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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至极的影像,冷酷无情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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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Haneke

Michael Haneke and his movies

By Anthony Lane

September 28, 2009


本文最初于2009年9月28日在《纽约客》发布



编者按今年3月过后,奥地利电影大师迈克尔·哈内克已年满80岁,中国电影资料馆也在11月选择了他的九部作品进行展映,与我们共同回顾这位传奇导演的职业生涯。但遗憾的是,因为疫情原因资料馆自明天开始将暂时停映,哈内克的作品展映也只好提前结束。
作为当代最具有争议的电影人。哈内克作品以冷酷地揭露人性的暴力和邪恶而“臭名昭著”,尽管他名满天下获奖无数,有一群死忠的支持者,但他的电影也因过于残酷和理性而被同样多的影迷所厌恶。今天,深焦选取《纽约客》在2009年发布的一篇关于哈内克的采访进行了翻译,其中展示了另一个哈内克,一个温柔、恐惧、大器晚成的导演。在文中他不仅提到了自己的创作来源,也分享了他心目中的十佳电影。本文最初发于《白丝带》在戛纳获得金棕榈后不久,在文末哈内克还提到了《爱》的最初灵感,而正是《爱》在2012年让哈内克完成了三年内两摘金棕榈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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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勒夫辛烷

一个捍卫无删减资源的高清画质控

(豆瓣@勒夫辛烷)


原文作者:Anthony Lane

原文地址: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09/10/05/happy-haneke



2009年夏末,在巴伐利亚的一个周日,惠风和畅,湿潮起伏,时有电闪雷鸣。在慕尼黑的林荫道广场上,一小撮人簇拥在一块石头基座边,上面贴满了海报与卡片,写着:“我爱你,迈克尔,非常想念你!”又或是“迈克尔,我们永远爱你!”而离此处不远的是,拜耶瑞彻霍夫酒店(Hotel Bayerischer Hof)的入口,电影导演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在这一豪华的悠居之所接待来访者。这不禁令人匪夷所思,粉丝们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迈克尔贵为电影界的天之骄子,向来傲骨清高,不苟言笑,竟然这样被跟踪着?他令人钦佩,甚至备受仰慕崇敬,但为何会被裹挟于这般爱如潮水的群体狂热中?


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


随后,石头基座边起伏响起的微弱颤声,让我的满腹疑云立即烟消云散:原来,此迈克尔非彼迈克尔。他们都是迈克尔·杰克逊的粉丝,蜂涌而至于酒店门口悼念已故的巨星——杰克逊最近一次在德国露面于此。在这个节骨眼上,两个迈克尔接合于此时此地,杰克逊的粉丝是否会把爱慕之情转而投射于同名的哈内克身上,这不得而知。因为哈内克并不是追星对象的首要选择,他并不是一个会去治愈世界、让大家变得更美好的人。但从另一方面看,他散发出的沉稳气质:从举止仪态,到穿着打扮,而散发出的冷峻之味,是那些飞扬浮躁的流行巨星们可望却不可即的魅力。


哈内克的面容,修长而安详,像是东正教的圣象转世。他留着白胡子,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一头浓密的银发,在前额中分,其余修长地散开,下垂到后背上的衣领;他那自己高大的身躯上往往披着一套柔软的深色西装,还经常搭配着一件黑色衬衫,似乎凸显了某种神职身份的形象。而真正让你感到惊讶不已的是,当你见到这个男人,他那浑厚成熟的低音和更为深沉的笑声——可能会让你觉得,这种低沉的气质是源于他自身的本能反应。它所展现出来的,并非仅仅是对这世间之恶嗤之以鼻,而是想去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滋味。


哈内克的妻子是苏珊娜,他膝下有四孩,如今67岁了(原文写于2009年),但看着像是五十多岁。说来奇怪,这位拍出《隐藏摄像机》和《钢琴教师》的电影大师,似乎准备好要在音乐上纵声一曲了。


《隐藏摄像机》


《钢琴教师》


哈内克唱歌的场面,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在一家旅馆的餐厅里,到了第二天晚上,我们被领进了一个包间,它位于一个地窖的拱门下:这像极了狩猎小屋后隐藏着的雅室,酒友们的安逸之地,四周全是粗犷的木头和深色的镶板墙。哈内克对这一切都泰然自若,他低头穿过门槛,吟唱着“Yo-de-laay-eee-oh!”,然后坐下来享用大餐。迈克尔经常周旋往返于维也纳和巴黎两地,他喜欢按自己所处的地方来调节饮食:他端来一盘雪茄形状的香肠,六根、八根或十根,当接过最后一根香肠,轻轻地把酒洒在香肠所坐落的那堆德国泡菜上,再配上大剂量的德国当地比尔森啤酒,而后囫囵吞下。


随着夜幕降临,他又自如地转而去消遣几杯基安蒂红葡萄酒。对于工作,哈内克是个享乐主义者,因而在玩乐休闲上,他也依然如此。虽然哈内克是奥地利人,但他1942年出生于慕尼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这里就像在家一样自在舒服。


