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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刚:当诺亚方舟遭遇伏羲神农,中西文明的交流与误读丨燕京讲稿

张弘 燕京书评 2021-02-06


整理丨张弘

全文共 8700 字,阅读大约需要 8 分钟


文明虽有边疆,但也有交流。在16-19世纪,文明的交流卓有成效且和平自愿,没有战争;不但帮助西方走出了中世纪,也对中国社会产生了积极影响。

星堆出土的青铜人物造像,纵目、宽鼻、形态肃穆。这种艺术风格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青铜雕像相近,有可能是吸收了西亚文明因素后改造创新而成。(本文图片均摘自《文明的边疆》一书,出版社授权。

中西文明的相互交往,不仅是一个长期存在的历史事实,而且有力推动了历史进程,并形塑了现代世界的格局。2020年12月,清华大学教授张国刚出版了《文明的边疆:从远古到近世》,书中从大范围、长时段、历史纵深的角度考察欧亚各民族在丝绸之路上的文明交往,将这段长达三千年的历史划分为四个宏大的篇章:从史前丝路到凿空之举,远古的东方与西方首次相遇;汉唐时期诸神入华,四大文明体系在西域边地汇流,开始形成多元贸易和文化交流网络;宋明之际,香药东来、瓷器西去,华夏物产经由海上丝路到达中亚,远迄欧洲;至晚明盛清,传教士东来,拉开了中国与欧洲从想象异邦走向东西之辩的文明互鉴的帷幕。至此,丝绸之路终将亚非欧三大洲,亦即近代以前的文明世界紧密联系起来。

1月19日,张国刚做了题为“丝路文明动力机制的四个维度”的讲座,以下是讲座的主要内容。

张国刚,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历史学博士,曾在欧洲留学与执教多年,曾任中国唐史学会会长,中国中外关系学会副会长。入选国家人事部“百千万人才工程”(1997)和清华大学“985百人计划”(2003)、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计划(2006),被评为北京市高等学校教学名师(2014)。研究领域为中国古代史、隋唐史、中西文化关系史、西方汉学史。代表性学术成果有:《唐代藩镇研究》《治术:周秦汉唐经世之道》《中西文化关系通史》《胡天汉月映西洋:丝路沧桑三千年》《大唐气象:制度、家庭与社会》《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唐代家庭与社会》《资治通鉴启示录》等。获得《历史研究》创刊三十周年纪念优秀论文奖、国家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第10届中国好书奖、第十五届文津图书奖等。


《文明的边疆:从远古到近世》,张国刚著

中信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到宋元明清,海上丝绸之路就超过了陆路」


今天,我主要讲三方面的内容:一是中西交往的历史脉络,二是中西文明交往的方式,还有大航海以来东西方的相遇。最后,再谈谈中西对话和历史回响。

文明就像边疆一样,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疆界和领域,都有自己的内涵,就像国家的边疆一样。一种文明不可能统一其他所有文明,西方文明不能统一世界,中华文明也不应该统一世界,阿拉伯文明、非洲文明、中东、近东的文明都是这样。每个文明有自己的内涵,它们应该是和而不同、美美与共的关系。

那么,什么是文明的边疆呢?在文明的边疆,有人员的交流,有思想的交流,有经济的交流。当然也有冲突,我们不希望文明发生冲突,我们希望文明能够和谐共生。边疆需要安宁,各个疆界内的百姓安居乐业,文明共享。

我觉得,用文明的边疆来表达中华文明和西域、西方文明的交流很贴切。我们知道中华文明有5000年的历史,现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良渚遗址是世界文化遗产,是人类文明遗产,这等于是官宣了。当然,文明的探源也是过去一直讨论的问题。中华文明5000年发生和发展的过程,就是和周边、和域外文明互融互通、接触碰撞的历史过程。中华文明从黄河流域中下游地区,也就是《史记·五帝本纪》描写的那块地方发生,也在良渚、凌家滩、红山和石家河等地多元发展。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等考古发现,都显示出早期中华文明的互通互容。

考古学家苏秉奇先生用满天星斗来讲中华文明早期的发生过程。满天星斗,神州大地成了汇集文明的海洋,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个互融互通、接触碰撞的历史过程。

