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他的隔离日记，别忘了看看他最动人的巅峰作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Todo sobre mi madre, 1999） 海报
作者
Emma Wilson
在剑桥大学教授欧洲电影和文学。此前，她在专著《电影的失踪儿童》（Cinema's Missing Children, 2003）和《爱、死亡率和运动图像》（Love, Mortality and the Moving Image, 2012）中写过佩德罗·阿莫多瓦的电影。其最新著作是《斜倚的裸体：阿涅斯·瓦尔达，凯瑟琳·布雷亚和南·戈丁尔》（The Reclining Nude: Agnès Varda, Catherine Breillat, and Nan Goldin, 2019）。
翻译
夏木木
编辑
XL
在佩德罗·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电影里，母亲是反复出现的主题。母亲们的性情融合纷呈、各尽极致，或狂暴、或热切、或机敏。阿莫多瓦第四部隐喻长片《我为什么命该如此？》（Qué he hecho yo para merecer esto? 1984）中，卡门·毛拉（Carmen Maura）扮演一位苦于支付儿子治牙费的女人，最终把儿子卖给了牙医。在《回归》（Volver, 2006）中，受索菲娅·罗兰（Sophia Loren）启发，佩内洛普·克鲁兹（Penélope Cruz）义无反顾地保护着杀死性侵者的女儿。
阿莫多瓦也展示了母亲与孩子间神圣又常常带有情色意味的依恋，及其持久的、终身性的悲剧：《情迷高跟鞋》（Tacones lejanos, 1991）里维多利亚·阿夫里尔（Victoria Abril）单方面保持着对她名人母亲的强烈感情，甚至到了和模仿她妈妈的男异装表演者睡觉的地步；《对她说》（Hable con ella, 2002）里的一个主人公学习护理以便能亲自照顾他妈妈；《胡丽叶塔》（Julieta, 2016）这个爱情故事里的母亲一直等待着她消失无踪的女儿。
胡丽叶塔（Julieta, 2016） 预告海报
《痛苦与荣耀》（Dolor y gloria, 2019）同样将母亲和孩子作为核心的一对。杰辛塔（Jacinta，克鲁兹饰）和她早熟的萨尔瓦多（Salvador）形成了一种互相伤害、但温柔的共生关系。在一个火车站里，她为他铺好被子，让他睡在她旁边。她注意到他第一次出现朦胧的性冲动，是在他看一个男人赤身裸体洗完澡后，躺在床上，晒得通红，脸像桃子一样柔软。
《痛苦与荣耀》也将推进到萨尔瓦多的中年时期，此时的萨尔瓦多，由阿莫多瓦的“御用”演员安东尼奥·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扮演，他的母亲则由胡丽叶塔·塞拉诺（Julieta Serrano）扮演。这时杰辛塔以一个充满矛盾的形象重新出现，遗憾萨尔瓦多没有要求和她一起生活以及在他成年后照顾他。而萨尔瓦多为她在马德里的一家诊所、而不是和他在自己家里去世感到极度悲伤。
痛苦与荣耀（Dolor y gloria, 2019） 海报
二十年过去了，《关于我母亲的一切》（Todo sobre mi madre, 1999）的剧情愈发令人着迷。阿莫多瓦的电影中，没有哪部电影能像这部电影这样充满爱意地展现母亲的形象。这是他有关母性欲望、和经历失去的杰作，一部无比美妙的电影。它是在导演的母亲弗朗西斯卡·卡巴莱罗（Francisca Caballero）生命最后几个月里制作的。她客串过儿子的一些电影，最令人难忘的是在《基卡》（Kika, 1993）里的角色帕基塔夫人（Doña Paquita），一个意气风发的电视台主持人。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于1999年4月在西班牙上映，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成为了阿尔莫多瓦在戛纳电影节上斗彩的第一部电影，最终获得了最佳导演奖（该电影得到的许多国际奖项中的第一个，包括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而他的母亲于同年9月去世。影片真挚的献辞出现在影片的最后一幕：“献给所有希望成为母亲的人。献给我的妈妈。”这部电影是感情的流露，充满了肾上腺素、有魔力的思考和深入人心的、强烈的爱。