临走告别时,我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另一幅吃饭的画面:一顿丰盛的晚宴,香槟飘溢,桌上堆满了奶酪、腌肉和其它美味的小点心。是一对已婚夫妇和他们年幼的女儿,他们相互盛菜,享用美味佳肴,仿佛在享用地球上的最后一餐。这一家三口物资充足,过着小资日子。再后来,他们走向了家“破”人亡的命运:父亲在厨具里藏了把斧头,拿出来在家乱砍滥伐;母亲撕扯衣物,砸坏鱼缸,把珊瑚当作饼干一样掰成两半,一条热带鱼在地上垂死挣扎,气喘吁吁。而后,他们捂住了响铃的电话。女儿在一旁看着,母亲喂服她安眠药,奉上一针致命注射。而后母亲毅然服药过量,撒手人寰;最后,父亲躺在妻孩旁,一命归西,此刻家里已是一片废墟,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嘶嘶声照亮着他们的离去。


这些场景是迈克尔·哈内克1989年电影《第七大陆》(The Seventh Continent)的结局。在创作了七部影视作品之后,他开始拍摄首部剧情长片,改编自真实家庭自杀案例。这也是哈内克的第一部杰作;没有观众会把这部电影错当成娱乐类型片,但他们却会轻而易举地把导演错当成一个久经盛名的悲剧艺术家,因为哈内克对恐怖场面的节奏把握已显得出神入化。


《第七大陆》海报


而到了如今他的新片《白丝带》(The White Ribbon),哈内克的专业技法已上升到一种静水深流的大师境界。当我们观看哈内克的电影作品时,一些困惑疑云也随之映入眼帘:一个会放纵大笑的人与一部悲观恐怖的电影是怎么关联到一起的?为什么像哈内克这样的好好先生会拍这样的电影?


《白丝带》海报


电影可以粗略地概括为两种类型:“六点钟”的电影和“九点钟”的电影。大多数电影都是后者,不会对你产生任何耗损,可以百看不厌。九点钟电影就是你下班回家,吃点东西,然后去电影院,欣赏演出放映。之后,到了就寝入眠时,无论你是独自入睡,还是缠绵悱绻,你当晚在银幕上看到的画面场景都不会破坏侵蚀你的甜美梦乡。而六点钟的电影则需要更多的统筹安排:提前订票,预定餐厅的桌子,找好合适的朋友...是你需要考虑到的,因为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你会花大半个晚上反反复复地周旋于电影的影响与情节内容。


所以,《假面》(Persona)是一部六点钟的电影,它会让你寝不安席。而像《猎鹿人》(The Deer Hunter),而《野战排》(Platoon)这些电影尽管充满了喧嚣愤怒,但还是非常适合在九点的时候观看。《朗读者》(The Reader)被误当成六点钟电影,但它实际上是一部九点钟的电影。反之亦然的是《土拨鼠之日》(Groundhog Day)。《白丝带》呢?一部名副其实的六点钟电影。


直到现在,《白丝带》在公众面前仍鲜少露面,而活跃于各种格调高雅的电影节:戛纳电影节(斩获了金棕榈)、多伦多电影节以及一直都对哈内克电影大受欢迎的埃斯波电影节。在这边,《白丝带》将于10月7日、8日作为纽约电影节的部分活动环节放映。再到12月,该片将大规模发行上映。不过,你要是想在当地的电影院看到《白丝带》,恐怕机会微乎其微。


但在哈内克看来,这并非多大的损失。对他来说,当代电影院无非就是拥挤不堪的群欢之地。“我讨厌爆米花的味道,”他补充说,“我很少去电影院。我上次去看乔纳森·戴米(Jonathan Demme)的新片《蕾切尔的婚礼》(Rachel Getting Married)。坐在我们后面有一对情侣,从头到尾都在讲话,还站起来,吃零食。我觉得观众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这部电影的尊重。”


《蕾切尔的婚礼》


但如果一部电影非常精彩绝伦呢?难道观众没有权利用同样赞叹不已的方式去回应吗?哈内克回道:“看喜剧,有个群体氛围自然是好。可是别的呢……”他耸了耸肩。至于一屋子的观众看电影所联结出的那种凝聚感,就像是无数个周六夜晚像胶水般粘合了各类热闹狂欢的群众。导演对此的评价是:“去他的。”


每个文艺影迷都是逢新感旧之人,哈内克也毫不例外——面对新的观影浪潮,你会忍俊不禁地对比新旧,怀念早年时,放映机的光束投射到银幕,如同打开了世外桃源;怀念昔日耀眼夺目的电影荣光,而如今已朦胧不清。哈内克说,在他成长的过去,他会去追寻新的戈达尔,当时人们也会“一本正经地观看严肃电影”。