中西交通的发轫,从历史记载上讲,是张骞通西域。《史记》中的《匈奴列传》、《大宛列传》,都有关于张骞的记载。可是,我们如果追到源头,史书的记载很有限。东西方各个族群交往的鲜活记忆,从考古资料可以追溯得更为久远。石峁文化,三星堆考古,商周玉石之路,早期北方青铜考古遗迹都有很多。今天我看到报道,说在塔里木盆地发现了有确切科学考古记载的城址。它是公元前750年一直到公元前150年,春秋早期到战国,乃至汉朝的前期。这些考古遗址表明,在张骞之前,就有不知道多少东西方仁人志士,因为各种目的进行交往。考古学上,把它叫作玉石之路。

《史记》曾经记载,战国时期赵国有三宝:代马、胡犬、昆山之玉。当时苏厉告诉赵王,如果秦人控扼了北方的话,你就弄不到这三样东西了。昆仑之玉是从草原来的。历史上讲,蔺相如带着和氏璧去秦国,和氏璧出自楚国。楚国有没有可能跟西域相通?当然有可能。因为从东南之路到云贵再到印度,那边也能通到中亚,当然也可以跟新疆相通。当然,最便捷的不是楚国,应该是赵国。赵国这边从草原上和西方交往比西南丝绸之路方便多了。为什么称赵国的和氏璧为楚壁?我估计,这可能是为了掩盖玉石的来源。

“飞天”出自佛教天神“天龙八部”之一,经由丝绸之路传入之后,与道教“飞仙”艺术结合,并逐渐受到中原“秀骨清像”的画风影响。

这些考古的遗存,包括文献记载的相关内容,勾勒出了张骞之前东西方物质文明交流的痕迹。尽管如此,张骞的意义依然非常重大。

因为张骞提供的西域信息,是司马迁撰写《史记·大宛列传》的材料来源。官方使团由于张骞提供的线索,络绎不绝地开展了跟西方的交往,包括对西南方向的开拓。到了明清,就成为“茶马古道”了。因为张骞的家乡是汉中,汉中往南就是成都平原。汉中这块地方,虽然现在是陕西的,但秦岭南部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跟四川很接近。所以,巴蜀的东西,他很熟悉。他在大月氏看到了四川的纺织品、竹木制品,他就问,人家告诉他,我们南边有个国家叫印度,这些东西是从印度过来的。所以张骞知道,从四川那边能到印度,再到他所在的大月氏国。

因为有匈奴阻隔,张骞九死一生,在西域待了13年,还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汉书·地理志》记载,武帝末年,从广州、番禺那边派船到斯里兰卡,也都是张骞凿空(开通、开辟、开拓)的后续成果。由路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组成的“一带一路”,从此正式开通。

1500年以前的东西交往,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张骞凿通之前的草原丝绸之路,或者叫玉石之路;第二,是张骞之后,汉唐时期以陆上丝绸之路为主、海上丝绸之路为辅的时期:陆上丝绸之路的主体方向是西域;海上丝绸之路的主体方向是南海;第三,到宋元明清时期,包括郑和之前和郑和之后,海上丝绸贸易就超过陆路。

除了短暂的大蒙古国和元朝之外,西域的路途多数时间是阻隔状态。在整个明朝, 帖木儿帝国控制中亚,奥斯曼帝国控制西亚,陆上都走不通了,贸易往来相对衰弱,海上丝绸之路就超过了陆路。

这种超越,有各方面的原因。比方说后来的贸易品主要是瓷器,很沉且容易破碎,走陆路不方便,海上运输更方便。当海上丝绸之路发达起来后,中西交往就跟原来不一样了——这不仅仅是一种由于贸易品的差别,更是因为航海技术的发展。比如指南针,比如说动力技术对季风的把握,因为陆地和海洋夏季、冬季的温差不一样,所以它的风向就不一样。当初马可·波罗是从泉州等季风 ,然后走红海波斯湾那个方向回去。反过来,夏季的风又能够到东方去,在蒸汽机发明之前,动力技术的把握很重要。

