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对你的爱是一种病吧，不然又怎会对这个世界过于认真？
电影《日光之下》其实去年就已经在平遥电影节上展映过了，并收割了费穆荣誉最佳导演和罗贝托·罗西里尼荣誉·评审荣誉大奖，此后又在国内外影展上陆陆续续斩获或提名不少奖项。终于，在今年11月27日正式登陆全国院线。
导演梁鸣很“得意”，因为这是他第一部作品，付出了真心。从2012年开始写剧本，一直到2018年才拍完。六年的跨度，对一个新人导演来说，有一种“雾霭沉沉楚天阔”的壮丽。当然，“雾霭沉沉”在电影中的投射是1999年冬日的白雪皑皑。黑龙江伊春是梁鸣的故乡，地名就似女子的婉名。冬日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就像女子脱下白色大氅披盖万物，也扑灭自己内心烧不尽的最最愁苦的火苗。
镜头随着女孩儿谷溪的视角晃晃悠悠推进。同姓不同根的兄妹互相依靠，开头哥哥谷亮为妹妹谷溪洗澡搓背，妹妹问哥哥，“你知道尿和汗是一回事吧？”这句话颇使人费解，正如哥哥情理之中的反问——尿和汗怎么可能是一回事？
用谷溪的话回答，尿和汗就是一回事，成分里都有尿素、无机盐与水。每样物质，究其源头，都是熟悉的本源，这正暗合标题之意，“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就像片子中谷溪在教堂听到的那样，世间事都是不断地循环，新从旧中来。索漠地循环，变态地循环，循环至死。
梁鸣曾在之前的采访中谈到，“我们的喜怒哀乐，生活中遇到的痛苦悲惨，真的往往是并无新事。历史在不断重演，我们从中能够借鉴什么、吸取什么，才是重点”。由于是处女作，所以能轻易看出他的“野心”与“赤子心”。野心很大，想要让片子变得扎实，海洋污染、石油泄漏、基督教、黑帮、脱北者、黑户等，他全都踩了一通，场面很“宏大”，但都只是蜻蜓点水。到最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谷溪、谷亮、庆长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不过，这也正是梁鸣的“赤子心”所在——聚焦点和落脚点都放到了最本质也最复杂的情感上，通过伊春纯净的白雪将“罪恶”的情感洗净、收干，使之成为一面明镜，任何人都能从中得见自己的模样。
「“对你的爱情是一种病吧”」
很难说这部片子不是为了向娄烨《春风沉醉的夜晚》致敬。梁鸣曾经出演过娄烨的电影，后来还做过他的副导演。他也很坦诚地说过，娄烨拍电影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尤其是在拍了《春风沉醉的夜晚》之后，梁鸣决定再也不拍电视剧了，“我觉得这才是电影。所以我在08、09、10年都没有见任何电视剧剧组，一心只想拍电影。”
但单就情感上给人的共振上看，《日光之下》远不及《春风沉醉的夜晚》。《春风沉醉的夜晚》的蓝本是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片中有一个场景，是姜城在不动声色地回忆曾经的同性爱人王平为他读其中选段的那个寂静又沉醉的夜晚。故事发生在南京，“啼鸦衰柳自无聊”的金陵氤氲着哀怨与残破，还原郁达夫的原话，“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地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郁达夫的文本和电影气质完全相融，很少有电影能将爱与欲望拍得这样干净。很多人都说，这是娄烨最纯粹的一部电影，王平、姜城、罗海涛、李静这几个人都被缠死在一个“情”字上，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最后就都各自怅然若失地“奔赴天涯”。爱的本质就是离别与伤害，无关性别，无关身份，无关意识形态，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最真实与最本性的羁绊。
《日光之下》固然也有一个蓝本，是黄碧云的《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在舞厅为谷亮庆生那场戏将三人暧昧气氛推向高潮，谷溪灌下一些酒来到舞池中手舞足蹈一通，然后拿起麦克风，朗读起《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中《呕吐》一篇的片段：
好一会儿，她的泪停了，开腔道：“你为什么不爱我？”把我吓了一跳。我伸手揩抹她膝上的泪水：“你知道，爱情并不是一切。我是你的医生，我时常都是。”细细低声道：“对你的爱情是一种病吧，我渴望病好。”我说：“你渴望，便得着。”——多么像耶稣基督，我几乎要笑出来。
“对你的爱情是一种病吧”这句话，还被拎出来印在了海报上。黄碧云寥寥数笔就将一段畸恋铺陈，在香港六七十年代动荡的社会背景下，她借主人公詹克明之口道出彷徨与无奈：“这世界跟我认识的世界不一样了，不再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在情欲还是政治层面均如此。”
