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方懿：告别诺基亚后，我终于找到了下一个足以与手机媲美的市场
方懿，地平线联合创始人、硬件副总裁，前诺基亚智能手机全球研发副总裁。
她相信，终将赢得人心的伟大技术，应该让我们的生活更“自然”，而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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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张一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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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人沙发
“欢迎来到地平线机器人。”
一进门，“前台”机器人瓦力对我说。
几位工程师正兴高采烈地玩桌上足球，办公室五颜六色，乐高拼成的海盗船，遍处的机器人玩具，以航海家命名的会议室：迪亚士、麦哲伦……据说，这里信奉海盗文化——每个人都心怀理想，且身怀绝技。
几分钟后，一个长发清瘦的女人走进大门，安静的听不见脚步声。她中午刚刚见完客户，此刻又要花几分钟跟同事交代些事情。她进了硬件实验室，透过门廓，我看到侧影：一条腿蹬着一只矮脚凳子，双手比划，安静沟通，深上衣，牛仔裤，骨感瘦削的体形。
这是方懿，前诺基亚智能手机全球研发副总裁，如今的地平线机器人联合创始人、硬件副总裁。
作为一个公认的硬件产品研发领导者，她曾领导诺基亚智能手机中国研发团队，下属北京和台北两个研发中心；她曾全权负责研发Lumia系列产品，并推出了诺基亚历史上最成功的windows phone——Lumia 520。2600万台出货量、年度20亿美金销售额、获2014年世界移动大会大奖。
她服务于诺基亚13年。
13年前是什么样子？手机还是昂贵的高科技产品。
事实上，iPhone一代2007年才问世，第一台Android手机2008年才发布。你我大部分人，与手机相伴相生的历史，才不过10年。
采访之前我有些担心，因为据说她是一个超级急性子，珍惜时间、极有主见、从未接受过外来媒体的专访。在一次内部采访时，她的开场是这样一句话：
“几位同学久等了，我们抓紧开始。但是，如果你们采访的主题是关于‘女性经理人’，我就不太想谈了，这本身就是一种偏见，不需要有任何区别考虑。”——据说，彼时记者默默划掉了三分之一的问题，这心理阴影得有多大？
她聊完事情，走了出来。
“你好，我叫一甲。”
“你好你好，我叫方懿。”
我们都笑了。
原本采访定在会议室，电脑水杯都备好了，她建议：咱们去休息室聊吧？要不要喝咖啡？
休息室。大色块的懒人沙发歪在一起。她把一个矮蔫蔫的懒人沙发抱起来扑打了几下立住：“来，这样你坐着就舒服了。”
我窝在懒人沙发里，端着黑咖啡，整个身子松弛下来，访谈开始了。
地平线的公司“前台”
“拿在手里把玩”
急性子、时间控。打小就是，完全没有拖延症，可以同时做几件事。
“如果事不按计划进行，我会很抓狂。”
小时候，方懿还是个女娃娃，可已显出了对时间的极强控制欲。200米的路程，她不会走，而会跑；一桌子人，她吃饭最快，家长唠叨最多的是“你慢点吃”，可女娃娃心里想的是：吃完了好去玩，没人干涉我。
她极其在意时间。自打五年级开始拥有第一块手表，就再也离不开表了——此时此刻，方懿的左手腕上还带着一块表。
她不服管。爸爸要辅导考试，她特别受不了,“你再管我就不考了”。她说小时最怕的问题就是“你长大要做什么”，“唯一想过的是当老师。小时候老师把我们收拾的太厉害了，我想将来当老师、收拾他的孩子……可惜那时候没算年龄，没意识到等我当老师的时候，他的孩子也早就当老师了。”
她爱玩。玩什么？最喜欢下雨，玩泥巴，剁刀，分田地，捞鱼虫。她上自然课外班，跟着老师收集活物、做标本，去北京周边看植物和生物。舞蹈班没选上，就去练田径、玩天文、跟着爷爷写毛笔字。凡是从北京骑车四小时能到的地方，她基本都骑过了。
不受管束、自知自觉、与大自然亲密无间——在她的意识里，凡事一定要自己去经历。
