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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传64,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

此语与时左 书写者 2024-02-03
《万山不许一溪奔》各章梗概:

第一章:引子。

第二章:极大的勇气(连载2—5),胡适在国外对白话文的思考与探索。

第三章:中国的文艺复兴(连载6—11),蔡元培、《新青年》、文学革命、新文化运动。

第四章:洪水与猛兽(连载12—16),新旧思潮的交锋。

第五章:五月四日(连载17—20),五四运动。

第六章:实验主义(连载21—25),胡适的哲学思想。

第七章:整理国故(连载26—29),国学的主张,考证水浒传红楼梦,顾颉刚古史辨。

第八章:这个世界会好吗(连载30—34),创办《努力周报》,好政府主义,时事评论。

第九章:中国有进步没有(连载35—37),教育发展,北大索薪风潮

第十章:我的朋友胡适之(连载38—40),胡适与朋友的交往

第十一章:山月娟娟(连载41—43),胡适和曹诚英的恋情,兼及徐志摩陆小曼郁达夫王映霞

第十二章:人生观大论战(连载44),科学与玄学大论战

第十三章:混沌时期(连载45—48),胡适开始挨骂

第十四章,鲁迅和胡适(连载49)

第十五章,文明的成绩。胡适对西方文明的基本态度

第十六章,万山不许一溪奔。关于人权与约法的论战,同国民党的冲突

第十七章,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关于中西文化的论战
第十八章,无地自由。胡适在中国公学
第十九章,独立评论。九一八之后,胡适主办《独立评论》
本节6000字

2、保持一点独立精神

“九一八”事变让自由派学者们经常坐在一起,讨论知识分子——这些“乱世的饭桶”,在国难期间的责任问题。1931年1月,蒋廷黻提议办一个周刊。胡适对他的提议很不以为然,《新青年》《努力周报》《现代评论》《新月》,他手里的几份报刊,不是最终分裂,就是无疾而终,甚至受到围剿被查封。

办一个专门讨论国事的期刊,是不容易的,一不小心会犯忌讳,更主要的,一个人能有多大的热情、多久的热度,持续对时局提出中肯的建议?这不是写杂文,写杂文可以嬉笑怒骂,可以宣称只为自己负责,国事是不能用这个态度讨论的。

过了一些天,大家到任鸿隽、陈衡哲夫妇家做客,蒋廷黻再次提出这个问题。这次丁文江说,为了测试一下我们的热诚,不妨先筹划一下办刊物的经费。他提议每个人捐出月收入的百分之五,谁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就这样,蒋廷黻的提议用不着讨论了,这个刊物还没有出生,户口先有了。

刊名是胡适定的,叫《独立评论》。他很快拟定了一个办刊计划,让大家讨论。

胡适由一个并太积极的人,到全身心投入到《独立评论》中,能让他如此坚守的,我认为与吴晗的一封信有很大关系。

胡适离开中国公学后,吴晗也到了北平,经顾颉刚介绍,他到燕京大学图书馆当了个馆员,经常请教胡适史学问题,成了胡适名副其实的弟子。

1931年1月30日,吴晗给他的老师胡适写了一封信,“有一个疑难问题,数月来亘亘于胸,未解决,盼望先生指示一个出路!”

初在现今的时局中,党国领袖卖国,政府卖国,封疆大吏卖国……翻看任何国任何朝代的史来看,找不出这样一个卑鄙无耻、丧心病狂的政府,也难找到这样一个麻木不仁、浑浑噩噩的国民。

学生不应离开学校去做无聊的举动,如发传单、喊打倒之类,但是应否作个别行动,为自己争人格,为政府争光荣,这行动是否有意义?学生一无可杀人的枪械,二无可凭借的势位,三无可号召的群众,空口说“救国”是否有用?

过去四个月,无时无刻不被这种苦痛所蹂躏。最初的克制方法,是把自己深藏在图书馆中,但是一出了馆门,就仍被袭击。后来专写文章,冀图避免此项思虑,但是仍不成功。在就睡后仍陷于一种无可奈何的深思中,结果是成为照例的失眠。

最近在历史系开始工作,整理咸、同、光三朝的京报,把它编一目录。起初几天,倒也感觉兴趣,可是后来渐渐又对外关系和军事种种记载的出现,不由的把它和现在的一一比较,结果只是使你愤怒,扼腕,假使可能的时候,情愿时光倒流,至少那几个皇帝和大臣只是无能,短见,而决不是卖国、屈服!

