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的滋味》：阿巴斯的绝望和希望

作者 | 柏雅（北京）编辑 | 青楠（西安）

“

挖二十铲的土把我埋葬，然后拿钱走人。

这是《樱桃的滋味》里巴迪先生的绝望，也可以姑且认为是作者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绝望。绝望可以很简单，不需要哪怕一字一句的解释。

绝望，是影片主人公巴迪几乎唯一的内部情境。他的绝望平静而陈缓——真实的情感都是这样，不洒狗血也不必大开大合。巴迪先生开着车冷静地寻找着适合这项“工作”的人。他来到樱桃树下，淡淡地说出他的要求。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他正陷于无垠的绝望中。直到全片结束，我们也没有听到巴迪先生解释想要自杀的原因。但毫无疑问，他的生活在某处断裂了，他感到“不快乐”，他想离开这个世界。我几乎敢肯定，阿巴斯本人一定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绝望。否则巴迪先生的绝望也不会这样真实并且掷地有声。阿巴斯定是顶着天塌下来般的绝望才写出这样的人物，此时的巴迪完全可以被看作阿巴斯内心的投射。然而，阿巴斯的心境却远不止于绝望。这大概也是他如此伟大的原因。
绝望与希望，相对而相生。希望常常脱胎于巨大的“绝望”。绝望通常更加具象，也更容易被理解。以绝望为基，希望才应运而生。我一直认为，阿巴斯是距离契诃夫精神世界最近的电影导演。同那位俄国前辈一样，阿巴斯的作品里始终透着一种浓郁的“希望”。这希望绝不凭空产生，而是静静流淌于每个细小的情节，甚至对白的停顿中。这些元素微不足道，甚至难以分析或解构，但却无比真实地存在着。当它们缓慢地累积、沉淀，发酵，才有了《樱桃园》或是《樱桃的滋味》。
一位年轻的库尔德士兵坐上巴迪的车，他青涩而稚嫩。巴迪看着他，想起自己当兵的时光——在清晨起床，把战靴擦亮……操场上，少校喊着拍子，我们跟着喊“一、二、三、四”……巴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好像忘了边上的小兵……他忽然转头“你也喊过吗？是不是一样？”小兵难为情，羞涩地低下头……我突然感到有某种物质开始融化，伴随着的是另一种物质的诞生。
小兵落荒而逃，巴迪则继续他的旅程。他机械地打着方向盘，凝视着车窗外的荒原和歌唱的农民。当他出神之际，车的右前轮掉出狭窄的土路。一群裹着头巾的农民瞬间拥来，嬉闹着把车扶回正轨，然后转身而去。巴迪有些错愕，错愕于他们的天真和快乐。一个神学院的学生上车。他坚决地用伊斯兰的教规回绝巴迪的要求。这是巴迪最反感的答案——他不是来听说教的，“我知道自杀是很严重的罪，可不快乐也是。当你不快乐时，你会伤害别人……”。“《古兰经》上说，你不能戕害自己……”谈话终止，学生下车。刚刚融化的那种物质又冻回了冰点。
阿巴斯镜头里的空气随着主人公的心境不停变化，却绝不是单调的0至100，而是在中间循环往复，始终氤氲在半空中。一个老年教授出现在巴迪的车上，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老人缓缓讲起他的故事。他年轻的时候拿着绳子来到一棵树旁自杀——他的生活也曾断裂。他偶然间抓到一棵树的果实，一粒樱桃。樱桃是那么甜美，像海上升起的朝阳，像十七岁的姑娘，像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一颗、两颗、三颗……他看见太阳升过山头，听见孩子们上学的铃声。他忘记了自杀，拎着一筐樱桃回家……
巴迪静静地听着，哑口无言。老人接着诵起了诗：“你是否丧失了所有希望/当你早晨醒来/是否曾仰望天空/在拂晓时分/你难道不想看着太阳冉冉升起/金红相映的落晖/你不想再看吗……”车窗外鸟叫蝉鸣，绝望消融，希望发芽。送走老人后，巴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飞奔回老人下车的地方，请求老人在明天早上向自己扔两个石子——或许他并没有自杀，仅仅是在坑里睡着了。这是铁证，他还没有丧失希望的铁证。老人笑答，“我会扔三个”。
影片的结尾极其开放。导演阿巴斯本人出现，带着剧组的成员。饰演巴迪先生的演员从坑里爬出，给同事点上烟。镜头给到参与拍摄的士兵，他们年轻、朝气蓬勃。手持镜头给到远山，在布鲁斯音乐下黑屏，结束。
阿巴斯的绝望与希望，好似八卦图中的阴与阳——二者相互冲抵又相互依存。而影片最后，他又用间离的手法，隔开了作为创作者的自己和影片的主角巴迪。他似乎想说明，巴迪的绝望不是他的绝望，巴迪的希望亦不是他的希望。他只是以一个超越二者的视角观照着这个世界，和全人类种种的希望和绝望。想必，他在临走前的一刻，也是怀着此种心境挥手而别，安详而不失深情。
安息吧，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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