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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纳德·斯通:在北大才四年,我遇见的优秀学生已超过前四十年的总和

朱玉 燕京书评 2021-02-18


撰稿丨朱玉

全文共 9000 字,阅读大约需要 10 分钟


十三年间,斯通教授用毕生薪水购买了超过六百余件西方艺术品、二十余件组中国文物,陆续捐给北大赛克勒博物馆,并将百余本艺术书籍捐赠至北大图书馆考古文博学院分馆,使更多中国学生扩展国际视野,培育美学涵养。


唐纳德·D. 斯通教授(Donald D. Stone,1942.1.17-2021.1.21),1963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学士学位,1968年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毕业后,任教于纽约城市大学皇后学院英语系。2006年荣休后受聘为北京大学英语系客座教授,每年秋季学期授课。自2007年起,每年为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捐赠西方艺术作品并策划展览,从无间断,无有疲厌,至2019年最后一次展览《十九世纪的吟游诗人》成为绝唱。2020年5月12日,教授在纽约街头跌倒造成重伤。他人生最后的岁月独自在医院中度过,留给我们“发光的空白”和永恒的回响。


教授长于维多利亚文学,代表作有《维多利亚小说中的浪漫主义情怀》The Romantic Impulse in Victorian Fiction和《与未来交流:对话中的马修·阿诺德》Communication with Future: Matthew Arnold in Dialogue等。


2014年获得中国政府颁发的“友谊奖”。


 “来到中国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每一次来访都比上一次更加珍贵。”——唐纳德·斯通,2011年1月8日




2008年3月9日


亲爱的艾达:


我在今天的报纸上看到,杰出的指挥家库特·马祖尔(Kurt Masur)将在3月19日星期三至3月22日期间指挥巴赫的《马太受难曲》。票一定非常抢手,赶紧告诉我你是否感兴趣。(我也许会买星期三晚上的票,或者星期四,取决于哪天有便宜票。)


《马太受难曲》是巴赫最长也是最美的作品。主唱是伟大的德国男中音马蒂亚斯·戈恩(Matthias Goerne)。

  

3月19日晚,在石头爷爷家吃过他亲手为我清蒸的西兰花后,我们一起去林肯纪念中心欣赏了这部长达三个小时的史诗级巨作。《马太受难曲》是复活节前夕上演的经典曲目。作品结构恢弘,分为两大部分,共有七十八首分曲,描述了耶稣受难的过程,呈现了挣扎与原谅、仁爱与牺牲、同情与怜悯的主题。门德尔松曾说:“如果生活夺走了我的希望和信心,这部作品可以把它们全然恢复。”

 
惊闻石头爷爷噩耗之际,这部悲怆的音乐在心中响起,长歌当哭,往事重现。

 

[注: “艾达”是我的英文名字“Ada”的音译。石头爷爷曾说,“Ada”让人想起“Amadeus”,即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并送给我1984年版电影《莫扎特》光盘。愿他在莫扎特的《安魂曲》中获得安息。]



「第一曲:合唱与众赞歌,“来吧,女儿们,来和我一起哀悼”」


(我们坐在离舞台较远的地方。灯光黯去,庄严沉重的音乐缓缓升起。合唱队与乐队互相应和,纯净地表达着同体大悲。)

 

2006年,石头爷爷受聘于北大英语系,讲授《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课程。那时,我已经完成了博士期间的课程,也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所以,我只是去旁听他的课。从那以后,每年秋天,石头爷爷都来北大讲学,陆续开设了包括西方美术、歌剧、维多利亚小说和诗歌在内的许多课程,丰富了我们的眼界。现在想来,尽管我旁听了他许多课,我却从未给他写过一篇论文,像我这样害羞的人更绝少主动在课上发言,然而我们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以“亲爱的艾达”开头的数百封邮件里,我们在这个小小星球上交汇的轨迹慢慢浮现,但交汇也意味着终将分离……


2007年8月15日


亲爱的艾达:


你好吗?十天后,你就飞往耶鲁了吧。很遗憾,秋季学期开始前,我们无法在纽约相见了。你知道,9月4日我将飞往另一个方向。


但我想与你分享下面的内容。这是我下学期为北大和社科院所做“西方艺术家笔下的莎士比亚”讲座的幻灯片,主要会涉及伟大的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尤金·德拉克洛瓦。最近,我买了一套德拉克洛瓦为《哈姆雷特》绘制的版画,非常罕见、非常美好的作品。我将把它们带到中国去——我希望它们能在赛克勒博物馆展出,这样,我《西方文化》课上的学生们(当然也包括任何感兴趣的人)就能看到西方艺术的原作。如果赛克勒博物馆能安排展览并保护这些作品,它们将是我送给北大学生的礼物。附件是《哈姆雷特》版画的扫描版,希望你能看到。


请带我问候我们共同的朋友! 


