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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良:明代读书人的脊梁是如何被压弯的?丨燕京访谈

张弘 燕京书评 2021-01-23

采访 | 张弘 
全文共 9836 字,阅读大约需要 10 分钟

权力对明代士大夫进行了三次折辱:一为靖难之役,二为大礼之议,三为逆党擅权。这导致了明代士气衰败。此外,明朝的廷杖更是让儒家士人斯文体面丧失殆尽。

明代书画家徐渭《山水人物图册》之二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明史专家陈宝良《明代秀才的生活世界》一书显示,明代的士风变化较大。朱元璋为了维系一家一姓的统治,在意识形态上推崇儒家道统,试图以程朱理学统一人们的思想行为。明代皇帝任性使用权力,肆意折辱士大夫,且以廷杖彻底摧毁了士大夫的尊严。


进入明代中叶以后,科举制度弊病丛生,生员不在学宫就学,不受学校教官的约束,加上科举仕进之途受堵,大部分生员流向社会,其行为也就突破了礼制的局限。由此可以看到明代士大夫的困境:在上层,是仕风的低落和官僚的腐败;在下层,是生员学问的鄙陋和无赖化。仕风和士风互相影响,普遍趋下。


另一方面,明朝是一个最具“活力”与“多样性”的朝代。生员的结盟和结社,以及书院讲学的大行其道,又使得明代的士大夫阶层思想活跃,并出现了广泛的政治参与和现实参与。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唐甄等人,从先秦儒家立场对王权专制主义的批判,在清末的“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等人那里得到了回响。时至今日,坚守元儒立场的儒家学者,还经常从黄宗羲等人那里寻求启发。


此外,明代中后期的商品经济发达,一些儒家士人弃儒就贾,这改变了传统四民社会的阶层隔阂,这种“四民相混”的现实造成了四民观的重新形塑,工、商职业随之受到士大夫的日益重视。就明代士风变化的原因,士大夫阶层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挣扎,阳明心学对士人的影响等问题,《燕京书评》采访了陈宝良。


陈宝良,1963年生,浙江绍兴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学士、硕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哲学博士。曾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任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民族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北京大学明清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明史学会理事。



「明代的士风:读书人变得越来越无赖」


燕京书评:赵园引王夫之概括,以“戾气”概括明代尤其是明末的时代氛围,而“躁竞”等是士处此时代的普遍姿态,又参与构成着“时代氛围”。你在书中认为,这似乎与晚明人对当时士习“时尚”的概括有所不符。你引明人赵用贤、王云凤的说法认为,明代士习为“软媚纯谨”,《明代秀才的生活世界》引用大量事例说明,明代以成化、弘治为界,士风前后有明显变化(第八章),并且认为士风趋坏,原因之一是仕宦者丧尽廉耻影响到生员。那么,在现实中,还有哪些具体原因使得生员自甘堕落?


陈宝良:赵园先生《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一书,是我常备的参考书之一,书中不乏远见卓识。不过,对于她的这一看法,我并不完全苟同。她认为,明代士大夫中所广泛弥漫的“戾气”,根由在于明太祖罢祀孟子以及刘三吾奉旨为《孟子节文》,而其结局则是:“明代士人多少冷落了孟子的有关思路,心性之学也像是对现实政治尖锐的回避。明清之交刘宗周、王夫之的说孟子,说仁暴,均提示了某些重要性的原则。”


我在《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一书中,对此作了考辨。至于考辨的目的,主要在于厘清以下两个事实:一是指斥明代士大夫具有一种“戾气”,早在清初学者对明朝的反思中就已经出现,诸如王夫之、陈龙正、李光地等,无不持这样一种看法。这些人的看法,固然可以作为研究的起点,但不可一概认同。二是明代士大夫“以直声廷杖”,与学术上是否冷落孟子有关。我显然不同意赵氏之见。因为明初虽有删节《孟子》一书之举,但《孟子》仍然是科举士子的必读之书,只是出题已不再是《孟子》的全书,而是经过刘三吾等人删节过后的《孟子节文》。