1500年以前,在中西文明交流史中算上段;1500年以后一直到1840年鸦片战争之前,算下段。1500年之后,欧洲文明随着殖民主义向全球扩张,远东地区也在其中。最初,欧洲向外移民主要是在美洲,后来还有澳洲。这些地方都比较落后。欧洲人在海外探险,船长管开船,舰长是海军指挥官,还有传教士和商人。军队保护商人拓展海外市场,保证商业活动得到军事的支持。到一个地方以后,传教士从宗教信仰层面进行传教。

欧洲的扩张,不仅给世界带来了西方的科技文明和宗教文化,还把中国文化也介绍和传播到了欧洲。因为欧洲人之前到达的美洲、非洲等地方都很落后,东南亚那时候也还没什么人,有一些部落被酋长领导,再就是中国的侨民。当时,中国和日本的文明很发达,就欧洲人所到的地方来说,只有这两个国家的文明可以和欧洲分庭抗礼。

中国文化被介绍到欧洲后,形成了欧洲的中国文化风。从16世纪到18世纪中叶,中欧交往达到高潮。但自18世纪晚期就开始反转了,主要是因为英国率先实现了工业化,西欧以英国为领头羊,大踏步走出中世纪。欧洲开启工业化之后,中国辉煌的农业文明成为反衬西方工业文明绝代风华的一种对照物。马戛尔尼1793年访华,在欧洲引起的回响整体非常负面,这终结了中欧文化的浪漫蜜月。鸦片战争之后,西方文化单向蜂拥而至,一直到新中国建国之后才发生改变。

我刚才给大家勾勒了中西文明交往的过程。归纳一下,以1500年为界,1500年前,可以分成张骞之前的草原丝绸之路,张骞之后又分两个时期:汉唐时期,宋元明清时期。汉唐时期,陆路上与西域的交往最发达,尽管海上有交流——比如说法显从海上去,从海上回来。唐德宗时期,还派过官方使团,从海上到大食——即阿拉伯世界进行政治外交活动。宋元明清,就是海路上更发达了。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公元3世纪“犍陀罗弥勒菩萨像”,佛像具有印欧人的外形特点。张骞通西域之后,犍陀罗艺术传入中国,成为中国佛教艺术的起源。



「中西文明交往的三种模式」


在中西文明交流方面,方式多种多样,有物质层面,有技术层面,还有思想文化层面。在物质层面,由原产于中国的大米、小米向外输出,也有张骞引进了西域的很多物品,比如说苜蓿、汗血马等。在科技层面,中国输出了“四大发明”。

从学术界的研究情况来说,中国早期的青铜技术应该是由自己创造。但是,印欧人的东迁可能影响到商周的青铜技术提升。西汉时期,我国钢铁产品就经过丝绸之路传到了欧洲,公元1世纪的罗马学者普林尼在他的著作《博物志》中谈到,在当时欧洲市场上“虽然钢铁的种类很多,但没有一种能和从中国来的钢相媲美的”。青铜技术在中国得到提升以后,跟西方青铜的用途不一样。西方用它做兵器,中国用它做礼器。大型祭祀的设施,都是青铜铸造的。

在思想文化层面的交流就更多了。比如佛教入华,《道德经》在唐朝被中国人自己翻译成梵文,王玄策带到了印度,但具体细节不清楚。中国的“四书”翻译到欧洲,印度的佛典翻译到中国,这些都有丰富的资料。这些交流有各种各样的动机,如政治外交,经济利益等。南宋政府对外贸大力支持,因为外贸能够带来很大的经济利益,也就是增加政府的税收收入。

在科技传播方面,公元751年,在怛罗斯之战中,中国一些工匠,包括造纸工匠,在战争中成了俘虏,把中国的造纸术传到了大马士革。有一些阿拉伯工匠成了中国的俘虏,他们也带来一些西方的科技。元代郭守敬把阿拉伯的历法融化到自己历法工作当中;清朝汤若望用欧洲的天文学改造,让清朝的历法更精确。

在宗教方面,东晋时代的法显,60多岁去印度, 70多岁回来,80多岁圆寂,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唐朝的玄奘也去西域取经。欧洲的传教士在中国,也是以生命来献给他的传教事业。

我讲了这么多“西方”,张骞在中亚阿富汗,玄奘取经去的印度,郑和下西洋在红海波斯湾,甚至到了非洲的东海岸,近代的利玛窦他们来自欧洲……那么,这个“西”好像有点乱。

那么,中西文明交往的“西洋”到底指什么?