不过我猜,当你带着一桶爆米花走进电影院看《白丝带》,几分钟后你就会把爆米花扔在脚边,然后沉浸在非同寻常的光影世界里,心甘情愿地成为电影的俘虏。


《白丝带》里的时空背景清晰明确:德国北部的一个村庄,历经了1913年到1914年的春夏秋冬。此地平坦而土壤肥沃,村民们一起庆祝丰收,但从社会地质学的角度看,这块地方还保留了过去历史积淀下来的封建阶层——鉴于二战扫荡临近,这可能也是封建残余最后一次存活于此——一个傲慢的男爵统治着村庄,附属于他的还有受过教育的专技阶层:牧师、教师、蓄着整齐胡须的契诃夫式的医生,诚惶诚恐的男爵管家,以及还有那些诙谐幽默的、慵懒摆烂的、玩世不恭的人物,他们对这个停滞不前的死水般的地方司空见惯,失去生活热情。但正是这些小人物和他们的家庭让哈内克兴味盎然。


观看《白丝带》,就像是铤而走险地去靠近烤火炉,或靠近一只鼾声入睡的动物,但它算是哈内克最平易近人的电影。这是最好的哈内克电影,是时长最久,最为精美(画面仅有黑白相间)格局最为宏大(野心勃勃地呈现并辐射了一个社会里的上下阶层)的哈内克电影。


村庄里接二连三地发生不端行为,有些微不足道,有些极端扭曲,有些罪恶深重,如瘟疫般四处弥漫着此地,逍遥法外着。一农场工人被发现于上吊在自己干活的棚里,而他的雇主男爵本人也是诸事不顺:小儿子被绑架,倒挂在谷仓里;优雅端庄的妻子,决意离开这块压抑之地。而这些犯罪之举至今仍深不可测,背后的动机,肇事者是谁都是一团疑云:树之间拉着一根铁丝钩住一匹马,或者一只宠物鸟死于牧师桌上,一把剪刀插在它的脖子上,被做成一个临时的十字架。这些是仪式符号吗?那么晦涩难懂;是在泄愤不满吗?那么原因何在;是早就精心策划的行为艺术吗?——在这块偏爱守旧的乡土之地,这样的艺术行为是一个离奇的超现实概念——那么是谁谋划布局一切?


《白丝带》剧照


《白丝带》里的谜团疑云到了结尾依然悬而未决。换做要是赫尔克里·波洛(Hercule Poirot,阿加莎笔下第一名探)碰巧路过该村,定会怒气冲冲,带着蓄了许久的八字胡离开;但换做看过导演前作,受过哈内克洗礼的观众,定不会惊讶于此。2005年,他的大热之作《隐藏摄像机》被大肆宣传为惊悚片。丹尼尔·欧特伊(Daniel Auteuil)和朱丽叶·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饰演的一对巴黎夫妇收到了跟踪于他们房子外面的录像带,丈夫想方设法地找出寄录像带的人——这条蜿蜒的搜寻之路也穿插起他不堪回首的往事。尽管电影里的主角和电影外的观众观众都认为自己找到了主谋,但一定就是那个人吗?电影里直到最后都无人坦白承认,影片结尾只留下一个镜头:呈现男女主的孩子就读学校的外景,可能有人——一个不为人知、逍遥法外的人——在监视着学校,张罗准备着下一次录像威胁。而当银幕外的你,仔细搜寻着银幕里从学校走出的每个学生的面孔,像焦虑不安的父母在寻找丢失的孩子。


《隐藏摄像机》剧照


最重要的是,无论银幕内外,哈内克将自己简单而谨慎的凝视与关注跟作品融为一体。“这种关注凝视就好像我被他扫描了一样。”朱丽叶·比诺什如是说。她不仅出演了哈内克的电影《隐藏摄像机》,并且早在五年前的经典电影《巴黎浮世绘》(Code Unknown),他俩就合作过。当谈到其首次与哈内克合作时,比诺什告诉我:“他能够对我一目了然,如见肝肺。”这听起来令人感到侵犯,或忐忑不安。“不,这是个不可思议的过程,颇有风趣,”她回答,接着补充道,“但你在他面前,就像是无处可逃。”


比诺什对哈内克的赞美之辞,与许多激昂愤怒的观众和影评人所发出的反对声音,在本质上不尽相同:哈内克在电影中克制冷静地展现了人物之间的相互压迫性,但在电影外,他也把这种压迫性的残酷,施加于演员和观众身上。比诺什回忆起《巴黎浮世绘》,片中有一情节是她不得不打一个小孩,她说:“这简直难以下手。迈克尔并不想让自己过于投入其中。他告诉我:‘没关系。’但从小男孩的眼神里,我看到他在忍辱含羞。事先,我让他扇我一巴掌,但他不肯。”


《巴黎浮世绘》剧照


这番描述看起来像是在谴责控诉,正合哈内克的批判者与仇敌之意。但比诺什和哈内克是君子之交,她理解他人的异见——把哈内克的行为解读成冷漠无情。“他需要那种令人不适之感,”她告诉我,“他喜欢挑衅观众。于他而言,电影是一个触发他人反应的媒介,而非是喂给观众的镇静剂。他试图唤醒你。”然而,关于打耳光,戏内戏外都掀起波澜。


正如哈内克所言:“一个社会的缺点可以在孩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因为他们一直处于社会的底层。动物也是如此,它们无法保护自己,注定无辜受害。”而后,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在火车上有对母子,孩子有点局促不安,母亲就把他带出车厢打他,因为她不敢在车厢里做出这番行为。虽然我没有权利去训斥他人,但我还是把那位女士骂了一顿,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打小孩这种行为。”


