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雨老师|近期学习心得之二： “不见旧耆老，但覩新少年”
由于长期从事图书编辑出版工作，所以，我对意识形态领域的动向一直很敏感。而教育工作，与此息息相关，所以更需要仔细了解有关政策。近日，有一份关于宣传思想工作的《重要讲话》，我也认真拜读了。下面摘出我比较有感的关键词和关键句：
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我们的目标，既解决实际问题又解决思想问题，更好强信心、聚民心、暖人心、筑同心。
有效维护我国政治安全和文化安全。
认识网络传播规律，提高用网治网水平，使互联网这个最大变量变成事业发展的最大增量。
育新人，就是要坚持立德树人、以文化人，培养能够担当民族复兴大任的时代新人。
兴文化，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提高中华文化影响力。
推出更多健康优质的网络文艺作品。
推动文化产业高质量发展。
坚持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
以上表达中的战略任务和重要观点，我基本上是赞同的，这符合教育改革与文化建设的大方向。不过，能否顺利达成这些战略目标，结合对当前文化环境和思想氛围的体会，我是有担忧的。
—壹—
上周末，去了深圳梧桐山听课。主讲《大学》的先生有家学渊源，注重修身心法，课堂氛围也很活泼，师生互动，讨论问题，没有忌讳。这种学风很值得肯定，大家共修互学，既有礼敬，又很开放，是有生命力的。不过，先生在回答一位同学的问题时，论述“宇宙本体与心之本体不能等同”这一观点，对此我有保留。
先生大体的论述是这样的：
宋儒受佛教影响，将宇宙本体与心之本体等同起来，比如周敦颐、朱熹、陆九渊以及后来的王阳明，都肯定宇宙本体与心之本体是一个东西。然而，在先秦哲学里，两者还是有微妙的差异的。
譬如，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属于万物的一分子，宇宙本体与道有关，心之本体与人有关，可见从先后次序来看，两者有关联，但不能完全等同。可见，老子是唯物论者。
”接着，先生对马克思哲学大为赞赏起来，认为“马克思在这个问题上是清醒的，尽管马克思内修的功夫不够，但他天才地指出了宇宙本体与心之本体的不同.
晚上，与深圳的朋友聊天，我说了一段趣闻。
有一位朋友，1980年代考进北京大学哲学系。开学第一天，学校请著名学者任继愈给哲学系新生演讲，这位朋友很兴奋，充满期待。没想到听到这么一段话，就如一桶凉水浇在这位年轻人的头上。
任先生说：
要想学习好中国古代哲学，其实很简单。只要掌握好了马克思主义这支‘矢’，对准中国古代思想人物这个‘的’，那就百发百中，一目了然。比如。老子就是朴素的唯物主义哲学家，王阳明就是主观唯心主义哲学家。
大失所望之下，这位朋友在哲学系混了一年，大二就转到中文系去了。
任继愈先生何许人也？现摘录网上正式的介绍，供大家参考：
任继愈（1916-2009）
▪ 著名哲学家、佛学家、历史学家、国家图书馆馆长、名誉馆长。师从汤用彤、贺麟。
▪ 1942年至1964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先后讲授中国哲学史、宋明理学、中国哲学问题、朱子哲学、华严宗研究、隋唐佛教和逻辑学等课程。并在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哲学史课程。
▪ 1964年，负责筹建国家第一个宗教研究机构——中国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任所长。致力于用唯物史观研究中国佛教史和中国哲学史。专著有《汉唐佛教思想论集》、《中国哲学史论》、《任继愈学术论著自选集》、《任继愈学术文化随笔》、《老子全译》、《老子绎读》等；主编有《中国哲学史简编》、《中国哲学史》、《中国佛教史》、《宗教词典》、《中国哲学发展史》等。此外，还主持《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中华大典》等的编辑出版工作。
▪ 任继愈先生把总结中国古代精神遗产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和使命，致力于用唯物史观研究中国佛教史和中国哲学史。在中国古代诸子百家中，他最初相信儒家。解放以后，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在用马克思主义总结中国古代哲学的工作中，他是做得最好的一位。由他主编的《中国哲学史》（四卷本）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就是大学哲学系的基本教材。四十年来，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哲学工作者。
