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倍速也翻白眼，这部野心之作让人吹不出来？
一次为风格所惑乱的经典重构
——评《绿衣骑士》
绿衣骑士 The Green Knight
导演: 大卫·洛维
编剧: 大卫·洛维
主演: 戴夫·帕特尔 / 艾丽西亚·维坎德 / 萨莉塔·乔德霍里 / 拉尔夫·伊内森 / 西恩·哈里斯 /
类型: 剧情 / 奇幻 / 冒险
制片国家/地区: 爱尔兰 / 加拿大 / 美国 / 英国
语言: 英语
作者：彭若愚
流浪于文字与光影间的文学研究生
（本文有部分情节透露，慎读）
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历来都并非易事，虽则今时不同往日，“电影这个文学的小妹妹”（张爱玲语）现已凌风飘举顾盼生姿，足以自创门户别立新宗。但它也从未停止过孜孜汲汲地从文学那里寻求灵感与养分，继承、发展甚或重新阐扬文本的价值。不过举凡此类创作，要么囿于原著自缚手足，在叙事体量的差异与情节复现的需求上来回撕扯，将故事的“可视化”引为鹄的，沦落成徒具其形却未竟全功的附庸；要么大刀阔斧不惮出圈，抱持“六经注我”的思想认知解构原典再建新观，可时常会因陷溺至有破无立焚琴煮鹤的“魔改”争议而饱受诟病，鲜有朝华夕秀之作。
《绿衣骑士》海报
以狄更斯的小说为例，不管是罗曼·波兰斯基删繁就简的《雾都孤儿》抑或是阿方索·卡隆未能免俗的《远大前程》均只循规蹈矩地搬演了主线剧情，远没有呈露出狄更斯那般将纷繁的事件与角色操之在我并行织就的叙事功力，遑论广袤的社会图景和精彩的人物群像。而诸如《大卫·科波菲尔的个人史》这样的影片则更多流于浮泛的戏说与新编，虽尝试有所突破，终因其力有不逮，反显得不伦不类荒腔走板。
《绿衣骑士》剧照
无独有偶，同样改编自文学作品，同样是戴夫·帕特尔担纲主演，由《鬼魅浮生》的导演大卫·洛维所拍摄的A24新片《绿衣骑士》也在重构经典这一层面显得目大不睹乏善可陈。它尽管延续了原著既有的故事框架，却对个中的人物形象与情节编排做出了较大改动，辅以奇幻诡谲的视觉设计，又兼强化时空断裂感的叙述方式，在影片的风格形式上可谓穷尽其技。但究其内核，仍仅仅是借一种反其道而行之，以祛魅的姿态俯拾骑士精神的表达路径，展现一个男人成长的试炼而已。其所谓的“创见”，非但没能取今复古脑洞大开，甚至有照搬马丁·斯科塞斯《基督最后的诱惑》之嫌（且不提导演大谈特谈自己受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执导的影片《安德烈·卢布寥夫》的启发）。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风格表征下，潜藏着的则是了无新意的价值理念与玄虚且惑乱的叙事重构。
《绿衣骑士》剧照
“绿衣骑士”典出《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是英语韵文骑士文体的杰出作品之一，其文学地位颇高，足可代表中古英格兰北部头韵体诗歌艺术的最高成就。但这部题材隶属于亚瑟王与圆桌骑士传说系列的古典名著就故事本身而言并不复杂，它主要讲的是在卡美洛（亚瑟王传说中的王国）的圣诞夜前夕，亚瑟王正与一众圆桌骑士于宫廷大殿内共庆15天的元旦时，一位绿衣骑士前来向圆桌骑士们发起挑战：喝问有谁敢当场斩下他的头颅，并让他在一年之后的圣诞节回敬一斧。而亚瑟王的外甥高文爵士挺身而出接受挑战，砍下了绿衣骑士的头。那具依然活着的躯体捡起头颅，回到绿色的教堂。一年之后，高文爵士又为了践诺完约踏上了寻找绿色教堂的旅途，一路上历经多次考验，最终仅在绿衣骑士的斧下负了轻伤，顺利回返，为圆桌骑士们赢得荣光。不过令高文及所有卡美洛人民都意想不到的是，有关绿衣骑士的一切皆是亚瑟王同母异父的姐姐摩根勒菲女爵为使亚瑟王最为仰赖的圆桌骑士成为“女神”（摩根勒菲）的绿骑士而暗中设下的陷阱。
《绿衣骑士》剧照
原作旨在重申骑士制度的理想，以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奇异冒险展现圆桌骑士中最有风度的高文是如何克服艰难险阻，凭借超然的精神与勇气，印证“完美骑士”的高洁品格。但及至大卫·洛维的《绿衣骑士》中，高文不再是那个勇烈正直彬彬有礼的“白马王子”（传说高文就是此词的来源），而是以一个不奉神明、不守礼教、声色犬马、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形象现身。原作中绿衣骑士是摩根勒菲女爵为攫夺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们所设计的圈套中的一环，本片里则是高文的母亲为推促儿子长大成人建功立业而施法所唤。这般改编倒也无可厚非，毕竟自现代性发轫后的故事中，人物“神性”的光辉渐次消隐，“人性”的缺憾被更坦然地曝露其上，如何与之颉颃也一直是这些故事所关心的主题。