哈内克言辞流利,精通外语。我们的对话交谈混杂着法语、英语和德语,像是欧洲语大杂烩。奇怪的是,第二天他又谈到这件事。这是他唯一能回忆起的轶事,仿佛是无法摆脱的持续伤痛。他没有干预并叫停比诺什打男孩的那场戏,并不是因为他视若无睹。恰恰相反,他如同外科医生般,深入到疾病根源,去聚焦我们所处的邪恶世界里最糟糕的行为——他别无选择,唯有冷静凝视。有人在睡梦中偶遇恐惧,有人在心理治理中面对恐惧,他们或为紧闭眼睛回避恐惧,或为祈祷驱除恐惧;而哈内克,用比诺什的话来形容,“他就像一把刷子,清理粉饰,直面恐惧,与恐惧为伍。”


例如,对于展现暴力之恶,奥地利版和美版的《趣味游戏》(Funny Games)让近年来的大多电影难以企及。很少有电影能够做到如此公然赤裸的暴力。在电影里,在宁静的湖边,一对穿着白色网球服的恶魔人渣,入侵一中产家庭,并三番五次地折磨他们。两个版本的电影都令观者不忍直视,且都出自哈内克之手。


《趣味游戏》海报


然而,正如他向我坦诚,他是一个被“一切暴力的恐惧”所笼罩支配的人。就连学生游行示威都会让他惊恐不安。“1968年,我在街上,一看到警察,就飞快地跑开了。”他回忆说,“当时有警察方阵,有盾牌和警棍,我像疯子一样地跑开了。”


“是在哪儿?”我问。


“巴登-巴登,”他回答。哦,那个鬼地方。


接着,哈内克谈到了一段更为久远的陈年旧事,发生在他年轻时。“我的叔叔是个大块头,有一次,我以为他要打我,就推了他”——他谈话中比划了这个动作——“然后他摔倒了。”哈内克也模仿了摔倒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棵树被砍倒了。我不禁好奇,他可能被是一段“杀死哥利亚式”(圣经里被大卫杀死的巨人)的回忆而萦绕于心;也可能几十年过去了,他仍能感受一股的邪恶力量在他内心暗流涌动。于是,我像老师点名学生出勤一般,开始盘点哈内克过去的作品,借以摸索明白。


我驰思遐想到哈内克1979年的电视剧《旅鼠》(Lemmings)中,那些被长辈忽视的青少年;《第七大陆》中劫数难逃的女儿;《班尼的录像带》(Benny’s Video, 1992)中,谋杀了青少年同伴并把整个过程录像的少年班尼;《叛乱》(the Rebellion, 1992)里潦倒失意的男主囚禁于监狱,脑海中不时浮想起曾经所帮助的女孩的面孔;《机遇编年史的71块碎片》(71 Fragments of a Chronology of Chance,1994)中,嚼着维也纳垃圾桶里剩下的食物的、来自罗马尼亚非法难民;《狼族时代》(Time of the Wolf,2003)中,跟着母亲一同越过一片昏暗朦胧之地的哥哥妹妹;《隐藏摄像机》当母亲想要拥抱亲昵小孩时,却被推开;以及《白丝带》中那群小孩其悲惨不幸远非“受害者”三字仅可概括...接着,我想到了年轻时的迈克尔·哈内克是于二战后开始成熟从容起来,不禁好奇他成长转变背后的亲身经历。


《旅鼠》海报

《班尼的录像带》海报

《机遇编年史的71块碎片》海报

《狼族时代》海报

“我的成长离不开三个女人:祖母、母亲和姑姑。这是一段很棒的经历。”聊到这,哈内克笑得满面春风,这是我迄今为止见过他最真挚舒畅的一面,让你难以对他评头论足。他的年少过去就像是活在费里尼的电影里。他说:“我小时候恃宠而骄,日子过得无比暇意。我不必跟别人打架斗殴,也未曾受过挨打。”


哈内克这辈子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六十多年前,祖母带他看的劳伦斯·奥利弗(Laurence Olivier)电影(Hamlet)。哈内克回忆道:“我看得痛哭流涕,五分钟后就离开电影院了。”时过境迁,他坐在酒店里,往事萦绕心头,发出低沉的呻吟——像是在生动传神地模仿《哈姆雷特》里在城垛上逝去的父亲。


《哈姆雷特》海报


迈克尔的父亲弗里茨·哈内克是一名演员兼戏剧导演,信奉新教。他的母亲比阿特丽克斯·冯·德根希尔德也是一名演员,却信奉天主教。也许,正是因为成长于不同的信仰背景的家庭,让哈内克做到了既可对宗教信仰保持尖锐的兴趣,又可对任何一方都斩钉截铁般地不偏不倚。如果我是个天主教徒,看到《白丝带》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北方教会的清峻严苛,以及对人的道德规训,我会非常称心如意。迈克尔年幼之时,父亲就已离家远去。而后,他就被带出德国边境,在位于维也纳新区的姨妈家生活。有次,迈克尔的母亲在维也纳的伯格剧院演出。“他们上演的是《浪子回头》(The Prodigal),里面有个仙女角色,”哈内克告诉我这是他的母亲。“她从天而降,飞落舞台。我一看到她,就叹为观止般地大声尖叫起来,‘妈妈!’然后周围哄堂大笑起来。”