激情迷宫（Laberinto de pasiones, 1982） 海报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的主人公曼努埃拉（Manuela）是医院器官移植中心的一名护士，由阿根廷演员塞西莉亚·罗特（Cecilia Roth）饰演。塞西莉亚第一次出演阿莫多瓦的主角是在1982年的《激情迷宫》（Laberinto de pasiones, 1982）中，她在里面温文尔雅，像金子一般。影片最开始的几分钟里，曼努埃拉和她十几岁的儿子埃斯特万（Esteban，埃洛伊·阿佐林饰）一起生活在马德里。她温情地准备好食物，一边看《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 1950），一边就食。
他让她读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的《变色龙的音乐》（Music for Chameleons）给他听，就像他小时候经常的那样。她在剧院外面等他去看《欲望号街车》（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51），好像在等待情人一般。在曼努埃拉等待的时候，埃斯特万从对面的小餐馆里瞥见了她，他亲眼看着母亲金发红唇，站在一张印有演员红烟·罗霍（Huma Rojo，玛丽萨·帕雷德斯饰）的巨幅海报前。他的亲生母亲站在这张母性的、情色的面孔前。
欲望号街车（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51）海报
在曼努埃拉和埃斯特万之间的温柔中存在着性张力。他问她是否愿意为他出卖自己的身体。在整部电影中，他始终是她的最爱。然而，这一对却没有经历《痛苦与荣耀》中所描绘的感情上的相互远离和磨擦，也没有圆满情节。那天晚上，埃斯特万死了。他在雨中奔跑、寻求红烟的签名时，被一辆正在转弯的汽车狠狠地撞到。
倾盆大雨，曼努埃拉痛苦的哭泣，都是电影中液体般流动着的、哀伤水流的一部分，从它水一般的片名，到出租车车窗玻璃上倒映着的巴塞罗那圣菲利亚教堂，再到紧跟德尔玛医院场景的、充斥整个画面的广阔地中海。《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浸透在感情里。事故发生之后，电影聚焦于曼努埃拉如何尝试保持住对埃斯特万的爱，并如何受困于此，由此而召唤出一种奇思。
不良教育（La mala educación, 2004） 海报
与阿莫多瓦许多电影的自反性和其中错综复杂的层次相吻合——最复杂的，也许是在《不良教育》（La mala educación, 2004）中，过去与现实快速交错，电影中亦包含电影——《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同样是有关写作。在开头的一个场景中，受标题“关于夏娃的一切”的启发，新手作家埃斯特万在笔记本中写下了自己的标题“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他的笔迹有一个特写镜头，然后直接在相机的取景器上剪了一个铅笔芯笔迹，看起来像是神奇地将这个标题转贴在了电影上。
下一个镜头将我们带回到坐在电视前沙发上的埃斯特万和曼努埃拉，屏幕标题出现在他们之间。这种叙事结构表明，我们所看到的曼努埃拉的人生故事可能是她儿子的幻想，是他的作品。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看出他正在抹去自己，由此摆脱乱伦的威胁，只是想像他心爱的母亲更加亲密地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Todo sobre mi madre, 1999） 海报
