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文的虚荣与自卑
往期播客:滨口龙介,如何长成艺术电影顶流导演
作者:李楷然
人类幼崽研究员
“大家好,我是演员张颂文。”
在很多个采访里,他都常常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声调低沉、语速舒缓,“演员”这个身份认同于他而言,是重要的。《狂飙》之后,张颂文二十多年的演员生涯被观众密集“考古”,他的人生故事几乎和高启强这个角色同样出圈、同样具有张力:13岁时母亲因肝癌去世,25岁才开始学习表演。酒店经理、导游、印刷厂员工、食品销售……都是他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前曾经做过的工作。在校期间曾是班长、学生会主席、专业第一名,入行后20年间却很少有担任主演的作品,直到47岁,突然凭借一个角色一朝天下知。
或许只有这样走过许多泥泞、换过许多频道、转过无数种弯的演员,才承载得起高启强在荧幕上大起大落的一生。如他自己所说,在做角色的案头工作时,角色靠近他,他也靠近角色,靠着问无数个“为什么”,一点点勾勒出角色的一生。他喜欢摆弄花花草草,曾以此作比:“种植物呢,跟培养角色是一样的。表演这个东西就是一粒种子,你把它埋在土里浇点水,然后见见阳光,它就开花了。”理解角色、共情角色,就这样与角色在中点相遇。高启强与他,是相互选择。
《狂飙》剧照
在最近与观众见面的影片《不止不休》中,他饰演报社记者黄江,戏份不多但发挥稳定。尽管这个角色与《西小河的夏天》中的教导主任、《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开发区领导唐奕杰在角色类型大方向上是相似的,但仍能从细节设计中看到独属于黄江的一些特质,比如初登场时凌乱的头发、不讲究的衣着,又如在调查采访过程中不动声色的随机应变小动作。
对人物外化的行动特征进行设计还只是表层的功夫,在所有好演员应该具有的特质里,有一点更为基础和本质,这一点很早便在张颂文身上初现端倪——考进电影学院时,他口音重,身高和长相都不占优势,他也曾经疑惑老师为什么看好他,老师说,因为你的好奇心。
《不止不休》剧照
还是导游的时候,张颂文就会对游客随口问到而导游词里没有答案的问题追根究底;穿梭在北京郊区的菜市场里,他常常拉住小贩问起对方的家常;去接受采访的路上,走在上海街头,他东看看西看看,不时问一嘴:“绿化现在归园林局管吧?”“这个海棠是不是叫四季海棠?”“为什么住这条路的人都不晒衣服呢?”,走出好远才突然想起忘了导航,连路线都不知道;演戏时更是如此,问导演关于角色设定的各种细节,导演不知道就打电话问编剧,有时编剧也无法回答:“写的时候没有想这么多。”
《隐秘的角落》里他饰演的朱永平提到过往婚姻的台词只有一句,他和对手演员却讨论出了这段婚姻从始至终的发展脉络、两个人的分歧所在和离婚原因。好奇心,一种对未知的热忱。有了这种热忱,便能够不为过去的认知所拘,抛弃陈旧眼光、时刻以初生的姿态面对万物,从而准确地捕捉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的特质,相对客观地在角色身上重现这些特质。演员是传递集体潜意识中某些原型的管道,好演员总是让自身这条管道干净畅通。
《隐秘的角落》剧照
好奇心往前推一步,往往也能衍生出欲望和野心。对于成就和功名的炽热欲望,张颂文是有的,其中也夹杂着找不到出路的失意和不知所措,“我很想红,我特别想红。因为他们都说红了可以报高价,那我也想试试,下次我就报两百万,看他们给不给我。”可是末了他又加上一句:“我不相信,不知道为什么。”当被问到会不会把《人物》演讲上说的那句“我把演员这个职业规划到了死的那一天”写进墓志铭,他狡黠地笑笑:“不至于,我的墓碑上将来一定不是这句话。我的墓碑上可能是,他叫张颂文,他是广东韶关人,他的父亲叫什么,他的孩子叫什么,他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就好了,应该是这样一句话。
至于‘把这个事业规划到我死的那一天’这句话,我是很鸡贼的,我有几个动机。第一就是表个决心,让自己死了这条心,别放弃,别动不动说,哎呀明年没有什么戏,我是不是应该卖菜去。别动摇,别想着去做别的行业。这句话也就我这种40岁以后的人敢说的,20岁的时候我绝不说,20岁的我肯定告诉你,我希望把天下的工作都做一遍、尝试人间百态。都40多岁的人了你还有什么可转行的。第二就是告诉导演们,不要因为我的年龄不找我,就算我70岁你还是可以找我演戏的,这样的话你可以多一点机会嘛。第三个就是,所有支持我的人听到这句话以后会觉得挺受鼓励的,觉得说,哇原来你一直把自己认准了往这条路走。其实不是认准了,是没办法,现在还有什么行业可以让我做?只会这个了。”这种对自己自信和自卑两面的坦诚,在演完《兰心大剧院》之后的采访里也有体现:“我有时候特别喜欢跟别人炫耀,我说,上次巩俐还说我什么什么的。其实她说我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要告诉你,巩俐她说过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这是我作为演员的一种虚荣吧。”欲望和野心、困顿与迷茫,他把这些矛盾的心态坦然地摊开在阳光下给众人看,反而不显得难看,倒有一股明晃晃的生命力与真诚冒出来。