这是石头爷爷第二次来访北大前夕。他已经作出重要的决定,并由此开启了他在北大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举办的第一次展览《源自诗人的灵感:德拉克洛瓦与莎士比亚》。此后每年,为北大学生寻宝、策展,成了他后半生的使命。石头爷爷并非百万富翁,他的收藏全凭一位教书匠的微薄薪水,一位理想主义者的单纯热爱,以及为了爱的牺牲——牺牲更加舒适的物质生活。石头爷爷一生独身,但他献身于文学艺术,毕生践行着华兹华斯所说的“朴素生活,高贵思考”的方式。



如今,每年讲到《哈姆雷特》时,我也会把这些版画幻灯片展示给我的学生们看,是为薪火相传吧。


在燕园教书的短短一个学期里发生了什么,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忘了在哪一封信里,他告诉我已经立下遗嘱:将来,他收藏的宝贝们都归北大,并说这下他就放心了。在他的全部来信中,频率最高的话是,我已经订好了北京的机票,再过八个月我就可以回到北大了。在他心中,北大就是伊甸园。



9月11日


说真的,回到北大,好像做梦一样。校园恍如伊甸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谦卑地表达着我对每一个人的感激,感谢他们对我的友善。但我们都很幸运,能与这样一个地方发生关联。(我的医生认为,来中国对我的健康有益。)

 

初来北大时,石头爷爷住在勺园外籍专家公寓。在这座陈旧的小楼里,他一住就是几年,每次几乎都是同一个房间。后来,为了改善专家们的生活条件,学校开辟了东门外的中关园公寓,可谓高级多了。但石头爷爷刚搬进去时,却怅然若失,仿佛“被逐出了乐园”:


2009年9月12日 伦德尔一家在我隔壁——实际上,这一层就我们两家,所以我们碰不到别人。新公寓很现代(今天早晨,我用了公寓配备的洗衣机),但也很荒凉。从我的窗户,我看不到美丽的校园和可爱的喜鹊。对我来说,北大是伊甸园——学生们也有同感吗?如今我觉得被逐出了乐园——尽管我就住在东门对面。我盼望去上课——这样我就会忙得顾不上忧郁。

 

不过,一个星期后,他的心情就好起来了:“今早醒来时,我听到了——喜鹊的叫声,就在我窗外!这是个好兆头。”石头爷爷喜欢喜鹊。北大校园里这些普通的小生灵常给他带来许多慰藉。他曾请北京的一位画家朋友为他画两只喜鹊。画家满足了他的愿望,这幅画也成了他的珍爱之作。他曾说,“每天早上起床后就能看到它,唤起我最幸福的回忆。”


“我很喜欢它,给我透纳我都不换。”

 

2010年1月13日

 

上天始终眷顾着我,把我带到中国和北大,让我认识了像你、重凤和建德这样的朋友。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书中有一段著名的话:克罗伊斯王对智慧的所罗门炫富,所罗门答到,一个人只有到了生命最后才能说自己算不算幸福。可怜的克罗伊斯王很快陷入厄运。我的前六十七年绝非不快乐,但并不总是尽如人意。然而,在北大才四年,我遇见的优秀学生已经超过我前四十年(沙漠岁月)的总和。1982年,朱虹给了我多么丰厚的礼物——她邀请我来中国!我们从不知道人生的走向,但就中国来说,你我都活在一个黄金时代,在这样吉祥的时刻,生活在中国是多么美好!我感激不尽,献给赛克勒的礼物是我表达感恩的方式。

 

你送我的红色小布老虎正栖息在近旁,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你的好,艾达。

 

2010年4月4日

 

复活节的周末。在一场漫长而雨雪肆虐的寒冬后,树木开始开花了。花朵(尤其是玉兰,我最喜欢的春花)和阳光能照亮心绪。过去,每当我沮丧,我爸爸总是对我说,“总有一天,阳光会照耀在你的路上。”我当时觉得这是比喻,如今我才知道,他说的就是字面意思:阳光灿烂时,人的心情明朗。

 