高加索地区,在里海和黑海之间偏北。高加索人种就是白人,蒙古人种是黄种人。不过,今天讲的高加索人叫原始的印欧人,原始的印欧人进行民族大迁徙的模式有三种:一种是南亚模式,一种是南欧模式,一种西北欧模式。

南亚模式就是印度。在公元前1500年,印欧人迁到印度建立了种姓制,带来了吠陀文明,把古印度的哈拉巴文化给取代了。所以,印度最早的文献是梨俱吠陀,他们就成为高等种姓。

然后是南欧模式。希腊罗马建立了欧洲典型的奴隶制度,这些家族,家家户户长达千年的迁徙,在这里建立了奴隶制度,他们称为公民,有的战争俘虏就成为奴隶。

第三个模式西欧北欧模式,就是德国、英国。印欧人跟当地人通婚,或者征服了当地人。有德国人认为,他们的人种跟印度上层人种是同人种,希特勒讲德国人是最纯种的雅利安人——这是他的一种误解。因为雅利安人是印欧人在亚洲的自称,总体叫印欧人。雅利安人包括典型的伊朗和印度人,他们都是白人。

印欧人迁徙,到了春秋时代——就是在孔子的时代里基本完成的。截至公元前500年,古印欧人各部落的迁徙浪潮逐渐平息,从印度河流域直到不列颠岛,从南亚到西欧,在整个欧亚大陆西部的广袤地区,带着青铜和铁器,创造了安纳托利亚文明。

吠陀文明到了印度,古波斯文明到了伊朗, 古希腊、古意大利就是希腊罗马文明,古日耳曼文明和凯尔特文明,分布在包括德国、英国、北欧、西欧在内的整个欧亚大陆西部地区。整个西欧大陆地区的文明的塑造,跟印欧人的迁徙密切相关。这些地方都是中国的“西”。中国在哪儿?中国在一个几乎完全独立的区域,东南是大海,西南是高山,北边是沙漠,在这样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环境里构建自己。

所以,中国跟这些印欧人有点“离群所居”。西方人讲,真正的东方在哪儿?不在苏伊士,不在高加索,而在天山——也就是说,其他几大古文明之间都是相通的,包括人种、语言、宗教等。只有中国不太一样,所以我开玩笑说,从欧亚的文明来说就是两种人——一种是中国人,一种不是中国人。

中国最不一样的地方,不仅是拥有着世界第三的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面积,且在这么一个庞大的地域内,生活着世界上最多的人口,还有我们中国的文字古今之间就没有多大的变化, 2000年前的《史记》,大家今天看起来没什么太大问题。这世界上还有哪一个文明是这样?秦汉灭亡了,有隋唐接着;隋唐灭亡了,有明清接着。可是罗马帝国没有了,后面就不是这样子。所以,中国文明的传承性确实非常独特,可以说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18世纪,中国丝绸在英国蔚为风尚,英华园林风靡一时。



「中西文明之间都有选择性误读」


在中国文明跟西方文明的交流过程中,误读现象很难完全避免。把不同文明完全移植过来有没有可能?玄奘曾经想把印度佛教的唯识宗完全移过来,他圆寂以后,这一派就断了。所以,文明的对话中有个误读现象,或者郢书燕说——选择式的解读。

选择式解读,就是我需要什么,我就会最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刚刚改革开放时,中国人到西方去,回来写个游记,谈自己在那儿的观感,大家也愿意看,因为那时候出国少。作者选择的都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东西,他认为这事写出来,中国人愿意了解,这是一种需求。当然,对方这方面可能确实跟我们不一样。比如马可·波罗到中国来,他最关心的问题跟他前面几个人不一样。在他之前的柏朗嘉宾、鲁布鲁克都是传教士。柏朗嘉宾、鲁布鲁克都没有到中国内地,都只到了蒙古。柏朗嘉宾是教士,他是教廷使团的成员,到蒙古主要是军事和政治外交的目的,他最关心的是,蒙古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是哪儿来的?是什么制度?他们信仰什么?他们的军事力量怎么样?鲁布鲁克也是教士,1253年奉罗马教皇英诺森四世和法王路易九世之命出使蒙古,他对他的信仰感兴趣。但马可·波罗是商人,他对物价感兴趣,对交通感兴趣,对商品感兴趣……当然他也吹牛,夸耀说忽必烈对他多么重用。

