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兰·托马斯| 如同你接受这耐吻的世界(海岸 译)
| 我们躺在海滩上*
我们躺在海滩上,眺望黄色
而凝重的大海,嘲弄嘲笑者,
嘲弄那些随红河而下的人,
蝉影下掏空所有的话语,
这片黄色而凝重的大海和沙滩
随风传出渴望色彩的呼唤,
墓穴般凝重,大海般欢畅*,
顺手枕着入了梦乡。
月色宁静,潮水无声,
轻拍寂静的运河,干涸的潮闸
戏弄沙漠和洪水,
一色的沉静理当
治愈我们的水患;
沙滩上弥漫天堂般的乐音
随急切的沙粒响起,隐匿
凝重而欢快的滨海上
金色的山峦和宅邸。
心系至高无上的地带,
我们躺下凝望黄沙,渴望风
刮走层层海滨,淹没赤色的礁岩;
然而情非所愿,我们
也无法阻挡礁石的到来,
躺下凝望黄沙,直到金色的气象突变
哦,撞击,我的心在流血*,仿佛心,仿佛山峦。
注:写于1933年,1937年经修订发表于芝加哥《诗刊》,收录于诗文集《爱的地图》。此诗描绘威尔士南部高尔(Gower)半岛风景,以红黄两色引发语言通感为特征。
* 原文“grave and gay as grave and sea”(墓穴般凝重,大海般欢畅),头韵鲜明,前一个“grave”(凝重)为形容词,后一个“grave”(墓穴)为名词。
* “哦,撞击,我的心在流血”(Breaks, O my heart’s blood),出自丁尼生的诗句“撞击,撞击,撞击大海啊,在冰凉灰色的岩石上迸溅!”(Break, break, break on thy cold gray stones, o sea!)。
| 冬天的故事*
星星漠然陨落,
雪中透出干草味,猫头鹰在远处
向羊群聚集的羊圈发出警示,
寒冷冻住农家烟囱上的羊白雾,
河水蜿蜒的山谷就此揭开传说。
世界一度沧桑
诚实的星球,纯如堆积的面饼,
雪中的食物和火焰,一位男子释放
涡形火焰,燃烧于脑海和内心,
独自在农舍,在山坳的原野上
落泪。继而燃烧
火光映照的岛屿,周遭雪花飞舞,
母鸡在寒梦里栖息,粪堆白如羊毛,
公鸡啼鸣的火焰梳理雪掩的院落,
早起的农夫们,扛着铁锹在肩头,
踉跄而出,牛群
骚动,捕鼠的猫胆怯地一旁走动,
觅食的鸟儿欢欣雀跃,挤奶姑娘
拖着木屐轻轻地越过低垂的天空,
醒来忙于生计的农庄,雾气腾腾,
他跪下祈祷,哭泣,
一旁黑锅蒸煮,柴火明亮作响,
圣杯,切开的面饼*,起舞的影子,
遮掩严实的房室,夜晚初降临*,
爱的绝佳时刻,他却害怕遭遗弃。
他跪在冰冷石头上,
向蒙面苍天祈祷,因极度伤悲而泣
愿他的饥饿嚎叫在裸露的白骨上
越过天空作顶的猪栏,留存的马厩
刺眼的牛棚和明亮如镜的鸭塘
独自进入祈祷之家
温暖如火,他一路搜寻流云般
令人雪盲的爱情,冲进白色的窝。
赤裸的欲望击中他,垂首哀号
虽无声音流过他翻折空气的手
却唯有风串起
鸟群的饥饿掠过一片圣水和面饼*
舌尖消融丰盈,高高摇曳在玉米地。
莫名的欲望迫使他燃烧又迷失
当寒冷如雪,他理当一路跑进
河水逶迤的山谷,
夜间呢喃的河流溺于漂流的欲望,
他蜷身躺下,总陷于欲望的中心,
那白色的野蛮摇篮和新娘的婚床
永远被迷失信徒和光的弃儿追逐。
解救他,他哭喊,
全身心地陷入爱,让新娘
吞没他赤裸又孤寂的欲望,
播撒白色种子的田野永不茂盛,
或跨骑时光而亡的血肉永不兴旺。
听吧。行吟诗人
在昔日的村庄歌唱。夜莺,
掩埋林木的尘埃,扇动翅膀的砂砾
在死者风尘中拼读冬天的故事。
凋谢的春天传来水尘倾诉的声音。
溪流渐渐干枯
随钟声汇入河湾。而露珠鸣响
落叶碎片和光华褪尽的风雪教区。
岩上雕蚀的嘴是飞雪弹拨的琴弦。
时光透过纷飞的雪粒歌唱。听吧。
久远的大地上
一只手或一个声音滑过黑暗中
敞开的大门,门外面饼的土地上
一只雌鸟*飞起,像火辣的新娘闪光。
一只雌鸟啼晓,胸口绒毛雪花猩红。
看吧。舞者舞动
在昔日的村庄,雪落绿色灌木丛,
月光下放纵,鸽群若尘埃。狂欢,
逝去的人马兽*,墓穴般膨胀的马群,
转身踏过飞禽农庄湿淋淋白色围场。
死橡树为爱行走。
石刻的四肢跳跃,仿佛应和号角声,
枯叶的书法舞动。石头年轮编织成群。
起伏的原野拨动竖琴一曲水尘之声。