她在北京计量科学研究院里长大，叔叔阿姨都来自天南海北。爸爸是研究员，做毫米波；妈妈是医生。许是受父母影响，她从小就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感兴趣：帮爸爸刻蚀过PCB板；帮妈妈分药片、拔针管……她对硬件的感觉也来自于此：“可以拿在手里把玩”。
也许，她的人生和硬件就是在那个时候结下了缘分。
小时候的方懿，右一
小时候的方懿，第一排右三
“我毫无仪式感”
“我毫无仪式感。”
她没办过婚礼，没拍过结婚照，抵触这个，最后她妈妈没法子了，只得买了喜糖送人。
“领结婚证是让爸妈放心，要不我连这个证儿都省了。”
“我去参加过高中同学的婚礼，很恐怖，宾客谁跟谁都不认识，两边领导上台讲话，我说关他们什么事？是我们俩结婚啊！”
“我也不需要老公给我买花，第一次是我送花给他，因为我喜欢花。读书的时候，路边有卖花的，我就经常给寝室买花。”
仪式感让她排斥，大自然让她兴奋。
她喜欢野游，自己玩，不跟团，不跟人。作为背包客，去甘南、稻城亚丁，自己置办帐篷野营，从后山爬黄山，到山顶露营。她养狗，和狗很亲。养过波士顿斗牛梗，又养了只约克夏梗，还带着狗狗去内蒙达里诺尔湖边上野营。
她学过摄影，却只爱拍景，不爱拍人，就算给人拍照，也不喜欢喊一二三。小时候叔叔阿姨在拍照，她就躲在远远的树那儿，伸出半个脑袋看。
“摆姿势是一件很刻意的事。”
一次，她去九寨沟，带着打工挣得的凤凰205相机，在取景框里不断寻找风景，突然发现，每拍一张照片，都是对大自然的浪费，把时间浪费在构图、调光、摆pose上，完全不如扔掉相机，融入自然。于是，那台珍贵的凤凰205立即被她变卖，成为了下一次旅行的启动资金。
“大自然这个东西，摄像机是装不进来的，完全融入其中才舒服。如果用相机这拍拍那拍拍，就丧失了那种融入感。”
她几乎不发朋友圈，不晒照片，非常低调，走到哪里都很小声。
“不去show off是因为极其自信吗？”
“可能反倒是没那么多信心，不像余凯。”她笑着调侃，“低调的人其实内心未必有信心，才会躲在自己的小心思里去。我放不开，我很羡慕他们能够放得开。我的好朋友们都很‘张扬’，他们经常挤兑我。”方懿笑。
她喜欢独处，在新加坡时，喜欢去图书馆借书，然后回到自己房间里买一堆零食，一个人边吃边看。
爱玩的方懿
尽管在诺基亚多年，上台演讲机会很多，可她说，虽然hold住，并不enjoy。“我不是那种喜欢做准备的人。很多演说家，都是不停地对着镜子rehearsal，可我不喜欢去repeat，我喜欢脚踩西瓜皮，遛哪算哪。”
她说自己是个情绪化的人，情绪是自己晴雨表。“在诺基亚，听人讲，你的情绪会影响你周围人的情绪，你要是一个大起大落、动不动就发脾气、稍微不行就崩溃的人，周围的人会被你带崩溃的。你对别人笑，别人也会对你笑。于是我会注意，因为我眼睛早上经常是肿的，所以会调调眼线，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疲倦，省得别人看着我累他也累。”
当年，工作紧要关头，芬兰一个硬件department manager说：行，方懿还在笑，这事儿就没事儿。
方懿形容自己偏科，工作上斤斤计较，生活中“马虎白痴”。
她搞不清自己的工资多少，家的财务是老公管。“这东西多费劲啊！我就逼着自己的老公去算账。老公成了帐房先生＋管家。这两天我老公被封闭学习了，我发现我没钱用了！（笑）”
当年没小孩时，从来不做饭，有了小孩后，是阿姨做饭。偶尔有心情时，她会在家里煮粥涮火锅。“我们去买葱的时候说：‘一根小细葱’，人家说送你得了。如果买根粗的，估计半年都在那儿放着。”
学习慵懒
服务于诺基亚的13年，是极其忙碌的13年。最紧张时，每天有200-300个Email等着自己去看，常常临睡觉前，发现还有100多个Email没有看。神经紧绷，会在半夜三点钟，睡着睡着突然惊醒，再也睡不着。
父亲拉她去做气功“练练性子”，可静坐时，她脑袋里也会想好多事，静不下来。她站着骑马端庄式，在那儿“呼吸——留头——”脑袋里却想着这个那个什么什么好多事儿——“时间到了吗？”
在诺基亚，她被公认为“挑战者”，交出了一款款突破性的优秀产品，实现多个诺基亚史上的“第一次”：第一款在AT&T销售超两百万的中端机；第一款诺基亚TD-SCDMA智能手机；第一款诺基亚TD-LTE智能机；第一款销量超两千万的Windows Phone等等。作为第一个成为研发总监的中国人，她在北京成立第一个智能手机研发团队，并最终成为执掌大中国区智能手机研发的副总裁。
越忙越有劲。
“有事做的时候，我就特饱满，一没有事情做的时候，我就恨不得天天像生病一样。刚离开诺基亚的时候，我跟我们家阿姨说，我怎么老生病呢？阿姨说，你这是闲的。”