此外,戾气的产生,看似与学术上冷落孟子之说有关,但从明代整个学术史的状况来看,孟子之说并未受到冷落,而士气也并不仅仅是一团戾气之暴,也有和风细雨般之仁柔。明代的著名学者与政治家,如陈白沙、王阳明、海瑞、张居正,他们的学术思想无不受到孟子的影响。不仅如此,明代士大夫“以书画名家”的特点,足见就明代士大夫的业余精神而言,同样与六朝士大夫与宋代苏轼一类的士大夫颇有渊源关系。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明代的“士气”,并非仅仅限于“戾气”一种,而是呈现一种多样性的面貌。明代士风,不可一概而论。换言之,士大夫的行为,有其复杂性。在明代的士大夫中,既有恪守儒家行为准则的道德实践者,又有言不由衷、言行不一的假道学,甚至不乏不顾廉耻者。


对明代士风的探索,既要把握其多样性的特点,更应关注其内在的变迁理路。就“士志”而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自孔子以来儒家士人一脉相承的志向。士各有志,但无论是功名之士、忠孝之士,还是有道之士,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将名位、子女、货财视为“敝帚”,进而达臻“无我”的“天德”。然这种高尚之志,自明代中期以后,却发生了重大的转向,亦即士人不再坚守《中庸》所倡导的“诚”,不再坚守孟子所言“大丈夫”的“刚”,士习转而变为“软媚醇谨”。


仕宦官员廉耻丧尽,自然影响到生员的士风;而士风堕落的极端表现,就是生员的无赖化。秀才的无赖化,起源于宋元以来的“破落户”,也就是那些破落的旧家子弟。入明以后,秀才不再高尚其志,动辄称“岂有生肉与我吃哉”,即不再以从祀孔庙为最高追求,而是一副凶相,被民间百姓称为“蓝袍大王”,甚至民间起了争端,也会说“我雇秀才打汝”。


这种秀才无赖化的倾向,其中最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士之“失职”。士原本以求学学宫,或者以读书仕进为根本职责,士子一旦不再在学校求学,不再受到学校教官的约束,甚至科举仕进之途受堵。那么,士子就会流向社会,行为难免无所顾忌;再加之秀才生活的相对贫困化,更使他们自甘堕落,做出诸多越礼犯分的举动。


《明代秀才的生活世界》,陈宝良著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弯曲的脊梁:政治强权的三次打击后,苟且之风盛行」


燕京书评:《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刘泽华、葛荃主编)一书,自明代开始,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加强了中央集权。虽然他重用儒生,但加强了思想和言论钳制,大兴文字狱,推崇儒家道统,试图以程朱理学统一人们的思想行为,而这些做法都是为了维系一家一姓的统治。《明代秀才的生活世界》显示,程朱理学后来成为了科举的核心内容。明代士风由盛转衰,是否与此有关?


陈宝良:明代士风由盛转衰的原因,与程朱理学成为科举的核心内容有一定的关系,但并非最为重要的原因。明初立国,朱元璋通过将程朱理学作为教科书的范本,以统一官方的意识形态,其结果则造成读书人思想的僵化,缺乏一种质疑精神。但这仅仅是一个面相,另一个重要的面相,在于科举导致儒家学说的庸俗化。譬如,《论语》中的“子张干禄”这一章,按照朱熹《论语集注》的解释,应该是士子读书修身,有了声望,自然会受到国君的重视,前来聘用,令其做官,禄自在其中。换言之,读书士子理应修身为先务,而不是汲汲于功名利禄。但在明代科举士子中,实则已将“干禄”一说庸俗化,不再以修身为先务,而是重在干禄,即把读书的目的置于获取功名利禄上。宋代出现的《劝学文》,在明代已经广泛传播于民间,使得读书人眼前所见,仅有“黄金屋”“颜如玉”“车马多如簇”一类的现实利益,而不是为了求道,不是为了兼济天下。其极端的表现,就是将读书仕进看作是一场买卖行为,早期的资金投入,必须获得后来的利益回报。如此庸俗的念头,自然是士子不再高尚其志,而是眼眶子变小,甚至坠入钱眼中去。


儒学的庸俗化,仅仅是明代士风转向的原因之一;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明代士气遭受了政治强权的三次打击。概言之,明代近三百年的士气,大体上受到了三次挫辱:一辱于靖难之役,再挫于大礼之议,三折于逆党擅权。以靖难之役来说,明成祖朱棣在靖难之役后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对建文一朝忠义之士的诛锄,正可谓不遗余力。从保留下来的南京刑部及教坊司所记的一些资料来看,明成祖诛杀忠臣之事,确实是惨动天地,即使与对待敌国巨憝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大礼之议来说,尽管不乏以死相争之士,但其结局却是从中产生了一些专以迎合皇帝心思之人,借此得以官运亨通。如赵贞吉认为,议礼之争,直接导致了“士气卑弱”“萎靡成风”,犹如越地所产之绵,“不团而软”。以逆党擅权来说,尽管不乏东林一类的正直之士,起而与之颉颃,但更多的则是出于明哲保身的考虑而随波逐流,甚至献媚或助纣为虐。