为着要知道现状的进展,不得不每天看报,但是看报的记过,又只是使你气不得,笑不得!“不幸而为中国人”,这一天便再也不能沉下气去做一点什么事了。

这苦痛不能向党籍的人吐露,也不能告诉根本没有主张的人,生在过去备受先生训诲指导,盼望此时先生也同样予以解决的方法,并指示一条应走的路[1]。

吴晗是研究历史的,这年他22岁,中国与日本五十年的历史,按理说他最清楚,但是他对国家向何处去,却感到无路可走,自身更是充满了苦闷与彷徨。

《独立评论》恰好适应了这种社会心理。第一期印了两千本,第二期三千本,半年后自力更生,一年之内印到八千本,两年之后一万五千本,读者大部是学生,其次是公务员,甚至青年军官也喜欢看。胡适坚决主张所有撰稿人都不拿稿费,纯属尽义务,也不接受政府及各方的津贴赞助,不接受大幅广告,社中只用一个职员,负责发行事务,月薪六十元。

主要撰稿人有胡适、丁文江、傅斯年、翁文灏、陶孟和、任鸿隽、陈衡哲等人,这些人每周聚餐一次,就某个问题展开讨论,但是不做结论。所谓“独立”,不但对外界是独立的,同仁之间也决不干涉思想。“我们都不期望有完全一致的主张,只期望各人都根据自己的知识,用公平的态度,来研究中国当前的问题”。“我们叫这刊物作《独立评论》,因为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不倚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这是独立的精神[2]”。

外界发现《独立评论》是真正独立而尊重别人意见的,因为社员之间的观点,也经常不一致。

胡适成了总编,有时候需要连夜审稿,直到第二天凌晨,由办事员骑车送到印厂付印。从1932年5月22日发行,到1937年7月停刊,这期间丁在君死,翁文灏和蒋廷黻从政离开北平,任鸿隽去国立四川大学任校长,陈衡哲也跟到成都,只剩下胡适一个人坚守。

创刊伊始,首先面临的是中日关系问题。1932年9月18日,“九一八”一周年,胡适发表《惨痛的回忆与反省》,文中说:“这一年的光阴,没有一天不在耻辱惨痛中过去的,纪念不必在这一天,这一天不过是给我们一个特别深刻的回忆的机会,叫我们回头算算这一年的旧账,究竟国家受了多大的损失和耻辱,究竟我们努力了几分,究竟我们失败的原因在那里。并且这一天应该使我们向前途想想,究竟在这最近的将来应该如何努力,在那较远的将来应该如何努力。这才是纪念‘九一八’的意义[3]。”

“九一八”的事件,不是孤立的,不是偶然的,不是意外的,他不过是五六十年的历史原因造成的一个危险局面的爆发点。这座火山的爆发已不止一次了。第一次的大爆发是三十八年前的中日战争,第二次在三十五年前的俄国占据旅顺、大连,第三次在庚子拳乱期间俄国进兵东三省,第四次在二十八年的俄日战争,第五次在十七年前的二十一条交涉。去年九一八之役是第六次的大爆发。

四十年的奇耻大辱,刺激不可谓不深;四十年的救亡运动,时间不可谓不长。然而今日大难当前,三百六十五个昼夜过去了,我们还是一个束手无策。这是我们在这个绝大纪念日所应该深刻反省的一篇惨史,一笔苦账[4]。

近代史上,中国人最惨痛的发现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并不是文化根本陌生的西方世界,而是文化相近的小弟日本,这真是最大的刺激。

1895年,中国和日本打了一仗。这一仗李鸿章本不想打,但是主战派是翁同龢那种根本不懂国事战事、却偏要唱高调的人,朝中士大夫更是陷入无脑状态,他们决不肯承认从前的小跟班已经非吴下阿蒙,群情激昂要求开战。军事上没有准备好,外交上却一味放狠话,甲午战争就是这样失败的。

1896年,沙皇尼古拉举行加冕典礼,李鸿章去了,意图当然是希望借助俄国制约日本。双方签订了《中俄密约》,俄国答应帮助中国抵抗日本,中国允许俄国修建中东铁路。从此狼子野心的俄国介入了东北。

1898年,山东曹州两个传教士被杀,德国乘机占领青岛,然后要求租界胶州湾,修铁路,开矿产。俄国一看德国占了大便宜,马上调兵占旅顺、大连,要求修南满铁路,从此东北成了俄国的势力范围。