也就是说,需求是影响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方面,商品也是这样。早期是西方对中国的丝绸有需求,到明清时期,除了丝绸,主要还有茶叶、瓷器等。到清朝,中国的瓷器就不如西方了。清朝的外销瓷,就是一抹灿烂的晚霞。中国的瓷器和技术传到西方之后,西方接受消化,制造出比中国更高质量的瓷器来。指南针是中国发明的,但在沈括的时代,西方人就把指南针改造成航海罗盘;到清朝,中国又把它引进过来。

选择性解读,或说是误读,分两种:一个是知识盲区的误读,一个是知识优势的误读。知识盲区的误读是说,异域文明中有些东西是我们的盲点,我们在理解时就存在盲区;要么就被过滤掉了,要么被另外一种自我诠释来解读。最典型的就是佛教儒化,佛教有的东西中国不理解,就会用庄子来解释,“惑者晓然”——不明白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在知识盲区的误读当中,有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利玛窦传来世界地图,上面有亚洲、非洲、欧洲等,中国处于世界的一块地方。中国人一下受不了了,我们是泱泱大国,四面都是蛮夷……有人就来解读,说九州有两种,一种是中国内地分为九州,《尚书·禹贡》里面有记载;另一种就是战国时期,邹衍认为这个世界又分成几个州,然后他对世界有个想象……现在利玛窦传过来的东西,我们早就知道了。

对于西方传来的知识,明清甚至晚清时期的中国人老是说我们早就有了,这是在接受西方文明的过程中长期存在的社会现象。有人认为,那时的人老说西方的知识老祖宗早就有,因此就淡漠了对外来文明的吸收,我现在看不完全是这样。为什么?佛教入华以后,从韩愈、程朱陆王到王阳明,他们都从禅宗思想里面得到启发,然后重新解读中国的儒学,所以把汉儒的诠释变成宋儒的新解,更多是六经注我式的诠释。但是,他不会说是从佛教来的,而是说从尧舜禹汤和周公来的,构建自己的道统。他说我的心性是从孟子来的,是从庄子来的。但是,他对佛教文明的吸收一点都不不含糊,包括朱熹、韩愈跟佛教徒关系也很好。我认为,这也是文化自信,这样讲才能为自己积极吸收外来文明打上具有民族感的标签。我们过去什么事都是从老祖宗那儿找,最后混淆了两者的区别。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壮大了自己胆子,大胆吸收外来文明。

知识优势的误读,指的是在误读过程当中,会更多地让自己在某一方面的知识体系对他者进行理解。比如,犹太教传到欧洲变成基督教,佛教入华被儒学思想洗礼……总之,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鉴,过去所说的引进,郢书燕说式的误读是常见的方式,玄奘真正原汁原味的唯识学反倒不受待见。自我创新的禅宗和净土宗大行其道,因为它更适合中国人的要求。佛教进入中国后,又传入了韩国和日本,也为东亚国家各取所需。这种误读,其实就是接受主体对异族文明的一种自我诠释,对他者的一种自我理解。中国的古史传说,经过杜赫德等人的翻译,“四书”等儒家思想也影响了欧洲的启蒙运动。

我曾经给我学生的博士论文起了个题目《当诺亚方舟遭遇伏羲神农》,中国伏羲就是诺亚,激发了处在变革之中的欧洲人的思想观念。他们的种种解读,这是为了回答欧洲人关心的现实问题。汉语是不是聪明语言?中国人是不是诺亚的直系子孙?孔子道德哲学有何真谛?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这些知识能够解答欧洲人心中的疑团,能够浇灌他们心中的块垒。

故宫博物院藏《雍正皇帝》洋装像。

举个例子,伊甸园的亚当、夏娃、上帝跟蛇,他们的对话是互相沟通的,那个语言应该是一种理性的语言。当上帝看着人们在巴比伦造一个很大的通天塔,上帝就施了法术,让人们分散到世界各地,分别讲不同的语言。欧洲人一直关心,巴别塔之前的语言是什么语言?是埃及的象形语言,还是希伯来语?还是中东某个地区,基督教最早传播那些地方的语言?最后有人说,中国的中文是这个语言,莱布尼茨还非常关心这个现象。