《狂欢时代:生活在明朝》,陈宝良著
人民出版社2020年08月版


燕京书评:宋代对知识分子宽仁,士大夫地位很高。但是,明代皇帝频频对大臣以廷杖相加,它让官员和士人在皇权的凌辱面前彻底丧失了尊严。即便某些官员向皇帝进言并非出于“纯臣之本心”,而是为了自己成名,但明代皇帝如此肆意妄为,必然会吓阻言论,压弯士大夫的脊梁并影响士风。你怎么看?


陈宝良:正如前面所说,明代士气受到三次政治强权的挫辱之后,士人必然出现两分的现象:一是仕宦率多寡廉鲜耻,贿赂请托,公行无忌,甚至以封疆为报仇修怨之具;二是其中的一些贤者,矜立名节,横执意见,只管实践了自己的道德风节乃至志向,却又不顾国家之事,对世变并不通达,甚至好同己植党,其结果就是使九庙陆沉,帝后杀身殉社稷,明朝最终趋于灭亡。换言之,一些士大夫中的贤者开始出现一种以辱为荣的现象。


自明代中期以后,凡是官员向皇帝上奏,一旦出言不慎,得罪了皇帝,往往会被赐杖大廷,这就是明代特有的廷杖。每当廷杖之时,官员通常会“裸体系累”,斯文体面丧失殆尽。这在传统士人看来,应该说是最大的侮辱,并不是盛世所宜有之象。令人奇怪的是,明代很多官员并不以此为辱,反以此为荣,而天下的士人则因为这些受廷杖的官员抗疏成名,羡之如登仙一般。这不能不说是明代士人的一种特有风气。明代官员的“犯颜直谏”,就儒家人士的本心原则而言,应该说不是为了求名,而是希望自己的建言能得到皇帝的采纳。假若皇帝采纳臣子建议,当然是一种主臣共荣的理想状态。然而,从明代的政治实践来看,一些皇帝多是刚愎自用,不愿采纳臣下的直言,甚至不乏以廷杖相加。尽管官员受辱,但还是不断有官员犯颜直谏,何以出现这种“归过于上而成名于下”的现象?正如明人于慎行所言,还是因为有些官员在向皇帝进言之时,并非出于一种“纯臣之本心”,而是为了求得自己成名。


正如我前面所说,皇帝的肆意妄为,确实也会吓阻言论,压弯士大夫的脊梁并影响士风。所以,自明代中期以后,在士大夫中,开始盛行一种因循苟且之风,只为求得一己私利,胸无为国为民之志。他们群居言议所及,或者心志所向,不说“升官”,则说“成家”。一旦有人语及国事当忧,民瘼当恤,则众怒群猜,百口排斥,不是斥之为“生事”,就是斥之为“好名”。更有甚者,“宁负公家而不负私室,宁害下民而不害己身”,已经成了一些地方官员明哲保身甚至加官进爵的要诀。按照儒家的教义,自孔子以来,就主张“邦有道,危言危行”。但就明代士大夫的风气来说,却是不喜人言,见人张拱深揖,口讷讷不吐词,则以为“老成”;又不喜人直,遇事圆巧而委曲,则以为“善处”。于是,缄默圆活之风,翕然风靡于官场,目的还是为了保有自己的官位爵禄。


明代书画家徐渭《山水人物图册》之三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明朝的灭亡:何以怪罪到王阳明身上?」


燕京书评:《明代秀才的生活世界》中提到,王阳明及其弟子到各地书院讲学,影响极大。后来有生员在科举中直接引用阳明心学。但是,后来的王夫之等人对阳明心学保持批判,有人还认为,阳明心学导致了明代中后期的官员不负责任。在你看来,阳明心学在那些方面影响到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以及明代的士风?