在某种程度上，电影和小说也可看做是一种互文，谷溪不就是叶细细吗？谷亮不也正是叶细细病态爱着的医生詹克明吗？然而，小说里的依恋是双向且是无法割舍的，与其说是畸恋，不如说是借这段个体与个体的羁绊，牵扯出个体与时代更复杂的关系，正如结尾的坦白：“我如此怀念60年代，现在我的生命却如此沉闷而退缩。香港的主权转移，到底是为什么。收音机此时却播了约翰·列侬的《幻想天堂》来。美丽的约翰·列侬。美丽的加州伯克利。美丽的叶细细。金黄色的过往已经离开我。我身后的车子响声彻天。我此时感到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难以支撑。”
电影中的兄妹没有这么复杂，刨开一些悬疑元素，诸如刻满秘密的录音带、渔船上的杀人案等，兄妹间的“无法割舍”并无意影射大时代，只是生存环境的困窘、逼仄，以及多年来的相互依靠成为了习惯。然而，女孩必须要成长，必须得离开哥哥，因此其他种种“悬疑事件”甚至是庆长的出现便都沦为了“助推剂”。这也是电影无论怎么粉饰都略显单薄之处。
很多人将谷溪那颗智齿解读为她在三人关系中明显是“多余”存在的意象。结尾，她自残式地用水果刀拔掉那颗牙齿，并满口带血地啃食苹果，血腥场面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同样自残式结局的金基德《收件人不详》。当然，跟《收件人》中割掉母亲双乳和“倒栽式”自尽相比，《日光之下》里的或许只能算是一种相对做作的“以痛治痛”方式——看似很疼，但就跟打水漂一样，过了就过了。牙齿可以再长，暂时的疼痛过后是成长，是可以倒带的希望，这和在历史必定的沉重代价中彻底的毁灭是两回事，也必然是彻底的毁灭带给人的震撼更强。
世上有两种残忍：对他人的残忍和对自己的残忍。强者施暴于他人，弱者举械射向自己的太阳穴。金基德的难得之处在于，在他的片中，可以同时看到对自己和对他人的残忍，那是一种看似由生入死的毁灭，实则向死而生的光芒，这是能将心境带向另一个高度的力量。
和后半段的崩坏对比起来，《日光之下》前半段的叙事节奏和镜头细节确实很不错。比如在看完牙医后，医生建议谷溪暂时先不要拔牙，现在的情况还不能拔，给她开了一些药，她正要吃，医生叫住她，让她先不着急。而这一“暂缓”时刻到影片后半段派上了用场，谷溪因为哥哥与庆长的相恋而痛苦不堪，一边倒行那盘录满秘密的录音带，一边生吞止疼药，一边眼泪像刀割一样，一条一条划过脸庞。
还有女孩与女孩之间的微妙互动——谷溪和庆长刚开始认识时在床上的打闹，让不少人误认为之后的剧情会有“百合反转”，但很遗憾，这真的只是女孩儿的打闹而已，并不是什么精妙伏笔，只是这颇为细腻与活力的“闲笔”也为片子增色不少。
「带血的成长之路」
仔细想来，《日光之下》或许也只是电影版的《天若有情》，情感上并没有升华到哪里去，谷溪和展颜生命中都只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谷溪只有哥哥谷亮，展颜只有养父季东阳。谷溪在庆长面前的“主权宣告”，以及展颜“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季东阳”的“胆大妄为”，都不自觉让观众感到心疼。这是一种独属于女孩的纯真，甚至带着些许悲壮。
然而，更重要的是，如何摒弃不恰当的情感寄托并真正成长，这个过程或许比结尾的割下智齿更惨烈。据女主角吕星辰说，那场戏是即兴而起，“当时导演觉得光很好，就让她坐在那儿先削个苹果试试。而她在削苹果时，想到谷溪这时牙又该疼了，正巧此时拿着刀，会想要把这颗时不时发作的智齿拿掉。她当时想的就是转移她的疼痛感。”
如果有意挑错，这部电影纵然可以有挑不完的错，但其实不管多么成熟的创作者，都没办法“尽善尽美”。前半段真的很好，一种从容推进故事的姿态，但推着推着，就散了。不过如果换一种思维方式，所谓“悬疑情节”，实际上都是为了使主线看上去不那么单薄，或者更直接的，如一些网友所指出，正是由于支线的失败，“反而让微观情感铺满了银幕，一部可以和日本新生代导演相提并论的佳作”。
确实，世上的人大多有病，爱着自己不该爱的人，或者根本不知道何为爱，误将依赖等同爱，误将占有欲等同爱，误将一切看上去像爱但根本不是爱的似是而非的情感唤作爱，只是为了交换，或者其他什么目的。谷溪大概是不懂爱的，她的生命中只有她哥，她把这样的依赖当成了爱。当另一个女人出现在她哥周围，她自然认为这是一种掠夺，这激起了她强烈的占有欲。但，这是爱吗？她也说不清。其中有一个细节可以证明，当谷亮为谷溪在舞厅朗读的那段话感到羞愧，并扇了她一巴掌之后，谷溪跑了出去。她蹲在雪地里，冬子（谷亮的朋友）追上来，陪她一起蹲着，她握住冬子的手，像抓住温热的稻草。她或许只是渴望一种温暖和安全感，但这些感觉往往离爱还太远。
在梦中，她不止一次梦到自己多余——哥哥和庆长在婚礼上视她而不见，在撞破“卧室秘密”之后在雪地中狂奔、摔倒，还有那只死去的小鸟，种种元素堆砌，好像都在迫切呼唤谷溪真正长大，于是她以拔掉那颗多余智齿的方式逼迫自己成长和清醒起来，在彻骨严寒中倒退奔跑。但这不能算是悲剧。真正的悲剧是“杨德昌式”的，将希望寄托在似是而非的情感上。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最后，小四提刀来找小明，说只有自己才能保护她，但或许某一天他会发现，可能自己真就像小明说的那样，“和其他人一样，对我好只是想交换我对你的感情”。四儿的内心深处，大概真的期待某种交换吧，不然又怎会对这个世界过于认真？
本文插图均来源于豆瓣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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