我在欧洲的时候,曾经看过当时他们的一些研究资料,包括他们找了好多汉字方块字,诺亚夫妻俩、三个儿子跟三个儿媳妇,八个人带着各种动植物上船,到处都是洪水,不知道过来多少天,诺亚放出一个鸽子,看看它有没有落脚的地方。鸽子没有回来,说明水还没退。过些时候,他们又放出鸽子,这个鸽子嘴里含了一根橄榄枝回来,说明水退出了?树露出了水面——和平鸽、橄榄枝的典故就来自这里。

那么,诺亚的船到哪儿去了呢?谁是诺亚的直系子孙呢?诺亚的三个儿子,一个是亚洲的,一个是非洲的,一个是欧洲的祖先。诺亚到中国去了,你看中国的“船”字,左边是个舟,右边的上面一个八,下面一个口。如果中国人不知道诺亚八个人坐船,怎么造车船呢?总之,在这些传播过程当中,有的不是误读,而是故意为之,他就是用自己的知识来解读异域事物,东西方都一样。

总之,文明之间有差距和流动,接受方有需求才交流。西方在文明交流的过程中,广泛吸纳,八面来风,吸收各种文明的正能量,推动了近代化转型。中国只是它的一个触媒、一方营养。欧洲社会内部的变革需要外在的一些正能量。

相反,晚明盛清的中国王朝,包括康乾盛世,在农业文明的历史轨迹上,尽管依然锦团花簇,依然繁荣昌盛,但将利玛窦带来的西方科技视为奇技淫巧,当做盆景而没有使之成为社会变革的推动力,这是因为中国那个时候还没有产生这样的需求。

汉唐时代,中国高僧大量翻译佛典,可以说是非常主动地吸收了外来文化。明清就相反了,欧洲更主动,中国是被动者,也是挥之即往。教廷的那些资料,赞赏人的书简,初始外交官的远东报告,贸易商的道听途说,都扮演着东西互鉴的角色。因为主动方往往获得定义交流话题的主动权。

例如,明清时期,“God”这个词到底怎样翻译?用上帝,用天主,这个词会让中国人产生异样的感觉吗?会不会真正体会神的宗教意味?中国人有上帝这个概念吗?还有礼仪问题,中国祭祖、祭孔是多神崇拜吗?这都是欧洲社会广泛讨论议题,都跟欧洲社会有关系,中国人完全不知道。所以,强大的一方往往更自信。

关于文明的交流,其实也不仅仅是个历史话题。2019年,美国国务院的高官、哈佛大学政治国际环境博士斯金纳在华盛顿发表报告,说美国跟中国的冲突,是不同文明不同人种的冲突,这与我们过去跟苏联的冲突不一样。美苏冲突是西方同一人种同一文明内部的冲突,是西方大家庭内部的事。这样的论调,明显把中国视为异己。班农更直接地说中国是非盎格鲁·萨克逊,非犹太非基督教。这种思想,其实跟西方学者亨廷顿等人有关。

亨廷顿早年就说,冷战结束后是文明的冲突,他的学生福山是哈佛大学博士、斯坦福高级研究员,写过《历史的终结》。他后来跟他老师的观点不一样了,他对中国的文明也有肯定,说中国秦汉时代就具备现代国家的某些特征。其实,英国牛津大学教授芬纳在《统治史》中,也讲过这个意思。所以,有的西方学者主张,中西文明应该互通互融,但也有斯金纳这种文明冲突的观点。总之,斯金纳背离了西方的主流价值和政治正确,他在2019年的七八月份莫名其妙就辞职了,但2020年蓬佩奥的一次发言,意识形态的色彩很浓。

这些都是偏见。文明虽然有边疆,但是文明也有交流,应该和平共处。我们应该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不同文明的差异和交流。尤其是1500-1800间,中西文明的交流卓有成效,而且和平自愿,没有战争。文明的交流,不但帮助西方走出了中世纪,也对中国社会产生了积极影响。所以,这段历史值得我们借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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