1900年庚子之乱,俄国趁机占领全东北。辛丑条约签订以后,俄国赖着不走,美国强调应尊重中国领土完整,英国和日本结成“英日同盟”对付俄国,俄国一看被孤立,于是答应退出。

但是中途又开始变卦,日本采取偷袭方式突然开战,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这一仗不论谁赢,东北都将彻底沦陷敌手。幸运的是,日本只是局部胜利,两国僵持的结果是仍然承认中国在东北的主权,北满铁路为俄国势力范围,旅顺大连为日本势力。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还不到一个月,日本就要求德国撤出青岛,然后迅速登陆偷袭。事先并未通知我国政府,这是明目张胆地侵略。大总统袁世凯开会,说我们抵抗的话,可以维持多久?陆军总长段祺瑞说48小时!48小时以后呢?不知道,听总统的。

最终,效法的是1904年日俄战争的做法,在德日冲突地带划出交战区,交战区以外,我国保持中立。

1915年,日本提出了二十一条,要求中国保密,如果泄露出去,就会采取行动。外交天才顾维钧对袁世凯说,日本不允许泄露,我们偏要泄露,告诉美国和英国。消息很快见诸西方国家报章,美国舆论大哗,政府明确表态坚决反对。中国方面则在谈判中采取拖延战术,比如每天刚刚说完开场白,就下令上茶,喝中国茶,吃中国点心,一天说不了几句正经话。

日本发出了最后通牒,不签字就要打。中国最终签字的是修改后的《民四条约》,与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相比已经大大缩水,而且这种单方面逼迫签字的行为,让中国有机会在后面翻盘。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东北相对“安稳”了一段时间。

张作霖是爱国的。他到旅顺口,日本人说你看我们把这里管理得多好,你有必要收回去吗?张作霖说,我看到你们搞得这样好,我就更想收回来了。

张学良也是爱国的。张作霖死后,张学良改旗易帜,中国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全国有一种迫切期待,就是废止不平等条约,收回租界,收回路权,把帝国主义势力赶出中国。张学良决定先拿俄国人霸占的中东铁路开刀,日本实力太强大,苏联刚刚成立,无暇顾及远东,拿它开刀也可以威慑日本。

张学良咨询顾维钧,顾维钧说:“我对你的虚张声势觉得好玩,因为你是打扑克牌的能手,那也是玩牌的一种方法,虚张声势。但是,假如你发现你的对手手里真正有好牌,你怎么办呢[5]?”张学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沉吟了一下说“我自有办法”。

顾维钧回忆:“很显然,他只想到了一个结局,就是在武装冲突中彻底获胜,而没有想到可能出现相反的结果。”

东北军迅速战败。让顾维钧震撼的是,东北军高层在战前战后的鲜明对比:“当初满洲当局,特别是少帅绝对相信‘捉鸡’政策必胜的情绪,和如今在这次会议上又完全沮丧的神态[6]。”

顾维钧发现了百年以来中国对外关系的顽症,那就是盲目自信在前,灰心沮丧在后。事发之初,义愤填膺,血战到底;待到事败,垂头丧气,一筹莫展。大脑是如此简单,如此缺乏科学思维的训练。

中东铁路冲突,暴露了张学良的幼稚和东北军的实力,加剧了日本觊觎中国领土的野心,缩短了中日争端战争化的期限。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顾维钧建议张学良,第一,立即电告南京,要求国民政府向国际联盟提出抗议,请求国际联盟召开紧急会议;第二,派人与日本人接触,摸清日本意图,双方先坐下来,缓和气氛。但是张学良对第二条很抵触,不仅是他,东北当局全都不愿意和日本人接触,好像一旦和日本人坐在一起,就有失尊严,丧失国格。

既不抵抗,又不接触,东北就这样丢了。

9月30日,国际联盟行政院通过决议,要求日本军队撤到南满铁路沿线区域内。日本要求与中国方面直接交涉,提出五项原则作为谈判基础:(1)相互摈弃侵略政策和侵略行动;(2)尊重中国领土完整;(3)全力镇压一切干涉贸易自由以及煽动国际仇恨的有组织的运动,(4)尊重日本在满洲的条约权利。日本人声称,日本仍愿意和中国政府直接谈判这些基本原则,以及有关中日正常关系和日本军队撤退到铁路区以内等事项[7]