我希望你在北京也有一个明媚花开的春天。昨天,我订好了回中国的机票:9月7日星期二到中国,1月10日星期一返回美国。9月22日我的姐姐和外甥女会来北京。我希望他们来感受一下伊甸园里的生活,哪怕只有几天。他们会在校园里漫步,见一见我的学生和朋友们,这样他们就会亲身体会到,我为何热爱中国。



2010年10月2日
 现在,我给你讲一件很私人的事。小时候,我最爱的书是《爱丽丝漫游仙境》。我读了很多遍,希望有一天能亲自找到仙境。今天下午,我做了很多事:买了亨德尔的票(加明将和我们一起去),参观了国博的现代艺术展,在三里屯书店买了一本关于米莱的书,买了一堆DVD,其中有最新的电影《爱丽丝漫游仙境》。你看过了吗?导演蒂姆·博顿对文本的处理比较随意,但这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结尾,爱丽丝驶向中国!“仙境”与中国是同一个地方!


当我们那么急切地想要远渡重洋时,这位见过世面的老爷爷却逆向而行,风雨无阻。他总是说,中国和北大给了他回家的感觉。


 

「第21曲:众赞歌:“你的话语如蜜糖和乳汁般滋养我”」


(坚定和缓的节奏)

 

马修·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认为,文化的完美品格是“甜美与光明”。石头爷爷就是播撒光明、酿造甜蜜的使者。当他与我谈论文学时,他能够融汇中西,体悟“同一的人心”,常带给我豁然开朗的启迪。


2007年4月22日
 亲爱的艾达: 对静寂的渴望,对安恬心境的向往,要追溯到人类的远古时期。当然,中国古代诗人就偏爱寂乐(比如聆听内在的音乐,等等),是吧?也许不是。但当我观赏中国古代山水画时,我总是被画中的宁静所打动。“听得见的旋律甜蜜悦耳,/ 但无声的音乐更加美妙”。文艺复兴诗人安德鲁·马维尔曾在《花园》一诗中称颂“安宁的花环”(the garlands of repose):     美好的宁静,我终于把你找到,    还有天真,你亲爱的姐妹同胞!     长久以来,我是多么荒谬,    到忙碌的人群中将你们寻求。    ……     对于这甜美的孤寂,    社交是多么地粗鄙。 另一位受过古典训练的诗人戏剧家本·琼生写过一出戏,讲的是一个男人要娶一个“沉默的女人”。对于有些诗人和画家来说,这个世界过于喧嚣,让人无法忍受。记得华兹华斯的《威斯敏斯特桥》十四行诗吧,其中就吟咏了伦敦清晨的静谧(在“忙碌的人群”醒来之前)。 所以,你提到的乔治·艾略特所说的“无声另一边的喧嚣”(the roar that lies on the other side of silence)与工业革命无关。她在描写被那些趾高气扬、“满腹愚蠢”(昏昧无知而又吵又闹)的人们所忽略的人类基本现实(哲学家所说的人类的生存状况)。如果我们能读懂每个人的心,我们就会听到“那沉静而永在的人性悲曲”。我在《维多利亚小说中的浪漫主义情怀》中指出,在艾略特和华兹华斯之间,有一种强有力的关联。

 

2008年4月,我在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买了一张《捣练图》的明信片,寄给石头爷爷。我很喜欢这幅画的构图,有一种舞蹈般的律动与张力。石头爷爷回赠我一张梵高的贺卡,还亲笔写下引人深思的长信:


2008年4月25日
 亲爱的艾达: 谢谢你寄来美丽的卡片——我一直喜爱中国古代的仕女画。昨天,我带一位中国访问学者参观了大都会博物馆,我们看了徽宗的《瑞鹤图》。那些翱翔的仙鹤美极了。世世代代以来,人类创造了许多美丽的事物。(但是世代以来,人类也残酷地毁了很多。记得叶芝的《青金石》吧?诗中,创造的冲动制衡着破坏的力量。) 前两天是莎士比亚生日。他深知人类的悲剧,但他也能憧憬更美好的时光。法国作家马尔罗称艺术为“对人类命运的抗争”,但艺术也是一场美丽的梦(我想起我们在大都会博物馆看的普桑的风景画)。 那张来自巴黎的莫奈明信片是我最喜欢的一幅印象派作品。