《兰心大剧院》剧照
有着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当然也就不可能高悬九天之上俯视人间。他这样探究欲旺盛的人,接地气、深入生活的细微末节之中,便是理所当然:微博上巨细靡遗地记录不同的生活场景,在城市的街头巷尾与各类小贩谈天说地、询东问西,走到哪里都习惯拍下当时当地的风景和人物照,几十年如一日乐在其中地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在拍《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之前为了深入了解角色在剧里所负责的拆迁工作,还找了个能接触到建筑工地的地方上班……他的戏和他的人生,有时竟分不清哪个更精彩。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剧照
归根到底,好奇心是一种与世界连接的意愿与冲动,在背后支撑着这种意愿与冲动的,是自尊,是对自我的接纳,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他人的尊重和同理心。每当被问到家乡一类的话题时,张颂文总会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出“广东省韶关市新丰县回龙镇塘村”,名字很长,但那是他的来路,最小的地名或许才是最重要的那个。观众也许并不那么关心,但他自有他的一种仪式感。
从《春风沉醉的夜晚》到《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张颂文与娄烨合作四次,在镜头前从不吝惜对娄烨的尊重和欣赏,因为“娄烨尊重每一个人,尊重生命体,尊重人格,尊重你的创作欲望,尊重你的尊严,尊重你的工作时间,尊重你的体力体能。”他常称呼娄烨为“娄先生”,谈到娄烨时神情总是感激而谦恭——从一个人谈论另一个人的方式和对这个人的评价,我们能看到的不是被评价者而恰恰是评价者本人的真实样貌与品格。
张颂文与娄烨
他曾在回忆母亲的文章《火柴天堂》里写过这样一段话:
“妈妈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大人眼里的烂仔。那以后长达十多年,我一听到别人提起妈妈就会止不住痛哭,我总觉得内心愧疚,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好的陪伴,没有在该珍惜的岁月里给予足够的回报,没有在来得及的时光里让她得到安慰。
我读了无数本心理学书籍,把自己分析得底朝天。终于有一天,规劝别人节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为这么多年的愧疚做一个了结。当年的我没有能力给予,没有能力付出我想要的分量,我只是顺其自然地过一个正常男孩想要挥霍的时光。我应该给予妈妈的不是愧疚,而是感谢和怀念。妈妈对我的期望,并非成为大人物,而是活得明白和开心。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终于可以平静地真正接受妈妈的离开,在灵魂深处,终于释怀。”
还是少年的男孩在经历过许多辗转难眠的夜晚之后长大了,终于也能回馈给这个世界一些温暖与慰藉。于是当有人问“张老师有没有很丧很丧的时候”,他答:
“有的,我想那是一种因为诸多无力改变的沮丧,但我一般都不回避,也不会故作坚强,你就面对它,它没那么可怕的。”
有人抱怨“宿舍总是莫名其妙的低气压,我觉得我活不下去了”,他答:
“你不用去讨好宿舍里的任何人,自己做好自己,自己听音乐,自己看电影、自己去吃饭、自己去图书馆……自己爱自己,然后有缘的人都会和你做朋友的。”
有人调侃“老师你跟猫聊了点啥”,他答:
“就跟它说,不要觉得不是出生在这里就觉得不是自己的家,很多小猫都是这样的,都是后来才找到安身的地方。”
是在安慰他人,又何尝不是在回答少年时寻寻觅觅、彷徨的自己。
还好好奇心一直在,一觉醒来,还是有重新观世界的勇气。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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