阿莫多瓦比我所知道的任何其他导演都更接近于将精神生活、投射、内心演练和欲望的复杂性呈现在屏幕上。我们所看到的图像、故事的不确定性——是真实的，来自记忆，或是出于想象——都是图像和故事本身的一部分。《关于母亲的一切》策略性重复的场景尤其加重了这种不安。例如，在事故发生之前，曼努埃拉有一瞬间认为她的儿子过马路时将被撞倒。而事故发生后的有关移植的场景则有更加详尽的预演。在医院里，曼努埃拉的工作是负责组织器官捐赠的关键时刻。我们看到她正从事这项工作，并在与两名移植外科医师的培训中扮演潜在器官捐赠者家属的角色。
在此阿尔莫多瓦玩弄着电影和电影间的“回声”。1995年，类似的桥段也出现在《我的秘密之花》（La flor de mi secreto, 1995）的开头，起初我们不清楚这是在电影中的电影，还是电影中残酷现实的一部分，直到摄像机被呈现出来。在《关于我的母亲的一切》进行培训课程的几分钟内，关于什么是真实以及表演内容的不确定性比较小，因为我们一开始就可以看到来回记录画面的摄像机。但是，阿尔莫多瓦却又增强了这种不确定性：曼努埃拉在现实生活中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她自己在儿子出事后在重症监护病房外面等着，处理此事的正是培训班的医生。她已经经历过这些动作，却是第一次在真实的生活中经历。重复令人恐惧不安——并通过罗特脸上的困惑来加强。真实与表演之间的界限被模糊了。
我的秘密之花（La flor de mi secreto, 1995） 海报
无论讲述的是儿子的幻想，还是曼努埃拉的故事，影片都密切关注她内心的情感，她决定跟随儿子的心脏去寻找新的接受者，然后决定离开马德里前往巴塞罗那，她怀上他的地方。高速火车是电影中的一个意象，一条像茧一样的长隧道，有着让人感到麻木的空间——阿莫多瓦将悲伤看作是一次清空，一个新的起点。第一个出现巴塞罗那的画面，是个愉快的城市夜景航拍镜头，塞内加尔音乐家伊斯梅·卢（Ismaël Lô）演唱的歌曲《塔加伯恩》（Tajabone）的轻快音乐为之增资添色。这是阿莫多瓦在这拍摄时的第一个场景和镜头。电影其余部分的巴塞罗那场景，也有着超乎现实的可爱。
这种晕眩感使人回想起了阿莫多瓦早期更为迷人、疯狂的作品里——卡门·毛拉，他最喜欢的演员之一，在《欲望法则》（La ley del deseo, 1987）里，走在马德里的夜街上（阿尔莫多瓦家乡，经常作为背景出现在其电影里）；或在《崩溃边缘的女人》（Mujeres al borde de un ataque de "nervios", 1988）中，在光鲜明亮的彩色公寓里自杀。在《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搬到巴塞罗那的举动预示着时间和风格的改变，情感也随之转变，曼努埃拉恢复了对巴塞罗那的淡淡记忆，以及她对埃斯万特父亲变性而成的罗拉的爱。在巴塞罗那，其他女性成为曼努埃拉故事的一部分，这部电影也为其他回忆打开了大门。
欲望法则（La ley del deseo, 1987） 海报
曼努埃拉几乎实现了儿子的想象，当她和她过去的一个朋友、变性性别工作者阿悦（Agrado，安东尼亚·圣胡安饰）寻求修女罗莎（Rosa，佩内洛普·克鲁兹饰）帮忙找工作时，曼努埃拉被误认为是妓女。不久之后，曼努埃拉找到了红烟——《欲望号街车》从马德里演到了巴塞罗那，曼努埃拉买了票，坐在她给儿子留着的空座位旁边——并开始担任这位迷人表演者的助手，给她的袖子钉衣扣，在表演中场前给她倒茶。曼努埃拉把修女罗莎带进了自己的房子。罗莎最近在帮助罗拉（Lola，托尼·甘铎饰）康复的时候与其发生了性关系，并且怀了罗拉的孩子。当罗莎得知自己和罗拉一样是艾滋病阳性时，曼努埃拉将她抱在怀中，罗莎像孩子一样抽泣。
曼努埃拉在巴塞罗那建立了一个临时家庭，这是一群热情洋溢、自我认知为女人的女人们。阿悦连接起曼努埃拉在埃斯特万之前的回忆，圣胡安的俏皮表演为影片增添了幽默感。红烟既是布兰奇·杜波依斯（Blanche DuBois）、又是加西亚·洛尔迦（García Lorca）的戏剧中丧子的母亲。曼努埃拉和她在一起，重拾了自己作为演员的梦想（迷人的红烟由帕雷德斯扮演，她曾因《我的神秘之花》中被遗弃的小说家列奥（Leo）一角而闪耀；在《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她的角色同样出众，优雅，穿名牌服装，有大长腿，是出色的演员，但很需要别人，很慷慨，也被爱折磨着）。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Todo sobre mi madre, 1999） 海报