在采访的那一下午,哈内克两度提到“仙女”一词来称呼自己的母亲。早些时候,他曾说,母亲会在周末“像仙女一般”大降光临酒店,前来看望他。当我指出他在“仙女”一词上的重言复语时,他不禁笑逐言开:“她是个美撼凡尘的女人。” 哈内克此般赞不绝口,听着不仅仅像是往事历历在目,更像是念念不忘于一本画里、或民俗传说里的美好画面——父亲销声匿迹,母亲展翅高飞,浮现于青天,福泽众生。而后,故事走向了光怪陆离,那个福星高照的小孩长大成人,冷傲淡漠地向众人书写了一段充满妖魔之恶的人世间寓言。是的,哈内克电影里的情节恐怕换做格林兄弟编写故事时,都会再三犹豫。


后来,母亲再嫁他人。哈内克茫然若失,堕云雾中。“我想成为一名钢琴家。我在学校读书差强人意,因为我当时都在弹钢琴。”哈内克说,“我的继父是个作曲家和指挥家。感谢上帝,因为他,我如梦清醒,早早地意识到成为一名碌碌庸庸的音乐家,恐怕是世界上最令人灰心丧气的噩梦了。”而后,哈内克试图接触表演,他去过维也纳试镜。“当时我愤愤不平,他们没有相中我。”更令人恼羞成怒的是,试镜前,他在母亲面前表演过同样的片段。“她对此赞不绝口,而我也拭目以待大家给出很高的评价,以至于后来我难以置信竟然没被选上。”


后来,哈内克在维也纳读大学,主修戏剧,但一个学期后,他以无聊为由放弃了戏剧,转而学习哲学。哲学系里有一老师是黑格尔主义者,才高八斗。哈内克回忆:“我以为他会向我解释这个世界,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不管怎样,哈内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像特吕弗一样,每天看三部电影。他说:“那段时光,电影惊艳了我。”


2002年视与听杂志投票出的影史百佳榜单里,哈内克列出了自己心中的十佳电影:布列松的《驴子巴萨特》(Au Hasard, Balthazar,Bresson)和《武士兰士诺》(Lancelot du Lac)、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Salò,Pasolini)、卓别林的《淘金记》(The Gold Rush,Chaplin)、塔可夫斯基的《镜子》(Mirror,Tarkovsky)、卡萨维蒂的《醉酒的女人》(A Woman Under the Influence,Cassavetes)、布努埃尔的《泯灭天使》(The Exterminating Angel,Buñuel)、罗西里尼的《德意志零年》(Germany, Year Zero,Rossellini)、安东尼奥尼的《蚀》(L’Eclisse,Antonioni)以及希区柯克的《惊魂记》(Psycho,Hitchcock)


这是一份份量颇重的榜单,都是实至名归的经典电影:他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塔科夫斯基和布努埃尔其最好的代表作,它们也可能是哈内克创作电影的天花板。就我而言,我更喜欢不太合群的《惊魂记》,想把榜单里布列松的《武士兰士诺》替换成他的其它代表作,比如,可能是《死囚越狱》(a Man escape)。但是,列举十佳电影,榜单名额有限,只能精挑细选。(如今,哈内克自己也说,愿意把安东尼奥尼的片子换成莫里斯·皮亚拉(Maurice Pialat)的《张口结舌》(the Mouth Agape),讲述一位母亲死于癌症的惊悚故事。)


《索多玛120天》与其说是一部电影,不如说是一部通往地狱深渊的指南。“看完电影,我身心交瘁,生病了两周,精神萎靡不振。”毋庸讳言,他推荐的卓别林电影《淘金记》,更是有人吃人的剧情。诚然,大多观众并不想从观影获得负能量。然而,他们将从哈内克的十佳电影体会到的是,三观破碎的爱情故事,如坐针毡的结局,以及难忘的教训——如果一部电影未能冒犯挑战到你,那么某种程度而言,这部电影忽视了它的职责所在。“如果《趣味游戏》令人观感不适,那么因为我把大家当观众尊重,而非去迎合糊弄他们。”


《索多玛120天》海报



《淘金记》海报


曾有一段时间,哈内克的关注视线从电影院转向了剧院的观众。在70年代早期,他开始导演戏剧,大多都在德国工作。(近年来,他重返生活戏剧,转向歌剧领域,2006年在巴黎出演《唐璜》(Don Giovanni), 2012年在马德里受邀执导《女人皆是如此》(Così Fan Tutte)的邀请。)与此同时,他还与父亲重建联系。“我请他演一出戏剧。我来导,他来演。这着实有趣,”哈内克回忆道,“我父亲在古典乐上得心应手,他曾两三次教我演奏古典乐,只是为了增添我乐趣。”哈内克与父亲毫无摩擦的破镜重圆,期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像极了晚期莎翁的作品故事。