为了爱,往昔的雌鸟升起。看吧。
升腾狂放的翅膀
高过蜷缩的脑袋,羽毛般柔和之音
穿越大屋,仿佛那雌鸟在颂扬,
缓缓雪落的所有元素颇为欢欣,
一位男子独自跪在圣杯的山谷,
披着斗篷安宁,
一旁黑锅蒸煮,柴火明亮作响,
天空群鸟翔飞,拍击羽毛的声音
取悦他,像阵风追赶明亮的飞翔,
跑过寂静农场昏暗的谷仓和牛棚。
年关两极降临
当黑鸟像牧师死在着装的树篱间
远处的山岗越过州郡的尸布靠近,
从茂密的树林跑来雪中的稻草人
快速地穿过鹿角般移动的丛林,
衣衫褴褛的祈祷
下到过膝的丘壑,在麻木湖面高喊,
通宵达旦迷离,一路跋涉尾随雌鸟
穿越时光和大地及大片漫舞的雪花。
倾听目视她扬帆鹅毛飞雪的大海,
天空,飞鸟,新娘,
云彩,欲望,耕耘的星球,胜过大地
种子的快乐,血肉跨骑时光而亡,
苍穹,天国,坟墓,燃烧的洗礼池。
远古大地上,他敞开死亡的大门滑翔,
飞鸟缓缓而落。
圣杯农庄上方,白色的面饼山岗
湖泊及浮动的田地,河流蜿蜒的山谷,
他在此祈祷,来到最后的死亡
和祈祷之家的火焰,故事就此结束。
舞蹈在雪地湮灭
绿意不再呈现,行吟诗人已逝,
歌声在雪靴踏过的欲望村碎裂
面饼深处一度刻下飞鸟的身姿
光滑的湖面上滑过飞鱼的身影。
祭坛之上修剪
夜莺和人马兽的死马。春天凋谢而返。
年轮在石头沉睡,直到号角吹响黎明。
狂欢屈身躺下。时光掩埋春天的气候
钟声与化石和重生的露水欢欣雀跃。
鸟儿归巢就寝
在翅翼诵唱下,她仿佛入睡或长眠,
张开翅膀滑翔,他在圣歌声中
成婚,穿越新娘吞没的大腿,
全能之神*,天堂引领鸟儿前行,
而他俯身而就,
在新娘的婚床,在天堂的山坳
在欲望*中心水池的旋涡下
旋转开放的世间花蕾里燃烧。
她随他起身,盛开在消融的冬雪。
注:
写于1944—1945年,1945年7月发表于芝加哥《诗刊》,次年收录于诗集《死亡与入场》。一首基于“重生”的神话原型故事及民间爱情故事的叙事歌谣,26节五行诗隔行押韵,译诗大体保留原韵框架,叙述一位濒临死亡的隐士在冬夜的祈祷,以求获得痛苦的解脱。| 当我醒来*
当我醒来,小镇开口说话。
鸟群、时钟和十字铃*
在簇拥的人群旁聒噪,
爬虫浪子在火焰里,
拨弄、掠夺人们的梦乡,
毗邻的大海驱散
蛙群、恶魔和厄运女子,
一个男人在门外拿起钩镰
朝向血涌的头颅,
切断整个早晨,
时光重重的温情血脉
和他雕自书卷的长须
猛劈最后那条蛇
仿佛一根魔杖或隐枝,
它的舌头蜕下一层叶子。
每天早晨,我,卧床之神,
在水面行走*后,
创造善与恶*,
死亡窥探气息不匀的
猛犸和麻雀
落到众人的大地。
飞鸟如树叶飘荡,小船如水鸭漂浮,
今天早晨,我一觉醒来
听见一阵陡立的广播声
反向突破小镇的喧嚣,
我绝非先知的后裔,
哭喊我的滨海小镇即将毁灭*。
不见时钟定点报时,不见上帝敲响丧钟,
我拉下白色的尸布覆盖岛屿,
硬币遮盖我的眼睑,仿佛贝壳在歌唱。
注:
写于1939年6—9月间,1939年秋发表于《七》,收录于诗集《死亡与入场》。一首预感二战爆发的诗篇。| 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
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一路追捕你,
你安然的拥抱是一把毛发的镰刀*,
爱换好装*,缓缓穿过屋子,
上了裸露的楼梯,灵车里的斑鸠,
被拽向穹顶,
像一把剪刀,偷偷靠近裁缝*的岁月,
向羞怯部落中的我
传递比死尸陷阱更赤裸的爱,
剥夺狡诈的口舌,他的卷尺
剥夺寸寸肉骨*,
我的主人,传递我的大脑和心脏,
蜡烛样的死尸之心消瘦,
手铲搏动的血,随严密的时光
驱动孩子们成长,仿佛青肿袭上拇指*,
从处女膜到龟头*,
因着周日,面对阴囊的护套,
童贞和女猎手*,男子的眼神昏暗,
我,那时光的夹克或冰外套,
也许无法扎紧
紧身墓穴里*的处女O*,
我用力跨过死尸的国度,
讨教的主人在墓石上敲打
血之绝望密码,信任处女的黏液,
我在阉人间逗留,裤裆和脸上
留下硝石的污迹。
时光是一种愚蠢的幻觉,时光与傻瓜。
不!不!情人的脑壳,下落的锤子,
我的主人,你落在挺入的荣耀上。