莫奈的《喜鹊》


梵高的《村舍花园》


石头上的每一层褪色,
每一道偶然的裂痕或凹陷,看似河道抑或雪崩,或者依然落雪的山峰,尽管梅花或樱枝无疑点缀着山腰上的茅舍,那些中国人正向那里攀登,而我乐于想象他们在那里小坐;在那里,他们观山望天,观照一切悲哀的画面。其中一位要求悲伤的旋律;高超的手指开始抚琴。他们的眼周布满皱纹,他们的眼睛,他们苍老而闪光的眼睛,欢乐。                     ——叶芝,《青金石》


五月,石头爷爷发来他写的文章,谈论了西方文学艺术中的“原谅”。这是他经常说起的主题,也是他一生的准则,让他永远对这个世界抱有爱心,阅尽沧桑之后依旧纯净。


2008年5月23日
 附件是关于“原谅”主题的文章。你看,它的确是一篇学期论文,但是,是一位感恩的老师写给他的学生的,感谢这些学生带给他灵感。艾达,也谢谢你的贡献。


石头爷爷太谦虚了。这是一篇质朴而深刻的文章,没有不着边际的空话、故弄玄虚的理论,甚至也没有生词,阐释了一种朴素却常为人忽视的品质。开篇引用了加缪对马丁·杜加尔(Martin du Gard)的评价:“像任何一位真正的创造者一样,马丁·杜加尔原谅他所有的人物。真正的艺术家没有敌人,尽管他的人生或许充满挣扎。”接着,石头爷爷追忆了这篇文章的缘起:


1982年秋天,我应邀到北京师范学院(今首都师范大学)讲授英国文学时,我扪心自问,弥尔顿和济慈的诗,乔治·艾略特和狄更斯的小说,够不够好?能否与中国文学经典比肩:杜甫和李白的诗,曹雪芹的《红楼梦》,等等。我的中国学生,无论今昔,都慷慨地给予我肯定的答复。正是他们让我在西方艺术中找到力量,找到一些具有恒久价值的主题。当我第二年在北大讲授西方文化时,归功于第一年课上学生的思考,我能够聚焦于一些频繁出现的主题,其中之一就是“原谅”,它出现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莫扎特的音乐中,也在伦勃朗的绘画中。

 

此外,文章还谈论了狄更斯、夏洛特·勃朗特,特洛洛普,乔治·艾略特和托尔斯泰作品中的人性关怀和“原谅”主题,内容丰实,充满洞见,体现了毕生的积累和锤炼。文章结尾写道:


充满悖论的是,我们的力量正在于承认自己的脆弱。如果西方艺术有何意义的话,原因就在于其伟大实践者的诚实与宽容。在我们全球化的世界,西方艺术带给我们两种启迪,值得反复强调:理解即原谅;原谅即理解。

 


「第58曲:咏叹调(女高音):“为了爱”。」


(一支长笛,两支双簧管,犹如微弱的呼吸,传达着哀婉而节制的伤感。凄丽的女声仿佛穿透音乐的长空。)

 

“我想满怀感恩地告诉你,你的作品让我们的人生更壮阔,更美好。”——乔治·艾略特至伯恩-琼斯,引自石头爷爷为伯恩-琼斯传记写的书评


为了爱的劳作(A labour of love)。自2007年至2019年,石头爷爷一共策划了十三次展览。他说这是出于对中国和北大的热爱。当然,这里也凝聚着他对艺术的热爱。这一热爱可以追溯至他童年时收藏的第一张明信片,青春时代做了四个星期的粉刷匠才买下的第一幅画。知道自己热爱什么是一件幸运的事,能够坚持爱下去更需要专注和勇气。

 

有时,这份热爱怀有一种打抱不平的正义感和补偿性——


2009年2月24日
 法国政府居然不制止这非法的交易。这些艺术品本周将在巴黎出售。这两只动物分别是兔子和老鼠。北京的保利博物馆已经有四个兽首了。澳门一位亿万富翁两年前买下马首送还中国。那么还剩下五个生肖,下落不明。你去过保利博物馆吗?那里对学生和教师免费,就在保利剧院楼上。 又及:由于目前的经济危机,我的预算也非常紧张。但我已经给赛克勒博物馆买下一个非常美丽的礼物,一个曼妙优雅的汉代舞俑。我正在筹备2010年秋季学期的展览,主题是十九世纪版画(戈雅、杜米埃、格里科等)。
2009年2月26日 现在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今天,圆明园鼠首和兔首铜像以四千万美金的价格在巴黎售出。不合法的交易!无耻的价格! 好吧,我保证,作为补偿,明年,赛克勒博物馆将拥有戈雅、杜米埃、格里科和图卢兹-劳特雷克。


戈雅,“理性沉睡,怪物生焉”


