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更是直接占据三百篇的篇首。“思无邪”,孔子并不反对真性情,他强调“发乎情止乎礼”,“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他想不到的是,到了后世不肖子孙手中,演变成了虚伪文学。
1917年陈独秀高喊要拖着“四十二生大炮”为文学革命的前驱,这个大炮猛烈轰击旧文化、旧道德、旧礼教,认为这些东西不适合现代生存环境。然而,所有人都会面临一个问题,就像林语堂在《武则天传》中所写:“一个人怎样写自己的祖母呢?如果祖母是个娼妓怎么办[2]?”
祖宗再坏,到底也是祖宗。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这是孔子删定《春秋》的三原则。儒家文化的“礼”,在道德层面上处处与科学层面的“真”作对,成为中国人的精神枷锁,他们明知道祖宗罪孽深重,却讳莫如深,这个疮疤就像阿Q的瘌痢头,所有发“赖”的音都忌讳,然后连“光”“亮”甚至“灯”“烛”都不能说。一代一代的人,就是在自欺中得过且过,臆想中国古代,是一个“由美德筑成的黄金世界”。胡适把这种状态称为“苟且”。
“侮辱孔子”的闹剧,根源就在这里;一切文化保守主义,根源也在这里。
当时国民政府规定,孔子诞辰日,全国学校停课,集中讲演孔子事迹,以为纪念。这个纪念日规定为八月二十七日(孔子诞辰日实为九月二十八日),六月演出《子见南子》,与这个庄严的纪念日还有两个月之久,但孔氏族人认为此时离祖宗诞辰已经甚近,这是公然挑衅,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可见忌讳是可以无限延长的。
教育部给山东省教育厅发出训令,要求查明情况。
学生们迅速作出反应。曲阜这些学子头脑非常冷静,他们以学生会的名义通电山东省各级党部、各级政府、社会团体和报馆,社会各界一个没漏,而且谦恭地把党部排在第一位。文中称,敝校校址,在孔庙与衍生公府的包围之中,学生会成立以来,常感“封建势力压迫”,但我们遇事非常谨慎,所有行动,“均在曲阜县党部指导之下,努力工作,从未与圣裔抵牾”,那些“打倒孔老二”之类的标语,根本不是我们写的,我们只是演出了大作家林语堂的话剧。
学生们主张,孔氏族人对校长宋还吾的攻击,罪名不但不能成立,而且“对此腐恶封建势力绝不低首降伏”,“且国民革命能否成功,本党主义能否实行,与封建势力之是否存在,大有关系。”
学生们的声明让国民党县党部很高兴,孔氏族人在当地势力极大,县党部都感觉受其压迫,学生们攻击“封建势力”,他们很乐意。
宋还吾不愿意扯到政治上去,他始终保持着学者风度。他在报上发表了答记者的文章,文中说,“《子见南子》,是作者在表现他所发现的南子的礼,与孔子的礼的不同,及周公主义,与南子主义的冲突”。评价这部戏剧好不好,要看作者的这种发现是否有深度,是否启发人,是否有艺术表现,这些都可以讨论,可以批评。“我们是在表演戏剧,不是背述史实,我们是在开游艺会,不是在选读论文”。如果有人借此攻击,根本不该把孔子编进戏剧,不该演绎他见南子这件事,因为南子是个“荡妇”,是个坏女人,描写孔子见一个荡妇,就是侮辱孔子,那么这种攻击就很可笑了。
教育部派人会同山东教育厅调查一番,认为学校没有侮辱孔子的事实,只因两千年来,人们只能对孔子带有宗教一般的顶礼膜拜,那是个牌位,是个象征,没人敢把孔子写成剧中人。教育厅长何思源在给教育部的报告中说,对于宋还吾校长应该如何处分,我们不敢擅自提出建议,附上载有《子见南子》的《奔流》杂志一册,请指示,我们照办。
何思源也是北京大学毕业生,而且是当年《新潮社》的主要成员。宋还吾在给教育部的答辩书中毫不客气地说,《子见南子》这部话剧,是在表现艺术与礼教的冲突,是人生观的冲突。“中央长教育行政者,前为蔡孑民先生,今为蒋梦麟先生,在山东则为教育厅何仙槎厅长,均系十年前林琴南所视为‘覆孔孟,铲伦常’者也。蔡先生复林琴南书,犹在《言行录》中,蒋先生主编《新教育》,何厅长著文《新潮》,还吾在当时敬佩实深,追随十年,旧志未改。”
仅仅十年,当年那些进步人物,从蔡元培到从前的学生宋还吾,已经成了落后分子了。
现在所有的矛盾,都汇集到教育部长蒋梦麟这里。
这就是当官的难处。一个有良知的学者,当一个文化教育领域的官更难。蒋梦麟如果跟着舆论跑,那么十年前他们这些人搞的新文化运动,根本就是反动派,林琴南反而成了保全我中华文化的大英雄,岂不是荒唐至极?可是如果支持宋还吾,孔氏背后的势力又惹不起。现在连孔子的75世孙,工商部长孔祥熙都跳了出来,公开主张严办,甚至在蒋介石面前嘀嘀咕咕。
7月底,教育部终于发文给山东省教育厅,结论是“尚无侮辱孔子情事”,但要求该校校长以后“须对学生严加训诰,并对孔子极端尊崇,以符政府纪念及尊重孔子本旨”。对孔氏后裔,还是得给面子。
宋还吾坚决不服,立即呈文山东省教育厅,质问我们到底该如何尊崇孔子?请给个说法,我们是要跪拜呢,还是咋个恭敬法呢?
这个问题教育厅回答不了,为了息事宁人,赶紧一纸调令,把宋还吾调离了。
[1]《林语堂名著全集》第十三卷,293页。
[2]林语堂《武则天传》,是以武则天的孙子李守礼的视角写的。
[3]鲁迅《关于<子见南子》,《鲁迅全集》第八卷,3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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