▪ 20世纪50年代，他把对佛教哲学思想的研究作为研究中国哲学的组成部分。从20世纪50年代起，他连续发表了几篇研究佛教哲学的文章，受到毛泽东的高度重视。这些论文后来以《汉唐佛教思想论集》出版，成为新中国用马克思主义研究宗教问题的奠基之作。1964年，他奉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之命，组建世界宗教研究所。几十年来，世界宗教研究所培养了一批批宗教研究人才。
▪ 任继愈先生第三项学术贡献是提出了“儒教是教说”，这一判断根本改变了对中国传统文化性质的看法，是认识中国传统文化本来面貌的基础性理论建树。这些年来，“儒教是教说”逐渐得到学术界理解和赞同。
▪ 任继愈先生的第四项学术贡献，是领导了大规模的传统文化的资料整理工作。
▪ 任继愈先生的第五项学术贡献，是始终坚持以科学无神论为思想基础的马克思主义宗教观，坚持宗教研究中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坚持用无神论思想批判形形色色的有神论，抵制各种打着科学和民族文化旗号的土洋迷信。在他的领导下，创办了建国以来、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以宣传无神论为宗旨的杂志：《科学与无神论》。
从以上介绍可以看出，任先生对主流学术界的影响有多重要。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将任先生的著作找来读读，尤其是他主张的“儒教是教说”。
提到任继愈先生，还可以推荐一位更不为大众所了解的学者，名叫徐梵澄。
徐梵澄先生1909年生人，2000年离世。徐先生在印度研究、讲学三十余年，1978年底只身回国，经任继愈先生推荐，入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任研究员。
徐先生精通8种古今语言，会通中西印三大文化，尝试以“精神哲学”的进路重新阐释古典，形成了独特的学术体系。其晚年著作《陆王学述》（1994年）尤其值得一读。
—叁—
回到前面提到的“宇宙本体与心之本体”的问题，我的看法是这样的：
宋儒包括陆九渊，以及后来的王阳明，肯定宇宙本体即心之本体，不是因为受到佛教的影响，而恰恰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佛教有对心之本体的这个基本肯定，肯定人人本有的根本自性，所以佛家思想才能真正融合进中国文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三大主流之一。
天人一贯，心物一如，才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精神。由此，我们可以不走“神人二分”的宗教之路，也可以跳脱所有主观-客观、感性-理性、唯物-唯心、形而上-形而下二分的哲学之争。
宇宙本体即道，心之本体即德。道与德，就如阴与阳，乾与坤，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宇宙的底色，与心的底色，是一个东西，我们可以称之为“乾元”，即“刚健中正、纯粹精也”的天的精神。生命本有这样的底色，当然就与宇宙同在，终而复始，生生不息，恒久而不已。
由于我原本的职业是编书匠，所以对书本不迷信，尤其对百年以来的学术著作，一直持有谨慎的态度。我也不鼓励我们的孩子进入当前的学术界做学者，我说过一句很过分的话：
今天的学者只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个职业，与卖白菜、卖猪肉的职业没有什么本质差别，它只是把知识分门别类，以经营知识为活计。
知识工作者未必有智慧，而一个卖油翁，一个寺院里扫地的或许是智者。基于生命实践的真体会，整理出来的点滴知识，才有含金量。
而这正是传统语境下读书人的本色，格物致知，知行不二。
百年以来，中国人苦难深重，除了遭受西方列强侵凌的屈辱，更深层的伤害是中国人自己切断了与精神传统的联结，失魂落魄，信仰迷失。今日虽然自下而上，自上而下有愿望复兴中华文化，但如果不能超越所有左的和右的意识形态的对立，恐怕仍将踯躅在歧路。
当年，曹植感叹董卓之乱后洛阳城的衰败景象，写道：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
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
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
不过，再后面的一句倒蕴含了无限生机：
不见旧耆老，但覩新少年。
仅以此诗句送给我们愚公班的少年以及新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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