和顾维钧一样,胡适是最早主张与日本人交涉的国人之一。1931年11月,他给宋子文写了一封长信,认为可以依据日本提出的五项原则,毅然直接交涉,决不能指望国际联盟能起到什么作用。

南京政府成立了一个“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特别外交委员会”,戴季陶为主席,宋子文任副主席,顾维钧受邀参加。顾维钧认为,要日本遵守国联的决议是不可能的,只有在国联的监督、帮助之下,由中日两国谈判才行。“一般说来,谈判是解决国际争端的正常方法,不管这些争端多么严重。正因为如此,日本尽管是侵略满洲的祸首,也希望作愿意同中国谈判的姿态。如果中国对日本的建议给予完全否定的回答,拒绝和日本谈判,那么就正中日本之计,使日本可以遂行其抗拒国联的政策[8]。”最终赞成谈判的意见占了上风。

然而1931年10月底,蒋介石拍板,明确拒绝和日本谈判,依赖国联行政院的决议,要求日本从占领区撤军。

整个国家都处于异常兴奋的状态,人们都愿意表达大无畏的牺牲精神,至于表达以后怎么办,没人知道,表达了再说。丁文江说:“国民党首领就是赞成(谈判),也不敢做,不能做,因为他们的专政是假的[9]。”

胡适气愤地说:“衮衮诸公无人敢负外交的责任,事事推诿,日日拖延,就把整个东三省送在日本人手里。民众高呼‘不撤兵,不交涉’,政府也就乐得躲在这个喊声里,束手不作外交上的策划。”

中国的政客,不明世界的形势,又没有肯负外交责任的决心,所以始终只利用国联来做延宕的工具,从不会运用国联的组织和国际的同情来做外交上的奋斗。名为信赖国联,实则躲避责任,贻误国家。四五个月延宕的结果,空毁了这班国联理想家的希望,空毁了国联本身的权威,只造成了满洲的伪国,并且促进了日本军阀的法西斯蒂的运动。

此时若再不确立对日外交的方针,若再不肯积极谋外交上的挽救方法,将来只有于我更不利的情势,绝没有骤变或渐变为于我有利的新局面,这是我们可以断言的[10]

罗文干给胡适写了一封信,用赌钱比喻外交:

赌钱全靠运气。输钱的时候,千万不要说你的伙计如何打错牌,尤不可说庄家牌太好,我打不过,垂头丧气;更不可说我输不了(输不起),请庄家减免赌债。也不可于输钱的时候请朋友可怜。

输钱的时候,更要镇定,一声不响。如尚有筹码,好好的再来一下。如筹码不够,则慢慢的观察,俟庄家牌风转时,买他一个大头注。

千万不可认输。赌钱尤其要讲赌品。对朋友说得话,要勿失信。朋友帮你的忙,大家下你的门注,你即输了这一副,万不可即时下别门或飞注。

……输了一副牌,面色便发青,做出寒尘的样子。弟以为此时我们要寒尘,此后便不要再入赌场了。因为寒尘之后,庄家永远吃住我这一门,朋友将不捧场我的门注,赌友皆看我不起。此后翻本永远无望。

故我此副牌输了,应照例下些注,一面饮杯茶,抽口烟。

向来赌大钱的人,谁没有输过!而且庄家现在亦未必本钱很多。以时间算,才一二时左右,尚未到天光。赶快起些本,好好的提起精神,尚有几点钟可赌。

此篇赌的讲义,望你保存。将来或称为历史上的文字呵[11]

罗文干写得真好,胡适全文保存在日记中,留下了如此珍贵的史料。

[1]吴晗致胡适信,1932年1月30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104页。

[2]胡适《独立评论引言》,《胡适全集》第二十一卷,457页。

[3]胡适《惨痛的回忆与反省》,《胡适全集第四卷》490页。

[4]同上

[5]《顾维钧回忆录》第一卷,405页。

[6]《顾维钧回忆录》第一卷,407页。

[7]《顾维钧回忆录》第一卷,415页。

[8]《顾维钧回忆录》第一卷,417页。

[9]丁文江《再论民治与独裁》。

[10]胡适《论对日外交方针》,1932年6月19日发表于《独立评论》,《胡适全集》第二十一卷,472页。

[11]胡适日记,1933年3月14日,《胡适全集》第32卷,191页。

往期回顾:

胡适传63,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跟好学好跟衰学衰,求马问马求驴问驴

其余各期,收录在“胡适:万山不许一溪奔”合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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