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 我的孤独走遍那些平凡的 尘世之路(陈东飚 译)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阿根廷作家、诗人、翻译家。其作品涵盖包括短篇小说、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在内的多个文学范畴,以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他的作品被广泛译介到欧美国家,他本人也是一位翻译家,除母语西班牙语外,精通英语、德语、法语、古英语、古诺尔斯语等。他的作品反映了“世界的混沌性和文学的非现实感”。著有短篇集《虚构集》(1944)《阿莱夫》(1949),对幻想文学贡献巨大。库切曾经评价道:他,甚于任何其他人,大大创新了小说的语言,为整整一代伟大的拉美小说家开创了道路。
博尔赫斯生平获得过多种文学奖项。其偏于保守的政治观点曾备受争议,并被广泛认为是其处于诺贝尔文学奖候选名单三十年之久却不曾获奖的重要原因。
博尔赫斯诗10首
| 布朗宁决定当诗人
在伦敦这些红色的迷宫里
我发现我已经选中了
人类的职业里最奇特的一种,
虽说所有职业庶几都是如此。
仿佛那些炼金术士
在易变的水银里
探求哲人之石,
我要探求让平凡的词语
——赌徒作记号的纸牌,常人的钱币——
交出那魔法,它们曾经拥有过它
在托尔是神灵与咆哮,
雷电与祈祷之时。
用今日的言语
将轮到我说出永恒的事物;
我将尝试不辜负
拜伦的伟大回声。
我身为的这堆尘土将不可战胜。
倘若有一个女人分享我的爱
我的诗将触及同轴天宇的第十重;
倘若有一个女人弃绝我的爱
我将让我的伤痛成为一曲音乐,
一条在时间里回响不绝的宏亮之河。
我将忘我而活。
我将是我瞥见又遗忘的那张脸,
我将是犹大,他接受了
成为叛徒的神圣使命,
我将是沼泽里的卡利班*,
我将是一个雇佣兵,他死去
既无恐惧也无信仰,
我将是波利克拉底*,他怀着惊惧看见
命运带来指环的重归,
我将是仇恨我的朋友。
波斯人将给我夜莺,罗马给我刀剑。
面具,苦痛,重生,
它们拆散又织起我的命运
而有朝一日我将是罗伯特·布朗宁。
*注:Calibán,莎士比亚《暴风雨》(The Tempest)中的角色。布朗宁曾写过《卡拉班呼唤塞忒波斯》(Caliban Upon Setibos)一诗。
| 挽 歌
三张十分古老的脸让我无眠:
一是与克劳狄欧*说话的奥西阿努*,
另一张是无知而残忍的铁的
北方,在黎明与落日时分,
第三张是死亡,啮咬着我们的
无尽时间的另一个名字。
数不清的往日的世俗负荷
曾经有过或曾被梦见的历史
将我压倒,私密如一宗罪。
我想到那艘骄傲的舰船交还
给大海希尔德·谢芬*的身体
他曾在天空之下征服了丹麦;
我想到那头高大的狼,它的缰绳
是毒蛇,它赠予着火的海船
那俊美与死去的神*的白色;
我想到海盗们,身为人类的血肉
在海的重压之下崩散成为淤泥
那里曾是他们冒险的所在;*
我想到那些坟墓,曾被水手们
从北方的奥德赛之中望见。*
我想到我自己,想到我完美的死,
既没有骨灰瓮也没有眼泪。*
*注:Claudio(公元前10-公元后13),罗马皇帝(41-54)。
| 月 亮
致玛丽亚·儿玉*
那金盘里有几多孤寂。
夜夜升起的月亮并非最初的
亚当所见的月亮。那些漫长的世纪
属于人类的无眠,已将它装满了
古老的哭泣。看着它。那是你的镜子。
*注:María Kodama Schweitzer(1937- ),博尔赫斯的遗孀。1975年后成为博尔赫斯的秘书,1986年与博尔赫斯结婚。
选自《铁币》(La moneda de hierro),1976年。
| 愧 疚
我已犯下了一个人能够犯下的
最大的罪。我从来不曾
幸福。愿遗忘的冰山
把我拖走,让我消失,毫不留情。