《绿衣骑士》剧照
然而导演似乎有意尝试一次更为彻底的解构，高文越众而出的挺身应战被塑造成了因羞愧于自己的碌碌无为而头脑发热的冲动冒进。待到一年期满，真正的挑战即将到来时，他又心存胆怯畏葸不前。可这时的高文业已骑虎难下，为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赢得属于自己的荣誉，他唯有硬着头皮踏上寻访绿色教堂的旅途。原作中的高文此际已是一名声望素著的骑士，他意志坚定踌躇满志，赴约为的是迎接挑战与捍卫荣誉。影片中的高文则迥然有别，他本质上依然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儿，仍旧需要经受考验去落实他的声望。最终促使他下定决心启程的，也并非来源于重塑自我的意识自觉，更多是冀望于母亲给予他的那条具有保护效力的绿色腰带。
《绿衣骑士》剧照
且与通常冒险题材的影片抑或公路片中主角借由旅途（心途）的发展与延伸逐步改变获得成长有所区隔，《绿衣骑士》中的高文则始终处于一种仓惶奔命的状态。在导演大卫·洛维那宛若幽影形同鬼魅的视角下，高文如坠时间幻象的五里雾中，流窜于翻覆的天地与摆荡的时空之间不知伊于胡底，既难以攻克眼前的险阻，亦未能在历尽劫波之余收获勇气与信心。最为直观的是，在关涉到骑士精神（高文盾牌上的五角星）五项品质的考验时，他都屡遭挫败，无从合格。
《绿衣骑士》剧照
依影片中的分节顺序，首先是虔诚，高文在影片中甫一登场，即背弃了这项品质。他没有同其他人那样去做礼拜，而一心只想着去同妓女厮混。故此他的母亲召唤出了绿衣骑士迫他上路经受骑士的考验。其次是慷慨，高文在向男孩问路过后头也不回地便打算离开，在后者愤怒的责问下才勉为其难地丢出了一枚硬币作为男孩的报酬。没能通过考验的他随即遭遇到了男孩及其同伙的洗劫。紧接着是善行，高文对无头女鬼取回其头颅的请求索要报酬，令对方大失所望。之后他又在城堡堡主夫人的引诱下失身，倒在了贞洁这一关。最终又基于对荣誉的渴求而与一直以来不离不弃追随他的小狐狸分道扬镳，丧失了友谊。
《绿衣骑士》海报
纵观全片，高文一直以失败落魄的形象示人，在幽怖森然的环境中束手无策，在绝望与恐慌的忐忑心情下挣扎求存，在前行或逃离的彷徨不安间来回蹀躞。但吊诡的是，当高文终究是迎来绿衣骑士挥斧相向的生死一念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背信毁约逃回卡美洛冒领功勋，继而登上王位称孤道寡。但也预见了其后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的乱局。于是经由这刹那的“洞见”，高文居然蓦地顿悟，选择接受自己的命运，面对绿衣骑士的板斧不躲不闪引颈就戮，实践了从常人到骑士的蜕变。
《绿衣骑士》剧照
但这无疑十分荒悖，解构原典的用心以及之前种种视听层面与人物心理状态的铺设在导演强逆其旨的生硬转折之下皆成枉然。高文的这趟旅程不是对骑士伦理的反拨，亦非对神话叙事的消解，不过是意在通过“向死而生”的叙事机巧重构骑士的成长史罢了。惑乱由是产生，慵懦畏怯的高文缘何能在一段可能性的“昭示”中明悟自我，勇于承担起自己的命运？他的慨然领死究竟是出于心灵上的成长还是万念俱灰下的自暴自弃？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若然本片是一部高文的成长史，则此前关于人物恐惧与惶然的铺垫未免太过，致使高文的心路历程显得单薄而缺少弧度。影片中导演彰扬作者性的各式三百六十度环摇镜头也与题旨相割裂，至少是无涉，沦为其满足个人趣致的视听实验。
《绿衣骑士》剧照
大卫·洛维一面肢解了原著，一面又困窘于新质匮乏缺少创见，只得希图以拾人牙慧的拙劣伎俩对斯科塞斯《基督最后的诱惑》里的意旨照单全收，达到重构古典之余又可复归于古典的目标。可他浑然不顾形式与内容的兼洽，耽溺于影像风格上的自我迷恋不可自拔，使得对经典的重构被既有的视听建制所惑乱，反损害了文与意相互贯通的一致性，最终走向“破”与“立”各行其是的改编困局。而电影《绿衣骑士》相较其原作《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二者之间的差异就如同里面绿衣骑士的形象一般：诗中的绿衣骑士通身绿色威武昂藏，影版中的绿衣骑士则化身为了树人的形象，看似更加玄奇诡异形状骇人，实则透出了一种步履蹒跚而不自知的龙钟老态。此种差异不单呈示出创作者纵能创设，却无力操持其作品的矛盾，也将会成为文学作品在影视化过程里一大难点的集中体现。
编辑：Betsy
电影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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