1973年,受邀于德国西南广播公司(Südwestrundfunk),哈内克执导了自己的首部电视电影,开始了一段小荧屏的创作生涯,直到1997年的《城堡》(The Castle)才结束。1979年,《旅鼠》(Lemmings)问世,它聚焦了两代人之间出现的裂痕代际,也让哈内克斯一家陷入争论不休。“父亲看完电影后,深感震惊,说‘这种对父母的仇恨是从何而来的?’”哈内克笑了,接着说:“我说,‘不是仇恨。这就是我对所处世界的观察表达,我对现实痛苦已炳若观火。’”


因此,相较于批判政治体系,《旅鼠》一针见血地冲击了我们所处的社会结构。在这一系统结构下,我们构建起了安逸舒适的生活,并寄希望于这个系统性的保障可以一如既往地维持下去。我们深信它是一堵墙,但它不过是一团泡沫——哈内克在电影的第二部分前几分钟就已戳破了它:片中,警察的妻子清晨一打开门,就有一个陌生小伙破门而入,侵犯私宅。这只是哈内克世界里平凡的一天罢了。


划破平静生活的入侵之举,在电影桥段里早已司空见惯——仰慕《惊魂记》的哈内克肯定心知肚明。不过哈内克不拍惊悚片,尽管《隐藏摄像机》的市场营销误导了舆论。他拍电影富有传统惊悚片的特色,但不按寻常套路去满足观众胃口。于是,我们会在他的电影《狼族时代》里看到,一家四口开着小货车嘎吱嘎吱地驶过林地小路,去往乡下。然而,一场危险潜伏于宁静的乡下小屋,而后杀机爆发。当我们还在跟上剧情发展时,一家之主的父亲已然倒下,而随之而来的情节并非上母亲带着孩子报仇雪耻,而是陷入失序的深渊,回归原始主义。


这样的反转,算是欺骗糊弄了观众,剥夺了普通观众想看到通俗剧情的基本权利。哈内克就是想让观众不满。


在《寒夜琴挑》(Intermezzo)中,莱斯利·霍华德(Leslie Howard)对片中女儿的钢琴教师一见倾心,而这般举止略有违当时欧洲的社会伦理。同样,《寒夜琴挑》的影迷如果看到哈内克的《钢琴教师》——改编自艾尔弗雷德·耶利内克(Elfriede Jelinek)的同名小说——恐怕会感到惊讶难堪。又一次,入侵与打扰的场景浮现于银幕:音乐学院的老师聆听着钢琴歌手和伴奏者在排练弹奏舒伯特的《冬之夜》(Winterreise),此时有人敲了她的门。原来是男主沃尔特,他环顾四周,询问招生情况。钢琴教师打发他走,但她并未意识到,沃特以后会是她的学生,让她的生活走向毁灭,就如同他最开始出现就打断了钢琴曲的节奏循环——当时钢琴歌手就已唱道:“暴风雨撕碎了灰色斗篷般的天空。”


《寒夜琴挑》海报


这就是哈内克式的冷静克制:心潮澎湃开始酝酿于此。熊熊欲火燃烧于疯狂的深渊,主人公付出了惨重代价,但礼遇风度依然存留。钢琴老师艾莉卡(伊莎贝尔·于佩尔饰)已然通过不动声色的脸向大银幕前的观众交代了一切情感信号。有一幕戏是艾莉卡当评审团老师,听着华特的演奏。此刻,镜头停留在她的表情上,看起来寡淡无欲,而内心深处已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场戏我们过得很快,算是拍戏过程中最快的一场,”于佩尔评价道:“那一刻,爱莉卡坠入爱河,她意识到华特的钢琴弹奏,是在表白心迹,在诱惑示爱她。于佩尔告诉我,哈内克“敦本务实,要言不烦,成熟冷静,是最值得合作共事的导演。”他拍戏的时候总会说:“这太情绪化了。”他信奉的是不感情用事,不多愁善感。他曾邀请于佩尔出演《趣味游戏》(Funny Games),但碍难从命,谢绝道:“这角色会令女演员残忍不安。” 她选择待时守分,直到《钢琴教师》的邀约。借于佩尔之言,这部电影“更为开放大胆、暧昧浓情”。她说:“一开始,出于维护内心世界的秩序,我选择忽视跳读剧本里最触目惊心的情节。最后,我在飞往维也纳的航班上读完。心想,天哪。”


《钢琴教师》


许多观众都会有同样的反应:对于哈内克的下一部电影,望而生畏。就像参加一场考试,复习过去,心有余悸。不过你深知,看哈内克作品的观影体验并不是像在乘车兜风,吹拂心情,也不会受幻想之雨洗礼,体会潮湿暖意。而是,你得穿越狂风怒雨,经历撕心裂肺——像舒伯特之曲里的天空受暴风雨撕裂摧残。