诺基亚时期，她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停下来。
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时间思考了。“不能一直闷头往前走，走错了你都不知道。当时太忙，实际上是走了一些弯路。”
“我现在学会了慵懒。”方懿说，她逐渐学习慵懒，因为慵懒是一种控制节奏，保持清醒头脑的能力。如今，她喜欢停下来思考，慢慢地控制节奏和情绪，她说，这是年龄带来的东西。
诺基亚时期的方懿，左一
Gap一年，她要找什么？
手机行业，经历了史无前例的爆发性增长和朝不保夕的风水轮转，而诺基亚手机，似乎是这个行业里最让人可歌可泣的巨头品牌。
有多少人是因诺基亚而爱上了手机，却因它站在智能手机的海岸线迟迟不愿纵身一跃而终于选择了忍痛割爱？
方懿说，诺基亚后期受困于当时的平台战略，却不再重点打磨一款产品，创新力便降了下来。
“无论是做解决方案，还是做平台，都不能脱离最终真正使用产品的人。诺基亚有很多高科技，甚至黑科技，直到现在很多新技术都在重复诺基亚几年前的产品，但诺基亚忘了把体验做到人心里，让人们记住这是诺基亚做的东西。所以，我常提醒自己，如果我做的是开发工具，我想的一定是用这个开发工具的人；如果我做的是产品，我想的一定是使用这个产品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够做好。”
14年4月，Nokia手机卖给了Microsoft Devices。方懿就transfer到了Microsoft。那时，诺基亚北京有1000多人。6月份，方懿参与了剩余团队的解雇对话工作和规划工作。她可以继续留在微软工作，却对此提不起兴趣。她不想再做手机，也不想做纯研究。她终于离开。
曾经沧海难为水，当她离开时，她就决定：“一定要找一个，真的足以媲美手机带给我们的冲击、足以让我去为它再做十年的事。”
她开始真正思考：手机之后，什么是下一个可以代表未来的事？
方懿经历了一年的Gap。
“你一直往前闷头走，就看不到周围环境中的机会和好风景，如果你很快跳到另一个地方，又会很快陷入同样的境地。除非你真正跳出来，空一段时间，抬头看看全面的风景。Gap 的一年，我终于可以让自己好好看看风景了。”
她开始思考、考察，看了可穿戴、物联网……可总感觉它们都缺少一个真正的创新的有价值的产品。
“很多机会都令我失望。无论是物联网还是可穿戴，它们都在某些场景里显得很不自然——你身上总要戴一个东西，多不自然？”她甚至还考察过移植性的柔性材料，去看“植入科技”，研究非常微型的机器人，但还是觉得“都不是一种自然的方式，都有一种被绑架，被强迫的感觉。”
“似乎没有这些东西，才是最自然的。”
她一直在寻找。给一些公司做咨询，参加一些路演，还去清华数据科学院做志愿者，帮对方看医疗大数据——也正是因为这个，她认识了余凯。
15年7月底，一通电话在她和余凯之间展开。而那个时候，她已经寻找“这个机会”快一年了。
“跟余凯聊完，发现我以前熟悉的技术：硬件、软件、芯片……全部被他抬升到了一个新的平台，又充满了想象力。所以真的非常exciting。”
那么，余凯究竟是怎么打动方懿的？
最开始，方懿还担心：一个科学家做企业，能不能落地？但从余凯那里，她感受到的是非常落地的风格——“不以善小而不为。”
“像智能家电，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这里头没刚需。但余凯就是有那个能力，让你耳目一新。你光做高大上的技术，让人体会不到任何价值，或者非常昂贵的技术只给我带来一点点价值，都是没有意义的。而余凯，他能先把昂贵的技术，做小型化，把人工智能做到端，让用户用得起，并且可以离线使用（现在很多方案是云端处理），让用户感觉到花了1块钱享受了5块钱，这种产品，人们自然蜂拥而来。”
“过去的智能家居为什么不成功？是因为一点都不智能，只是互联互通，把遥控器整合到APP上，这是整合，不是智能。智能，应该是可以自己去思考。”
方懿感觉到，余凯和自己的理念恰恰一致：“人和机器，如果要通过手机去交互，就太stupid了，简直是反人类，太不自然了。人工智能的东西，不是靠你拿着手机指挥，而是机器本身会感知到你，你不需要去戴任何附属品，它能够看到你、听到你、感知到你的决策和意图，然后去分别解决……我们的周围，应该有很多这样的人工智能机器存在才对。”