英雄的颅骨,飞机棚里的死尸
你说操纵杆“失效”。
快乐绝非敲打的国度*,先生和女士,
癌肿的聚变或夏日的羽毛
飞落到相拥的绿树和狂热的十字架,
城市的沥青和地铁不倦地养育
人类穿过铺路的碎石。
我浇湿你塔楼穹顶里的烛火。
快乐就是尘土的敲打,死尸穿过
盒内的突变,抽发亚当的芽胚,
爱是暮色苍茫的国度及颅骨,
先生,那是你的劫数。
一切均已消亡,塔楼崩塌,
(风灌满房子)倾斜的场景,
大脚趾随阳光垂落,
(夏日,到此为止),皮肤粘连,
所有的动作消亡。
所有人,我疯狂的人,尽是些肮脏的风
染上吹哨者的咳嗽,时光的追捕
终成死亡的灰烬;爱上他的诡计,
快乐死尸的饥饿,如同你接受
这耐吻*的世界。
注:
写于1939年6—9月间,1939年秋发表于《七》,收录于诗集《死亡与入场》。一首预感二战爆发的诗篇。| 最初*
最初是那三角的星星*,
一丝光的微笑穿越虚空的渊面;
一根骨的枝干穿越生根的空气,
物质分叉,滋养原初的太阳;
密码在浑圆的空隙里燃烧,
天堂和地狱融合,旋为一体。
最初是那苍白的签名,
三音节,微笑般繁星闪烁;
随之而来水面上留有印迹,
月亮戳上一枚新脸的印记*;
血触及十字架和圣杯*,触及
最初的云彩,留下一枚记号。
最初是那升腾的火苗,
点点星火点燃所有的天气,
三眼的红眼星火,迟钝如花;
生命萌发,自翻滚的大海喷涌,
隐秘的油泵自大地和岩页
闯入根须,催动青草成长。
最初是词语,那词语*
出自光坚实的基座,
抽象所有虚空的字母;
出自呼吸朦胧的基座
词语涌现,向内心传译
生与死最初的字符。
最初是那隐秘的大脑。
在音叉转向*太阳之前,
大脑接受思想的囚禁与焊接;
血脉在滤网里抖动之前,
喷涌的血迎着光的气流
飘洒那肋骨最初的爱*。
注:
写于1934年4月,更早的版本见于1933年9月,收录于诗集《诗十八首》。诗题《最初》典出《圣经》,在和合本《圣经·旧约》起首中译为“起初”,在《圣经·新约·约翰福音》起首中译为“太初”。诗人狄兰·托马斯呼应《圣经》,描述造物主的创世。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 原文“the three-pointed star”(三角的星星),指的是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圣灵,也指伯利恒(耶稣诞生地)之星。
* “水面上留有印迹”(the imprints on the water),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1:2,既指“上帝的灵在大水之上盘旋”,也指“耶稣在(加利利)湖面上行走”的神迹,典出《圣经·新约·约翰福音》6:19。
* “圣杯”(grail),最初指用来收集十字架上受难耶稣的鲜血的杯子,后来遗失。在凯尔特神话中,寻找圣杯成为一个神圣又伟大的主题。
* “最初是词语,那词语”(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the word),此句完整出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1:1,和合本译为“太初有道”,冯象新译修正为“太初有言”。该句式在此诗五个诗节的首句重复出现。
* 第五节第三行中“the pitch was forking to”(音叉转向)源自“pitchfork”(音叉),其定出的音高(pitch)常用作调制音律的标准;第一节第四行中“fork”是动词“分叉,分化”,是狄兰·托马斯常用的双关语。
* 原文“The ribbed original of love”(那肋骨最初的爱),蕴含《圣经·旧约·创世记》里亚当用肋骨创造夏娃的故事。
海 岸
主理人: 方雨辰
本期策划:赵俊
执行编辑: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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