曼努埃拉对周围的妇女起着至关重要的支持作用，在阿悦被打后将她带到了夜间药房，找到了在街上购买毒品的红烟女友兼搭档妮娜（Nina，坎德拉·佩尼亚饰）。她从友谊里重拾了过去年轻岁月里的自己，也表现出母亲的坚韧性，这是这部电影中关于母性的一部分。她与罗莎的相处最清楚地表现出这种品质，先是照顾她，然后是照顾她的儿子（尽管一开始很不情愿），而罗莎在分娩去世前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为埃斯特万。
但是直到电影的最后一段，坦率、质朴的罗莎都像小妹妹一样跟随着曼努埃拉。罗莎与她自己的母亲（另一个金发碧眼的人）关系疏远，而她的父亲因痴呆失去记忆。失忆症父亲由曾出演过70年代维克多·艾里斯（Victor Erice）和卡洛斯·绍拉（Carlos Saura）的电影的老演员费尔南多·费尔南·戈麦斯（Fernando Fernán Gómez）扮演，这个角色让人回想起佛朗哥时代的西班牙，以及许多家庭在那个时期留下的伤痛。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Todo sobre mi madre, 1999） 海报
罗莎在去医院分娩的途中，要求停在她曾经住过的梅迪纳塞利广场处。在这里，克鲁兹很脆弱，眼中含泪，让人想起杰拉丁·卓别林（Geraldine Chaplin）在绍拉的电影里的表现。在这个童年的记忆中，罗莎瞥见了家犬萨皮克（Sapic），并将它温柔地抱在怀里。这只狗认识她，也因此让她父亲像待陌生人一样待她时她的痛苦更深。克鲁兹的脸完美地呈现了那个场景下的感情。
阿莫多瓦在他的电影中爱上了女演员、所有想成为女人或想成为母亲的人。《关于母亲的一切》将曼努埃拉的故事，与她在巴塞罗那临时社区中的其他故事相结合。将母性从视其为将妇女留在家里和重建西班牙的一种手段的天主教和佛朗哥政权手中、和罗莎母亲伪造的马克·夏加尔人的肖像画中解脱出来，意识到母性的情色、野蛮、无私、不自然、执拗和美丽。重要的不是血缘关系，而是关怀和感情。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Todo sobre mi madre, 1999） 海报
这部电影模糊了生父母与养父母，顺性别与跨性别之间的差别。成为母亲的愿望与其他热情是一致的，其中许多是同性恋和跨性别者：红烟对妮娜无法自持的依恋；阿悦对她用硅胶打造起的女性身体的自豪和欣喜；罗莎有宗教信仰，但也有对罗拉的性欲；还有舞台、表演和演出对电影中所有角色的诱惑。这部电影的色彩是猩红和玫瑰色，主要视觉图案是安东尼·高迪（Antoni Gaudi）建筑的蔓藤和花朵。尽管这部电影流淌着曼努埃拉孩子的鲜血，并记录了由此产生的悲恸，它仍然是积极和喜悦的。
阿莫多瓦经常捕获心理过程和记忆中的妄想。不同的组合一起观看，会发现他的电影是一系列启发性的预演，一部诠释之书，让我们得以感受到新的深度、不同的爱、悲伤和人类其他强烈的情感。多年来，特别是他对母性的诠释变得更加全面：强烈的、疯狂的、无偏见的、极端的，充满痛苦和崇拜，从《我为什么命该如此？》的不敬，到《痛苦与荣耀》忧虑重重的纽带。但是，《关于我的母亲的一切》是对尚未迷失的母性的无声致敬，其中的母爱是最强烈、最珍贵的。这部电影有着塞西莉亚坦率和可爱的表演，以及她身边的女性的真实感受。这是部成熟、温柔、女性化、奇妙、崇高的电影——是阿莫多瓦制作过的最动人的电影。
原文地址：
https://www.criterion.com/current/posts/6795-all-about-my-mother-matriarchal-socie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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