我的父母将我孕育是为了
生命这豪迈而又美丽的游戏,
为了泥土,水,空气,火。
我辜负了他们。我不曾幸福。成就的
不是他们年轻的意愿。我的心灵
追求那些对称的一意孤行
即艺术,只会编织无谓之物。
他们留给我勇气。我不曾勇敢。
它并未离弃我。永远与我同在的是
这道始终身为一个不幸者的阴影。
| 拉特摩斯的恩底弥翁*
那金盘里有几多孤寂。
夜夜升起的月亮并非最初的
亚当所见的月亮。那些漫长的世纪
属于人类的无眠,已将它装满了
古老的哭泣。看着它。那是你的镜子。
我沉睡在山巅,那时俊美的是
我的躯体,现已遭岁月摧残。
高踞于希腊的夜晚,人马怪
总要停下它四蹄的奔行
来窥探我的梦。我曾经乐于
入睡,为了做梦也为了那另一个
祓除之梦,它逃脱记忆
并为我们除净那一份负累:
身为我们在尘世所是的那个人。
狄安娜,女神,亦是月亮,
看见了我在山上沉睡
便缓缓地向我的怀抱降下
黄金与爱,在那被点燃的夜晚。
我紧闭着凡人的眼睑,
我情愿看不见那张美丽的脸
被我凡尘的双唇亵渎。
我吸入月亮的芳华
而她无限的嗓音说出了我的名字。
哦两相寻觅的纯洁面颊,
哦爱与黑夜的河流,
哦人的亲吻和弓的张力。
我不知道我的艳遇持续了多久;
总有事物不是以葡萄成串
或花朵或细雪的周期来计量。
众人躲避着我。他们害怕
被月亮所爱的男子。
那些岁月已过去。一份焦虑
给我的无眠带去恐怖。我问自己
山上那场黄金的骚动
是真实的还是仅止于一个梦。
毫无用处,哪怕告诉自己多少次
昨日的回忆与梦境是一回事。
我的孤独走遍那些平凡的
尘世之路,但我却永远
在众神的古老夜晚里寻找
那漠然的月亮,宙斯的女儿。
*注:Endimión,希腊神话中与月亮女神相恋的俊美牧人,永眠于拉特摩斯山(Latmos)上并在梦中与月神相会。
选自《黑夜史》(Historia de la noche),1977年。
| 等 待
在急促的铃声响起
房门打开让你进屋之前,
哦被焦虑所等待,宇宙必须
实施完成一个无限的
具体事件的序列。没有人
计算得出那份晕眩,那个数字
即有多少被镜子繁衍的人,
有多少拉长又回返的阴影,
有多少分叉又汇合的脚步。
沙子都不懂得如何计数。
(在我的胸膛里,血的钟表
量出等待的可怖时间。)
在你到来之前,
要有一个僧人梦到一只锚,
要有一只老虎死在苏门答腊,
要有九个人死在婆罗洲*。
| 极 点*
它们救不了你,那些为你的恐惧
所祈求的人们留下的篇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看见自己
就是你的脚步编织的迷宫的
中心。救不了你,无论是耶稣
或苏格拉底的苦痛还是那强大的
黄金悉达多,他接受了死亡
在一个花园里,在日暮之际。
由你的手写下的文字
或由你的口说出的话语
也都是尘土。宿命之中没有怜悯
而上帝的黑夜延续无限。
构成你的物质是时间,无尽无休的
时间。你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 赠 礼
曾经获赠了看不见的音乐
它是时间的赠礼也在时间里停止;
曾经获赠了悲剧的美,
曾经获赠了爱,可怕的事物。
曾经获赠了那份知识,世间
美丽的女人唯有一个存在;
曾经可以在一个傍晚发现月亮
并用月亮发现星辰的代数学。
曾经获赠了恶名。驯服地
钻研过刀剑的罪行,
迦太基的废墟,
东方与西方难分难解的战斗。
曾经获赠了语言,那骗局,
曾经获赠了肉体,也就是泥土,
曾经获赠了淫秽的梦魇
和玻璃中的另一个,照见我们的梦。
从时间所积累的书籍之中
曾经得到过几页的奖赏;
从爱利亚,屈指可数的几个悖论,
未曾被时间的侵蚀磨尽。
人类情爱的直立之血
(这意象来自一个希腊人)
曾由那个以一把剑为名
并将文字传授给手的祂赠予。
获赠的还有别的事物与名称:
立方,角锥,平面,
无可计数的沙子,木头
和用来行走人间的一具肉体。
不曾辜负每一天的滋味;
你的故事就是如此,那也是我的。