汉代陶俑


有时,石头爷爷也会检省自己的这份执著与热爱——


2012年11月11日

对于那些已经看过和计划来看这次新展的人们,我必须向你们道歉,因为我犯下了欺骗的罪过。当我最初拿出这些艺术品时,我的初衷确实是为了让北大的学生们(以及我的朋友们)高兴,但是,今天,当我回到赛克勒博物馆,假装是一位初次欣赏这些作品的访客时,我才认识到,策划这个展览不过是为了取悦我自己。简·奥斯丁是不是说过,除了取悦自己,作者并没指望其他任何人会喜欢爱玛?今天,当我看着瓦托、提埃坡罗、霍加斯和戈雅时,我感到除了我自己,大概没有人会喜欢这些作品。要不是有保安在,我恐怕就把那幅女人侧影偷回家了! 在前五次展览中,我尽力寻找西方著名艺术家的作品,以便弥补博物馆藏品的空缺。我一直不能理解,中国的博物馆和收藏家似乎对中国以外的艺术兴趣不大。但老实说,我真的想不出除了我,还有谁会喜欢这次展览——所以,我为我的自我中心道歉。明年将是我最后一次策展,我也不再做展览讲座了。




下面这封信则记录了一位敏感、激动但始终真诚的石头爷爷——


2013年11月17日
 这是一封集体邮件,因为我没有时间和精力给你们单独写信了。 感谢你们星期五晚上来参加展览的开幕式。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又去了赛克勒博物馆,每次里面都有很多年轻人,欣赏画作,阅读评论,拍摄照片。布置这次展览耗费了我大量心力,我觉得明年秋天我可能没有精力(也没有财力)去策划新的展览了。或许,赛克勒博物馆的人愿意将这些作品再展一次(我可以从我私人收藏中借出一两幅作品)。但我认为,我还可以为北大的文化生活(也包括其他学校,我有朋友在的地方)作出别的贡献——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 刚才从研究生食堂离开时,发生的一幕让我震惊。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在食堂门口耐心地等待着,而学生们鱼贯而出,似乎无视他的存在。最后,我终于爆发了:“看在礼貌的份上,请让这位老人家进入食堂!”这样,他才得以进来吃饭。 尽管我无法教人们礼貌,但有一件事我却非常热衷,可以教给北大和其他院校的学生:西方艺术。我对西方文学知之甚少(不如伦德尔教授),但我对西方艺术了解很多。 我剩下的年月不多了,我希望更有益地度过。我打算明年(笔误将“year”写成“tear”)做一系列讲座,献给北大的学生(主要是英语系,因为用英语讲),也包括首师大、中央美院、郑州大学的学生。讲座的主题是“艺术之都”。我造访过西方世界(大大小小)的都市,知道所有的艺术珍宝藏身何处。多年来,朋友们一直告诉我说,当我带领他们参观博物馆时,我最为热血沸腾(大都会博物馆、卢浮宫等)。在每一场讲座中,我会选取一座具有丰厚艺术遗产(既包括传统大师,也包括现代大师)的城市,那里有我如数家珍的博物馆。这就像带着朋友重温纽约的博物馆一样。 作为开篇,我会谈论维也纳的博物馆。维也纳是我最爱的城市之一,拥有非凡的提香、勃鲁盖尔,也有威尼斯现代派大师,比如克里木特。接着会谈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弗里克美术馆),苏黎世(拥有少而精的无与伦比的藏品)。如果时间允许,我还会探索巴黎、威尼斯、慕尼黑等——直到我倒下(或学生们不再感兴趣)。 我说过,我无法教人礼貌,但我确实很了解艺术。将我的一部分见识与人分享,将是收拾残年的好主意。我希望这样可以鼓励这些出色的学生们越来越欣赏艺术,并学会“用爱的眼睛”(弗吉尼亚·伍尔夫)去看待它们。 现在,我必须去给两个学生写推荐信了。我将极度透支,直到星期二。

 

2013年11月18日
亲爱的唐纳德, “艺术之都“讲座听起来很棒。这让我想起你带我参观大都会博物馆和弗里克美术馆的情景,还有我们一起在耶鲁英国美术中心的时光。我也想起你曾说起“商场里人满为患,博物馆里却空空荡荡”的悲哀。越来越多的人热衷于摩天大楼画出的天际线,却从不知道一座城市的深度何在。 我们依然需要艺术使我们变得敏感。无论艺术与文学能否让我们成为好人,至少,它们能让心灵柔软。“温柔”(tenderness)是约翰逊博士对“人性”(humanity)的定义之一。我们将变得更具同情心,善待同类。 唐纳德,别悲观。还有许多美好欢乐的年月等着我们。在你的信中,你甚至把“year”误拼成“tear”了!高兴起来!我始终觉得我们比大多数人幸运多了:能够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有一颗敏感的心。我们都很在乎你的存在,也从你对我们的慷慨情谊中获益良多。 保重!你的艾达