陈宝良:举业文字亦即八股文,虽不过是明代读书人获取科名的敲门砖,却与明代学术风气休戚相关。明初朱元璋确立制科取士,其经书举业皆以程朱之注为本。在明初,士守传注,学风同文崇正。明中期以后,王学崛起,势必对举业文字形成极大的影响,随之而来者则是士子不再守程朱传注,甚至破律拂经。


如果加以系统概括,王阳明学术对于举业文字的影响,主要体现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有些学者公开倡导“举业”与“心学”可以合而为一,认为“未有业举而不本诸心者,亦未有治心而夺于举业者”;二是阳明学已成为取士的标准,若是生员能够熟谙阳明“良知”之学,通常会在考试中被置高等;三是嘉靖中期,王阳明之书虽盛行于世,但士子举业,尚谨守程朱,无人敢在举业文字中窜入阳明学说。自叶向高、徐阶执政,尊重王学,于是隆庆二年(1568)《论语》程义,首开宗门。此后科举文字,浸淫无所低止,大半剽窃王氏门人之言,并诋毁程朱之说。


明代思想史的演进证明,只有冲破程朱理学的藩篱,自我意识才能崛起甚至高涨,人性方可获取部分的自由。明初朱元璋立国,重新建立了统治全国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对思想文化的钳制尤为严厉。与这种严密的政治统治相适应,在思想文化领域内,学术上承袭元代,尊重程朱理学,处于一种“述朱”时期,缺乏个人的新颖发挥。在明初文化专制强盛的时代,“共学之方”是文化保守最显著的表现。而一旦出现“同异之说”,设立“颛门之学”,就表明文化剧变行将来临。王学的崛起,实则已经证明在明代学术史上出现一个“颛门之学”的时代已成定局。换言之,自王阳明出,明代学术始成“一家之言”、“颛门之学”。在“我”中希求主体,将本来的人间状态发挥到更具体的自我的现在状态之中,从而将本来性引入到自己的现实之中。这种自我的努力,从思想史的角度而言,无疑至王阳明已达到顶峰。王学的出现,成就了明代学问的一个最大特点,也即自出机杼。


王阳明虽是正统的讲学家、道学之士,决定了他的理想也是以继承道脉为宗旨,然在为人方面,王阳明却不乏“机智”的一面,与一般理学家的拘谨、方正迥然不同。这是自我意识的表现,从而与正统理学家在大事前一筹莫展、只会尽愚忠者有本质的区别。


阳明学的历史作用主要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尊重自我之悟,较之孔子之是非更重视吾心之是非,否定经书超越历史的绝对化、权威化,从而导致价值观的多样化;二是满街都是圣人的乐观主义人性论,促进了一切愚夫愚妇(明末甚至奴仆)承担秩序的自觉性,以致平民在秩序的形成上所起的作用,至明末以降具有飞跃性的发展。一方面,是执政者将民众纳入上下秩序中;另一方面,在秩序形成中,民众开始具有主体性。进而言之,阳明学对晚明士大夫精神中的自我觉醒多有影响,晚明“自传”文学的勃盛,基本可以证明士大夫自我意识的觉醒与高涨,且与王学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至李贽的出现,更使儒学自我在明代思想史的发展中开始滑向个人主义。


清代的学者,往往将批判的矛头直指王阳明与阳明学,甚至将明朝灭亡的责任推卸给阳明学的空虚与阳明学者的游谈无根。其实,这种看法对王阳明并不公允,也不符合历史的实际。归根结蒂,王阳明是一个追求自我与社会和谐的哲学家,既有内心“良知”的自我觉醒,又有兼济天下的功业实绩。一至王学末流,才流于空虚无实的弊端。正如原始儒学原本讲求“内圣外王”,至宋儒转而变为空谈一样。所以,明亡的责任与王阳明、与王学无关,而是与走入歧途的王学末流有关。


明代书画家徐渭《山水人物图册》之四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士风”与“仕风”:士人游民与皇亲国戚的无赖化」


燕京书评:《明代社会生活史》(99页)显示,“朱元璋的这些子孙们,也即那些亲王、郡王、将军、中尉,从他们的所作所为来看,不但成为名副其实的地方豪强,而且大多无赖成性。而那些王府与将军府,也成了无赖游民的避风港。”正所谓上行下效,《明代秀才的生活世界》中所描述的生员的无赖化,是否与此有关?