| 匕首的米隆加
在佩瓦霍*几只慷慨的手
把它递给了我;
最好这不是预示
罗萨斯时代的回返。
没有横档的刀柄
由木头和皮革制成;
下面那片铁暗暗地
做着它的老虎梦。
它想必梦到一只手
把它从遗忘里救出;
随后会是手的主人
决意要做的事情。
这把佩瓦霍的匕首
欠下的死亡不止一回;
铸造者将它铸造
只为一种可怕的命运。
我望着它,预想到
有一个未来属于匕首
或刀剑(全都一样)
以及其他致命的形式。
它们数量如此之多
让整个世界濒临死亡。
如此之多连死亡
都不知道如何挑选。
睡吧,在你安静的梦里
在安静的事物之间,
不要性急,匕首。
罗萨斯的时代已经回返。
*注:Pehuajó,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城市。
| 谢洛克·福尔摩斯
并非一个母亲所生也不知祖先何人。
亚当和吉哈诺的情形与之相仿。
他是机遇的产物。随时随地
受制于各类读者摇摆不定的好恶。
一点不错,就当他生于另外那个
讲述他的故事的人看到他的瞬间
而又死于梦见他的我们每一次
记忆的黯灭。他比风更虚无飘渺。
他纯洁。对爱一无所知。从没有爱过。
这个如此阳刚的男人已然弃绝了
爱的艺术。他在贝克街离群索居。
连那另一门艺术,遗忘也与他无缘。
一个爱尔兰人梦见了他却向无好感
据说他曾想过把他杀死。没有用。
那孤独的人依然手持放大镜,继续着
他不时投身于无头案件的奇特命运。
他无亲无故,但他从未缺少过
另一个人的贡献,那是他的福音使者
不断将他创下的奇迹编目成册。
他享有舒适的生活方式:第三人称。
他从不去洗手间。同样不曾造访
那去处的是哈姆莱特,他死于丹麦
几乎毫不知晓,全然不懂那个
刀剑与大海,弓弩与箭囊的地带。
(Omnia sunt plena Jovis*。此等形容
亦适用于这个成为诗题的正义之人
他投下变化无常的阴影,穿越
将这颗星球切成碎片的各个区域。)
他坐在壁炉边上拨动燃烧的枝条
或在荒山野外杀死一头地狱的猎犬。
这个高大的绅士不知道自己永生不死。
他破解琐细之事,背诵格言警句。
他从一个煤气灯与浓雾的伦敦走来
一个众所周知是帝国首都的伦敦
对此他兴味索然,一个沉默谜团的
伦敦,它不愿察觉自己正趋于衰亡。
我们不必惊讶。自从那苦痛开始,
噩运或幸运(两者是同一样东西)
留给每一个人那份奇特的宿命
就是成为每天都死去的回声或形体。
它们死而又死直到最后一日,当遗忘,
那共同的结局,将我们彻底遗忘。
趁它没到让我们尽情游戏,玩一玩这块
存在须臾,存在与曾经存在的泥团。
一个又一个黄昏想着谢洛克·福尔摩斯
是我们保留的好习惯之一。死亡
和午睡是另外两种。我们的命运还有
病后在一个花园里痊愈或是看月亮。
*注:拉丁语:“朱庇特遍及万物”。出自维吉尔《牧歌》(Eclogae)。
选自《密谋者》(Los conjurados),1985年
陈东飚,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译有纳博科夫《说吧,记忆》《博尔赫斯诗选》,埃利•威塞尔《一个犹太人在今天》,艾兹拉•庞德《阅读ABC》,巴塞尔姆《60个故事》《40个故事》,迈克尔·杰克逊《舞梦》,帕斯《泥淖之子》《博尔赫斯与奥斯瓦尔多·费拉里对话集》,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马内阿《囚徒》,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玛丽安·摩尔诗全集》《华莱士·史蒂文斯诗全集》等,现居上海。
主理人: 方雨辰
本期策划:赵俊
执行编辑: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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