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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万山不许一溪奔61,教育是民族能力的试金石

此语与时左 书写者 2023-12-26







胡适传





第十八章  无地自由

2、民族能力的试金石

陈天华的追悼会有两千多留学生参加。留学生姚宏业,也是湖南人,他提议,日本人看不起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办一个学校呢?于是,1906年初,回国的学生们在上海办起了中国公学。所谓“公学”,是要决心代表中国,与日本比一比,其实它是私立学校,不但不是官办,而且是一帮学生自己办的学校。

这时候关于取缔规则的风潮已经缓解,许多官费的学生又回到日本复学。而上海百姓看到一群剪了头发穿洋服的学生自办学校,都觉得他们是怪物,官府则怀疑他们是革命党。

要办学首先是钱,他们拉不来赞助,学校很快陷入绝境。

1906年4月6日,姚宏业效仿陈天华,投江自杀。他在遗书中说:“我之死,为中国公学死也。”

我同志等组织此公学也,以大公无我之心,行共和之法,而各同志又皆担任义务,权何有?利何有?而我同志等所以一切不顾,劳劳于此公学者,诚以此公学甚重大,欲以我辈之一腔热诚,俾海内热心之仁人君子怜而维持我公学成立,扶助我公学发达耳。自开办以来,求助于政府无效,求助于官府无效,求助于绅商学界又无效。非独无效,且有仇视我公学,毁谤我公学,破坏我公学者。我愿我四万万同胞……皆曰,无学无识无才无勇如某某者,其临死之言可哀也,而贵者施其权,富者施其财,智者施其学问筹划,以共维持扶助我中国公学,则我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

姚宏业之所以如此激烈,是因为“中国公学不啻我中国民族能力之试金石”,“如不能成立发达,亦即我全国人能力劣败之代表也。”

考各国学术之进化,莫不有民立学堂与官立学堂相竞争,相补救。……今我中国公学实为中国前途民立大学之基础;若日进不已,其成就夫能驾耶鲁大学与早稻田大学而上之[1]。

5月下旬,陈天华、姚宏业两位烈士遗体归葬长沙岳麓山,一万余人到中国教育的圣地,岳麓书院送葬。这是中国教育史上最悲壮的一天。

姚宏业之死,让全国又一次受到大震动,两江总督每年给学校捐款一万二千元,其他省份也给捐一些银子,社会名流如郑孝胥等也纷纷伸出援手,总算每年有两万元经费,维持学校活下去。这是一个极穷的学校。

这也是一个学生自治的学校,起初连校长都没有,只有三个干事,分管教务、食宿和各种政务杂事。学校有两大部门,执行部和评议部。执行部的干事是由全体学生投票选出来的,有一定任期。评议部是由班长和室长组成的,定期开会评价执行部的工作,有监督和弹劾职员之权。开会时,学生们经常发生激烈的辩论,有时候到熄灯时方才散会。姚宏业遗书中写的“以大公无我之心,行共和之法”,就是指的这种制度。

这些来自全国各地、闯荡过日本见过世面的老师和学生,里边有很多革命党,于右任、马君武、陈其美,都是老牌革命党;于是学生宿舍成了革命党联络的据点,章太炎等革命党人经常出入。有时候学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比如胡适的好友任鸿隽,突然跑到日本学化学去了,其实是学做炸弹去了;但懋辛,跑到北京和汪精卫刺杀摄政王去了。

胡适于1906年考入中国公学。十五岁的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弟,很多同学都是剪了辫子,穿着和服,拖着木屐,又有一些内地来的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捧着水烟袋,只从年龄上很难分清哪个是老师,哪个是学生。

学校的英文、数学都很浅,至多不过是中学水平。有一次胡适大半夜被叫起来,要他帮忙去海关交涉。原来是一个女学生从日本回国,为革命党运进来大批手枪,胡适的英文好,找他帮忙当翻译(那时候海关多是外国人任职)。还好因为他年纪小,大家又觉得他是做学问的料,因此没有拉他干革命。

用胡适的话说,“中国公学在最初的时代,纯然是一个共和国家”,自己的学校自己办,教学与管理大家说了算,然而这种制度只维持了九个月。学校总要四处找钱,尤其是求官府补助,那么官府必然要管上一管。

1906年冬,中国公学成立了董事会,郑孝胥、熊希龄等人为董事,以学生为主体的制度变成了董事会负责的制度。董事会推举郑孝胥为监督,他很少到学校来,学生们各负其责,因此他这个监督也没有让人感觉有什么妨碍。

但董事会是领导机关,学校的干事就不能由学生选举了,评议部的职权被剥夺了,干事由董事会任命,变成了教务长、庶务长、斋务长。但从前学校的章程写得清楚,“非经全体三分之二承认,不得修改”,现在没有经过学生同意,董事会就拿走了权力,大家认为这是非法的。

评议部被夺权,学生们另外成立了校友会,一个类似学生会的组织,然后与三位干事协商,修改校章,折腾了一年,好容易磋商了一个草案,但直接被学校监督否决,监督认为学生们根本没权修改学校规章。