陈宝良:作为天潢胄孙,明代中期以后的宗室成员,包括亲王、郡王、将军、中尉,确实有一种无赖化的倾向。明朝开国皇帝的子孙世代繁衍,宗室成员的数目日趋膨胀,已经成为明代后期一个巨大的寄生阶层。明朝设置了专门的宗人府,负责管理宗室成员的事务。每当有朱姓子孙出生,就会被登录在《天潢玉牒》中。《玉牒》就是皇帝的家谱。而宗室成员触犯国家法律,经宗人府审实之后,就会被发配到凤阳的“高墙”内禁锢。


这些宗室成员,无论是亲王、郡王,还是各类将军、中尉,借着“天潢”的名头,开始在社会上四处活动:有的结交当地官府,包揽讼事;有的饮酒作诗,开设书院,建造园林,附庸风雅;有的干脆在社会上闲逛,整日无所事事,而且与一帮地棍打得火热,形同无赖。


明代宗室所做之事,有俗有雅,行为有好有坏,不可一概而论。但在明代宗室的下层中,由于缺乏禄粮养赡,且明代的制度规定,宗室不可科举仕进,使得很多下层宗室成员,既难以维系天潢的体面,又不能通过科举而做官,以便改善自己的生存状态。宗室寄生成员的骤增,以及由此而导致的生存状态的恶化,是宗室成员趋于无赖化的根本原因。


至于明代的生员,也确实在中期以后存在着一个无赖化的倾向。通观明代的士风,正好与整个明代风俗合拍一致,大体以成化、弘治为界,前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成化、弘治以前,士子均在学校肄业,循规蹈矩,士风端谨、宁静,一如“处子”;成化、弘治以后,士子游学成风,不在学校肄业,士风嚣张,游冶一如“妓女”。


无论是宗室成员的无赖化,还是生员的无赖化,均是他们生存状态恶化所致。宗室成员失去体面的禄粮,生员一旦变穷,难以维持生计,势必导致他们在社会上游荡,以便从别的途径另谋生计出路。正是在这一点上,他们有趋于一致之处。但生员的无赖化,并非是受到宗室成员的熏染甚至鼓舞,而是有其特殊的原因。这种特殊的原因,主要还是与官员廉耻心的丧失有关。如果说,一般百姓唯生员秀才马首是瞻;那么,现职官员无疑是生员的典范。换言之,生员士子的“士风”决定了官僚的“仕风”,可是,“仕风”也会影响“士风”。明代的仕宦之风,同样经历着一个从廉到贪的变化。仕宦者丧尽廉耻,官场风气又如此卑污,不可能不影响到生员这些读书士子。这样,士风也转而变为好利而敢于为乱。世俗一旦好利成风,士子的廉耻心也就随之丧失殆尽。而士子廉耻心的丧失,恰恰可以成为他们不畏法的起始,甚至成为致乱之阶。明代生员的无赖化,以及“学变”不断,均可以从这里找出其原因。


士子廉耻心的丧失,仅仅是明代士风趋坏的原因之一,而士子廉耻心的丧失,则又与学校教养之规不严以及教养的不得法有关。学规不严,教养无法,导致生员不再在学校肄业,而是游荡于社会,进而养成一种无赖习气。


明代书画家徐渭《山水人物图册》之五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君权的批判:易代之悲的“非君”思潮」


燕京书评:明末清初的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唐甄等人,从先秦儒家立场严厉批判王权专制主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陈宝良:甲申、乙酉之际(1644—1645),明朝覆亡,清朝代之而起。明清易代这一历史进程,看似简单的朝代更替,却给士大夫留下了“天崩地陷”的震动。痛定思痛,经历了惊心动魄一幕的士大夫,开始对明朝为何覆亡的原因做出深层次的反思。这种反思,涉及君权、相权、法制、田制、赋税、军制乃至学校制度等方面。


在清初这股反思、批判的思潮中,包括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唐甄等人,无不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以“君权”为代表的专制体制,并有不同程度的针砭。这种现象的出现,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两个:一是对旧朝覆亡的及时历史总结。这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在清初思想大家的总结性话语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很多观念的历史传承,即“非君”思潮并非在清初出现,而是早在宋、明时代即萌生,至清初而蔚为大潮。二是以史为鉴,对历史的总结,其目的在于以史作为今日的镜鉴。通观顾炎武、黄宗羲的学说,无不有着一种对“盛王之世”的期盼,借此恢复到“三代之治”。黄宗羲自己已经承认,当他撰写《明夷待访录》之时,尽管“乱运未终”,但他还是对“三代之盛”犹未绝望。就此而论,顾炎武可以说是黄宗羲的知音,他看到此书之后,对其撰写的目的亦作了推测,此即“百王之弊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至于顾炎武撰写《日知录》的目的,也正如他自己所论,与黄宗羲相同者“十之六七”,而其编纂宗旨,更是一语道破:“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未今人道也。”可见,也是将治世的希望寄托在“后王”身上。