尽管《钢琴教师》里人物的台词都是法语,但电影的背景却设定在维也纳。在电影中,观众对维也纳的印象是一座郁郁寡欢之城。联想起莱斯利·霍华德的片子《寒夜琴挑》里另一幅维也纳的样子,我们不禁猜疑,它可能曾经是座快乐之城——哈内克并非此地唯一仅有的满脸白须、备受尊敬的公民。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幻象未来》(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一书提到,“我们对文明世界的敌意上来自于它施加于众的压力,来自于我们出于本能地试图摆脱文明的规训。”


这句话同样也贴合了艾莉卡老师的困境。艾莉卡是个一本正经、挑剔苛刻之人,穿着保守,戴着头巾,却又喜欢租看色情录像带,嗅着内裤上的味道以发泄欲望。(她做出这番举动时,兴奋欲狂,眼睛半闭着,像诗人波德莱尔(Baudelaire)嗅着情妇头发上的香水一样)。我们可从《钢琴教师》中看到弗洛伊德的精神理论遗产:他曾头脑清醒地点出一悲观逻辑——想要在一个正常运转的社会中生存下去,我们注定是闷闷不乐的。


此外,一个人如果被过分保护,如同温室里的孩童,思维活跃,信念感极强,但也发育迟缓。弗洛伊德在一篇题为《孩子们说的两个谎言》的短篇论文里总结道:把孩童时期的不端行为解读成不良品德的前兆,是极为严重的错误之见。尽管如此,这些不端行为密切联系着儿童头脑中的强烈动机,也可能预示着他们的未来生活,或是神经发展上,可能会有不测之灾。


这篇论文最初以“婴儿的精神生活”为题,与其他作者一起发表,时间可以追溯到1913年夏天。1913年,换而言之,也是《白丝带》故事开始的时间。你想知道电影里孩子们以后如何?电影里,那两个金发男孩是男爵庄园里管家的后代,而坐在池塘边的是养尊养优、不会游泳的男爵儿子,他们把他推了下去。电影外呢,掐指一算:到1933年,希特勒成为总理,这些孩子将三十而已,而按此推理,不禁细思极恐——哈内克狡猾之处就在于,虽然我们无法详尽有力地做出证实,但我们都会猜到——这些孩子后来将会加入纳粹。到了《白丝带》结尾,尽管观众犹豫不忍,但几乎所有的罪行不端都可以归咎到这群小孩所为。因此,这里也暗示出上梁不正下梁歪,恶童的行为也可归咎于村里的长辈。在荒远偏僻之地,看似种着卷心菜,实际是恶之花的绽放之地,是二战历史罪孽的熔炉。


《白丝带》


哈内克竭力拒绝给自己的电影贴上具体的标签。他说:“举个例子,如果《白丝带》放在美国,国外观众都把它视为一部关于德国问题、纳粹时代的电影,我也并不会感到欣慰快乐。因为它的意义不止于此,它是一部反映邪恶根源的电影。”他说:“这群孩子从小被某种意识形态所灌输,长大后,开始反抗批判曾经影响了他们价值观的长辈。这并不仅仅在反映右翼法西斯主义的问题。它同样适用于左翼法西斯主义和宗教法西斯主义。当然,你也可以用《白丝带》的视角——用完全不同的形式——去拍今天伊斯兰教徒。总有一些人于悲惨的处境中抓住机会,借意识形态之刀,施展报复,摆脱痛苦,纠正他人生活。借正义美好之名,行杀人放火之事,成为一个杀人犯。”


那哈内克会成为杀人犯吗?我难以想象眼前这一温柔的美男子会拿起武器屠杀弱者。哈内克对此也清楚了然,相比大多数人,他会更加胆大妄为。“我可以犯下各种罪行。”他说,“我们会轻而易举地说‘哦不,我永远不会杀人放火。’但这套说辞是有违本性的。其实,我们什么都能做出来。”他还说:“当我们身处特权阶层,生活优越,自然而然会表现出一幅‘身而为人’的品行模样。”但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如果自己身处不利之境,会是什么模样,会做出什么举动。


哈内克拿自己举例子,说“我不可能变成纳粹,仅仅是因为我受不了人群拥挤。我害怕人群——当所有人成群结队,就不再是鲜活个体的人了。”谈及足球比赛,“十一二岁时,我去过一次体育场,那也是我的最后一次。那种人山人海式的大喊大叫让我如坐针毡。我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哈内克


我们难以得知哈内克恐惧人群背后的原因所在,但不禁疑惑:生于1942年的哈内克,在敏感心细的孩童之时,初来乍到德国,是如何面对大声疾呼的群众,应对纳粹化的预兆。众所周知,二战后的德国竭尽心力地对国民进行道德再教育:一方面让他们感到羞愧,培养责任感;另一方面,对任何极端集体主义的回归而防患于未然。德国还对此番矫正引以为豪。


然而,据东德作家斯蒂芬·赫尔姆林(Stephan Hermlin)回忆,有次一部集中营题材的纪录片在法兰克福放映时,“在放映机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在电影一开始时,大多数观众就不忍直视,把脸转过去,直到影片结束。”