学生不服,然后学生代表被开除。

矛盾迅速升级,1908年9月,全体学生签名停课,在操场开大会。胡适是反对校方最激烈的人,被公推为大会书记,起草大会宣言。学校继续开除学生代表,但学生仍然不肯散去,最后通牒是,你们再停课,学校就解散。

学生们不肯屈服这种压迫手段,你们解散,我们自己另创新校。一个秋雨天,他们搬出学校,好容易找个落脚点,但吃饭的地方桌子凳子都没有,碗碟也不够。大家自掏腰包,有的学生把绸衣、金表,都捐出来当作开办费。

十天之后,这个新学校竟然开办了,聘教员,排功课,正式开课了,校名就叫“中国新公学”,有160多名学生。许多旧教员都来教课。但这帮另立门户的家伙毕竟太穷,社会上虽然同情这些年轻人,有一些捐款,但远远不够,只能开源节流,苦苦支撑。学校的干事找到胡适,邀请他教低级各班的英文,每星期授课三十小时,月薪八十元。他同时声明,这个薪酬标准是没错的,但是自家同学做教员,薪水不一定能保证,随时有可能欠一部分。

17岁的胡适就这样成了老师,他教过的学生有饶毓泰、杨杏佛、张奚若等后来响当当的人物。

新公学在最艰苦的情况下支持了一年多,房租等费用出不起,老师们就少拿薪酬,学生们凑出钱来,借给干事处。就是这样,很快欠款也到了一万多,有一次干事朱经农因筹不到钱款,忧愁过度,出门乱走,走到徐家汇一条小河边,跳下河去。幸亏路人将他救起,中国公学才没有再增加一个烈士。

学生们为了争口气,普遍成绩很好。外地报考的考生奇怪有两个中国公学,都同情新公学,因此新公学的学生反而更多。但老公学这时候开始建新校舍,条件一天比一天好,于是就游说两个学校还是合并吧,本来就是一个学校,你们看看,你们连学校名字都没有改,说明你们还是热爱中国公学的。

可见名字有多重要,小到一个单位,大到一个国家,名不正,言不顺,名一正,全都顺。

最后调停的条件是,新公学的学生愿意回去的,全都可以回去;新公学的成绩,全都予以承认;新公学的所有债务,一律由老公学承担。1909年10月,新公学解散,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了。

胡适回忆说:“这一年的经验,为一个理想而奋斗,为一个团体而牺牲,为共同生命而合作,这些都在我们一百六十多人的精神上留下磨不去的影子[2]。”

中国公学风波,本质上是一次民主试验,要知道那时候辛亥革命还没有爆发,这些见过一些世面的年轻人居然在学校里实行民主政治。更难得的是,他们是在建设,与后来越来越多的罢课风潮相比,中国公学这些先驱者的试验,更是弥足珍贵,遗憾的事,他们的伟大实验并没有引起后人的注意。

任何一个写中国近代革命史的人,大概也不会写到中国公学这一段经历,就是写中国教育史,大概也不会留意,但是胡适说:“这三年多的雏形民主国,在中国政治革命史上是很可纪念的[3]。”

胡适在《四十自述》中完整回忆了中国公学的历史,写完之后,他特意寄给当年被攻击的干事王敬芳,请他修改。

王敬芳给他回了一封长信,他说,当年日本出台取缔中国留学生规则,我是反对最力的人,但是如果现在问我,日本搞的这个规则,对中国留学生有多大害处,我实在答不出来。你呢,你是当时反对中国公学最力的人,看到你这篇文章,今天的观察也与过去有了很大不同。“年轻人往往因感情的冲动,理智便被压抑了。中国学校的风潮,大多数是由于这种原因。学校中少一分风潮,便多一分成就。盼你注意矫正这种流弊[4]。”

胡适赞同王敬芳的话,但同时认为,学校的风潮,“往往是因为中年人和青年人同样失去了运用理智的能力。专责备年轻人是不公允的。”

中国学子向来有干预政治的传统,东汉有党锢之祸,南宋有太学生议政,明代有东林党人针砭时弊,每一次都引起极大风波,最终必定走向杀人。现代政治早已解决了这个问题,所谓天赋人权,婴儿最基本的权利就是饿了哭,冷了哭,不舒服就哭,待到他长大了,他仍然是不满意就哭,路见不平就喊。政府允许人们表达诉求,有了这种容忍和妥协,社会就是可以自行调节的,就是稳定的。

然而中国社会最缺乏的就是容忍的传统。卧榻之侧,岂容它人酣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年轻人固然是热血冲动,中年人又何曾有过真正的理智?那种霸道的压制,如同非要把水瓢按到水中一般,也配称理智吗?



[1] 胡适《中国公学校史》,《胡适全集》第20卷,144页。

[2]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90页。

[3] 胡适《中国公学校史》,《胡适全集》第二十卷,148页。

[4]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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