现在动辄将顾、黄、王三家并称。若是仔细阅读他们各自的著作,他们三人思想有趋于一致性的地方,基本反映了清初的思潮特色,但又有各自的风采。按照我初步的观察,顾炎武为人虽有“顾怪”之称,但同时又是一位最为平实的学者,在他的著作中,少见颇为激进的说法,有的只是理性的反思之言,平实而促人深省;黄宗羲为人虽多明季门户习气,但入清以后,较为和光同尘,在他的著作中,思想最为激进,往往走在时代的前列,一言既出,振聋发聩;王夫之则躲在深山中潜思,读《通鉴》,读《宋史》,由历史的评鉴而发议论,其思想与顾相比,不如顾之平实,与黄相较,却又略显保守。


明代书画家徐渭《山水人物图册》之六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狂欢的时代:明朝何以是最具“活力”的朝代?」


燕京书评:《狂欢时代:生活在明朝》将明代物质和精神生活史的特点定义为“狂欢时代”。所谓“狂欢时代”,是指明朝中后期社会礼教松懈之后个人自由意志得以充分发挥。当下有一些作者对于宋代很推崇,而你却希望“梦回明朝”。如果将宋、明做一对比,抛开作为研究者对研究对象的感情因素,你希望“梦回明朝”的原因何在?明代有哪些地方优于宋代?


陈宝良:无论是政治生态与制度变迁,还是礼崩乐坏与文化活力、社会失范与生活转向,无不证明在明朝尤其是晚明,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变动。至于如何定性这种变动,我思考再三,称之为“狂欢时代”,或许大抵契合明朝这一时代特征。


之所以将明朝视为“狂欢时代”,其意无非是说礼教禁防的松懈,个人自由意志得以充分的彰显。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随着社会流动的加速,已如明代文人归有光所言,从士农工商职业井然的“四民异业”,转而变为士与农、商常常互动的“四民相混”。由此而来者,则是四民观的重新形塑,工、商职业随之受到士大夫的日益重视;二是出现了将“酒色财气”四字并列之说,并在万历年间的苏州,确乎已经有人因犯此四字而死。狂欢之态,因此尽显。


近些年来,民间大众对中国历史的关注,主要是在宋朝与明朝,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宋史热”与“明史热”。记得网上曾有人以“你最喜欢生活在哪个朝代”为题,做过一个系统的调查,调查结果显示,网民选择最多的还是宋朝。这个问题如果让我来回答,我一定会选择明朝。这倒并不全是因为我研究明史,而后对明朝产生一种偏爱,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在深入研究明朝之后,才真正知晓明朝是一个最具“活力”与“多样性”的朝代。


现在学术界有一个“寻宋”的研究新趋向。一部《东京梦华录》,一幅《清明上河图》,可以让人领略宋朝繁盛时期开封城内生活之繁华;一部《武林旧事》,让人一睹偏安一隅的南宋,杭州城内的生活还是风采依旧,不改旧日“销金锅”的名头。那么,明朝又是如何?作为一个研究明史的学者,我理应担当起“寻明”的职责。


就生活史而言,相较于宋朝,明朝城市生活的繁华毫不逊色。《长安客话》与《帝京景物略》笔下的北京,既具皇家的气魄,又有光怪陆离的市井生活色彩,甚至还将笔触进入胡同之内的家长里短;《客座赘语》《板桥杂记》两书,对留都南京生活的描摹,尤其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同样令人追忆不已。此外,至于“苏意”“苏样”“杭州风”之类新名词的出现,更是证明苏州、杭州已经成为明朝的两座时尚城市。


我的同乡先贤张岱,留下了《西湖梦寻》《陶庵梦忆》两部名著,笔下或淡墨,或重彩,既是他个人生活的真实记录,更是一幅幅明朝人生活的长卷。这是以文字作风俗画,其功不减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张岱所著两书,引发了我探究明朝人生活的浓厚兴趣。早在2007年,我就以《狂欢时代:生活在明朝》为题,专门写了一篇长文,从宏观的视角介绍了明朝人生活的整体风貌,刊发在《华夏地理》。这次也就偷个懒,拿来作为书名,也算是对过去20余年来明史研究成果的一个结语。书中结束语以“梦回明朝”为题,并非真有心思回到明朝,因为研究历史的学者,无不知道历史的演进如滚滚长江之水,逝去之后不复回头,而是要借助于“梦回”二字,描摹出一个更为真实的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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