方懿认为，在人们的生活场景，人工智能扮演的角色应该是无处不在的、分解的、各司其职的。“过去，把所有功能都集中到手机上，显然手机已经太饱和了，大家随时要用手机，手机就像人体多长出来的一个器官一样，太不自然了。”所以，当她从诺基亚离开时，就深深意识到：手机是应当被分解的。
而在余凯口中：让机器看懂你、听懂你，你不需要在身上披披挂挂的——这让方懿内心苦苦寻找的方向一下子明朗了。
出发。方懿摇身一变，成为了地平线联合创始人。
从一个曾带给我们巨大变革的手机产业，跳到似乎即将带给我们下一个重大时代的AI产业，方懿感到自己是幸运的。这似乎正应了她对待未来的态度：
“你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要把现在能做的事情做好，给未来留一个窗口。不要因为自设的理想而忽略掉真正的机会，不要给未来封顶——你能想象到的所有目标，都是有限范围的。”
方懿和余凯
地平线四位联合创始人：左一：黄畅博士；左二：杨铭博士；左三：方懿；左四：余凯博士
“地平线”上，升起什么？
地平线现在的业务愿景，是做人工智能的“大脑引擎”，涉及感知、认知、判断、控制……将应用在家居、驾驶等不同场景。
谈起国内竞争赤红白热的人工智能领域，方懿说，大家都在一个方向上努力，而地平线，更愿意以2B2C的模式面对市场：扮演Horizon Inside，或empowered by Horizon，正如就像电脑界的Intel，为同行业的产品提供最高技术的支持，让商家在上面发挥创造力和想象。
“To C的话，可能就把自己限死在那里了，我们希望把这个想象空间留出来，这样大家都在成长。”
地平线希望，以人工智能大脑引擎，助力各行各业的产品真正走向智能化。他们扮演“地平线”，让各式各样的小太阳，从此处冉冉升起——正如他们的目标：定义人工智能时代。
“我们创新的不仅仅是技术，而是场景和体验。人工智能行业，国内外进展差不多，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可以让我们去参考复制的。这对于一家初创公司来讲，是最大的一个挑战，也恰恰是最令人兴奋的地方。”
发展不到一年时间，地平线团队已经有80多人，并仍在持续扩张，同样快的是他们的业务进展。今年3月10日，地平线首次向外界展示在真车上同时实现车道线、车辆、行人检测的ADAS（智能驾驶辅助系统）产品原型系统，展现了其在车辆、车道线和行人的检测跟踪方面的研发成果，该技术的硬件原形系统已经安装在智车优行所发布的奇点汽车功能样车中。
面向未来，方懿显得非常期待：
“为什么投资人看好我们？这是正确的方向不说，”方懿温柔一笑，“还不是所有人都做的到的。”
把人工智能做“自然”
方懿笑说，总觉得过去在诺基亚挺忙的，现在似乎更忙。
女儿今年5岁半。方懿每早6点多起来，把女儿哄起来，7:30送女儿去幼儿园，然后开车上班，晚上8、9点钟往回开车，在女儿睡前陪陪她给她讲故事，女儿睡了以后她再继续工作。
“最近好像这个时间很难把控了，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给她讲故事了。”
不过，令人感到温馨的是，她的女儿特别喜欢来地平线办公室。女儿就是个小方懿，急性子、闲不住，带一堆玩具来，稍微没事做，就会喊无聊。
女儿总是惦记着公司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好玩的，嘟囔着“还没做出来呀？”而这边的工程师也总是逗逗她，做一些遥控玩具给她，让她跑一跑小机器人。方懿还会拉着女儿给自己的产品做测试：录个影音，玩一玩……据说，这里经常还会出现别的小朋友，余凯也把自己儿子带过来，儿子十来岁，也超级喜欢机器人。
当我问：你们的办公室布置得这么好玩，是谁精心设计的？
她笑着答：这不是布置呀，这就是我们的项目呀！你看这个瓦力，这里面就是我们开发的东西呀！
“我很喜欢产品，我会想象出来至少一个形态，把我们的技术平台放在上面，在上面做开发。你看这些，这都是我们工作的工具。我们一直试图把技术与生活拉近，我们毕竟不是一个研究所，我们要把东西做到真正对人有益。”
也许，正因她极致地追求“自然”，才会面对“人工”智能，整装出发。正如她一直热爱而深信着的：
终将赢得人心的伟大技术，应该让我们的生活更“自然”，而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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