2013年11月19日

 

亲爱的艾达:

 

我现在心情很好,尤其是读了你和其他朋友们的来信之后。你是唯一一个发现我笔误(把“year”写成了“tear”)的人,但你也是我所有朋友中最敏感的一个。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生命的高潮确实非常高昂。然而生命的低谷,唉,最好不去想它。我很高兴每个人都喜欢新讲座的计划——其实不是讲座,而是与一位朋友般的向导漫步博物馆中。



2014年8月,我离开生活了十四年的北京,南下广州。我们的联系渐渐比以前少了。虽然我也想过请石头爷爷来广州,虽然他也不止一次表达过这个意愿,然而,终未成行。此时此刻,我多少还是有些后悔,没有充分分享他后来的悲伤与欢乐。


2017年11月3日
 亲爱的艾达: 你好!广州的生活还好吗?我还没有去过广州。希望有一天能去看看。 今晚,我将进行两场伦敦讲座中的第一场,这是我“艺术之都”讲座系列中的第五辑。在下星期讲座的最后,我会展示一幅十八世纪威斯敏斯特桥的油画,读华兹华斯的十四行诗(《大地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景象》)。11月24日,将在赛克勒博物馆举行英国版画与素描的新展览。真遗憾,你不在这里!今年北大的秋天尤其美丽。 上周末,我去了扬州,美丽而古老的城市。这也许是我秋季学期唯一的旅行。在我这把年纪,我尽量多保存精力。再过俩月,我就七十六了。 你看过石黑一雄的小说吗?他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我很高兴今年他得了诺贝尔奖。最近,我和一位研究生(她的论文是写石黑一雄)一起做了关于他的讲座。在他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第一部《远山淡影》(我讲过很多次)和最新的《被掩埋的巨人》(关于特朗普时代的寓言)。 现在,我得在今晚的讲座前休息片刻。我总是有点紧张,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听讲座。但我想,我的一些学生会来,还有一些老友。但是没有艾达!



「第78曲: 合唱,“我们坐下涕泪悲泣”」


(朴素真挚的旋律,如泣如诉的歌声,如一道道柔和的阳光弥漫,渐如《神曲·天堂篇》结尾那无法直视的光芒,普照。)

 

石头爷爷曾分享给我一张照片:他站在黑板前,微笑的嘴巴弯弯的,如甜美的下弦月。身后娟秀的板书是勃朗宁的诗句:

 

从不回头,而是挺胸向前,
从不怀疑云开日出,
从不梦想不公胜利,尽管公正被毁,
坚信我们坠落只为重升,
失败,为了越战越勇,
睡去,为了再度醒来。


音乐落幕。我们起身离场。我看见他眼里的泪光。


希尼生前的最后一首诗《合拍》In Time写给他新生的孙女,背景音乐也是巴赫的清唱剧。诗的结尾写道:


清唱剧
或许正适合你;
能量,平衡,爆破
径自上演着
而此刻我们舞步翩跹
合拍,而默然。


“能量,平衡,爆破”是贯穿全诗始终的音乐,暗示着生命能量的守恒。在这音乐背景下,诗人纪念着新生,也纪念着自己从生命之初直至生命暮年始终完好无损的赤子之心,或曰“天然的虔敬”(华兹华斯)。正因如此,忘年的一对可以合拍起舞,默契,默然。想来任何音乐终将归于“默然”——“The rest is silence.” 余下的是沉默:

 

它的沉重与沉静如今变成一个明亮的缺席,
沉寂,在被聆听的沉寂之外。
[Seamus Heaney, “Clearances”, in The Haw Lantern (London: Faber & Faber, 1987), p.34.]

朱玉系中山大学英语系博士生导师,耶鲁大学英语系富布赖特中美联合培养博士生,剑桥大学英语系访问学者,主要兴趣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和爱尔兰现当代诗歌,代表作有《作为听者的华兹华斯》,译有《威廉·华兹华斯传》。本文原标题为“我们共同的朋友——缅怀唐纳德·斯通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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