如果正如赫尔姆林所说,德意志民族的大多数人“对德国地动山摇式的政治转型并无兴趣,对于任何‘深刻认识你自己’的教育漠不关心”,那么奥地利人更是耳目闭塞。哈内克告诉我,在奥地利新城读书时,“历史学到一战结束就没了。对后来发生的历史只字未提。”我问他会跟继父交谈这些话题吗?哈内克说“也许他和我母亲谈过这些事,但从没和我谈过。”他们是典型的奥地利家庭,不多过问彼此,两耳不闻窗外事。


此时,轮到哈内克的电影给大家补一堂历史课了。正如伊莎贝尔·于佩尔所言,他“在欲望方面非常固执”。哈内克会掀开历史的面纱,呈现真实,震撼人心。他希望观众不再转头回避,而是直视电影院的屏幕,正视电影里的历史,铭记于心。但是哈内克坚称,正视历史并不意味着《白丝带》或者他的其他电影都应该被解读为纳粹主义的寓言。不过,平心而论,没有现实社会这把照妖镜,哈内克的电影也不会这般残酷无情。谈到人类理解能力的提高,他说,“相比科技的飞跃,我们仍处于石器时代。看看我们自己的表现,还像是头猪。”


哈内克的电影都是如此朴实无华,没有急促歪摆的运镜。有段时间,哈内克在维也纳电影学院教导演,他经常举办四场放映——《战舰波将金号》(Battleship Potemkin)、莱妮·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的《意志的胜利》(Triumph of the Will)、科斯塔-加夫拉斯(Costa-Gavras)的《焦点新闻》(Z)以及哈里森·福特(Harrison Ford)的《空军一号》(Air Force One)——他向学生们展示不同意识形态的电影,是如何通过强大的视听和剪辑技法,达到同样的效果,传达给观众。


《战舰波将金号》海报


《意志的胜利》海报



《焦点新闻》海报

《空军一号》海报

哈内克说:“我更喜欢《焦点新闻》里的政治黑幕,但在拍摄手法上,这几部电影并无差别。”至于哈内克的拍摄方式,他想方设法做减法,避免任何用力过度的地方。这包括对配乐的处理。最直观体现的就是《钢琴教师》,里面有大量的音乐,但没有任何一处音乐是为了推进情节发展而重复叠加。


“如果故事很好,如果你把电影构建好,你就不需要配乐,”哈内克说,“我是大卫·林奇的忠实影迷,但我唯一不喜他电影的地方就是配乐。为什么?因为他的电影内容错综复杂,但配乐却是轻浮舒适的,不太合理,不忠于剧情。”此外,哈内克喜欢拍摄之前,一切都按照脚本分镜安排就绪。“如果想要对复杂故事加以再创造,必须得有条不絮地来。我难以置信拍戏过程中的突发的灵感,因为机会只是一时的恩赐,灵机一动只是个例外。比如说演戏,你必须为演员准备妥当,让其置于特定的场景中去表演。对于即兴创作,我不敢苟同。”


这也是哈内克的作品为何令人反感。他的电影有一股坚硬之力——不仅是难以解释,而且像厨房柜台或大理石石板一样简洁朴实耐看。哈内克让我想起另一位身处感伤时代的古典主义者——福楼拜(Flaubert)他在1876年的圣诞节给朋友写信:“要有条有理地生活,要像资产阶级一样平凡,这样你的作品创作就容易充满暴力和独创性。”


这方面,我们对好莱坞不抱期望,这个行业助长了暴行,制造出了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象:不仅可以制作出文化产品,还允许创作者对阴暗面的表达,鼓励导演释放出内心的恶魔,呈现于大银幕。但哈内克并不那么热衷于自我表达。“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作品并不纯粹针对我个人,并不仅仅源自我内心的创伤,”他说着,摸索着用不同的语言去恰当地表达“创伤”一词。“Kränkung . . . la vie est une grande, une permanente . . . hurting.我长期深感,这并不是私人的失望不快。不同方式的成长与生活都会有创伤。我没有理由抱怨——我已功成名就——但如果你问我是否快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你看着自己周遭的苦难,你就无法快乐。”


谈话时,我们在像猎人静居处的酒店包厢,吃着德国烤肠,哈内克似乎感到满足尽意。他甚至放话说,下一部电影将聚焦老年人和他们所有的烦恼痛苦。“这个题材是所有人一直面临的问题:如何和另一个人生活一起,一直到生命的终点。”他说。我询问他的家庭近况,在后来有何变故,他回答说:“我的姑姑在93岁时自杀了。”就是前文提到的,那位在维也纳抚养他长大的阿姨。我表示了慰问,但没有必要。“我及时找到了她,救了她。她在病房里醒来,对我说,‘你为什么要阻止我自杀?’后来,她一直等到我出国参加电影节之类的,趁我不在,再次自杀,离开了人世间。”


“你得知消息后感觉如何?”我问他。


哈内克笑了——这个笑或是欣慰阿姨了结了痛苦,或是怨恨她遗憾地离开,而我们的痛苦还将日复一日地下去。


“我非常高兴,”他说。



编辑:芝芝味桃桃

Everything comes full circle.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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