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陈寅恪逝世53周年:人间犹念“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今天是10月7日,对老将来说,对人格志来说,每年今天,都是特别的日子。
53年前,这一天,是人文天空最为灰暗的时日。因为,陈寅恪凄凉离世。
那一刻,数百年来最亮的那颗巨星,从无边的漆黑之夜殒落。
从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成为千秋万世之人格念想。
在此鹤寿先生驾鹤西游之日,我们应该反思,何谓人间无格?何以志无依存?
许多年来,我一直都想写写陈寅恪。但,不止觉得力有不逮,更是觉得自我人格不配。
而且,提笔即泣,悲不能书。
最痛苦的中国文人,莫过于鲁迅;最痛苦的中国学人,莫过于陈寅恪。
而陈氏的一生苦痛,比之鲁迅更为难熬伤绝。
因为鲁迅头发气直后,以大骂痛骂来泄愤,而陈寅恪却只能在漫长岁月中,以修辞、典故、成语、理论,将悲情一滴一滴地渗露。
这,就叫啼血。
杜鹃啼血,是讲望帝失国身死的,魂魄化为杜鹃的悲啼。
但,这“啼血”二字,又何尝不是写尽了陈寅恪这一生。
我能写出的陈寅恪,都终是失败之书,原因很简单,我实在没有勇气真实地呈现在上世纪那种文化浩劫中,陈先生遭遇了怎样极度残忍侮辱伤害夺命的人生。
因为那个年代的阴影,如今仍像一块巨大黑幕笼罩在我心头。
不论如何,“中国,只有一个陈寅恪”,这样绝世之尊的价值表达,在文化学人中,再无他者。
陈氏学术境界,几乎公认为数百年间,他人难以企及。而这样的文化渊流,自然与“陈氏一门”的士人风骨凛然长存有关。
祖父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被曾国藩赞为“海内奇士”。
关于陈宝箴的印记,我只想定格于这样的一幅场景:
早年进京会试,于酒楼之上,陈宝箴远见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烈火冲天,浓烟遮日。陈宝箴捶案痛哭,四坐皆惊。
这在陈宝箴的灵魂深处植入了旧法必变的因子,也流淌到其子陈三立,亦即陈寅恪之父身上。陈氏父子后因维新变法被革职,永不录用。
然而,妖后仍觉恨意难消,密旨将陈宝箴赐死,监刑者割取其喉骨复命。可以说,其命悲情堪比谭嗣同。
而陈寅恪之父陈三立,则与谭嗣同一起,被称为“清末四公子”。其中,陈三立文学才具,被誉为鲁迅之前近代中国第一人。
陈三立自号“神州袖手人”,于乱世之中洁身自好,一世耿介,士人风骨长存。
“七七事变”后,陈三立强拒日寇的伪职,让仆人挥起扫帚赶跑日本人,面对国破山河在,老人选择绝拒药而亡。
比起祖父、父亲的绝代才具和悲歌生死,陈寅恪更是黑暗之夜里星汉灿烂的最亮一颗,而他的悲苦离世也在这个星球上撞击出一个难以书写的巨大黑洞。
义宁陈氏,一门三世;忠烈传家,人间绝响。
身为男人,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做父亲?
对此,鲁迅先生这样说:“肩着黑暗的闸门,把他们送到光明的地方去”。
而陈三立就把陈寅恪的人格送到了人类最为光明的地带。
他不要儿子应科考、求功名,只让他深耕典籍,厚植旧学。
想想陈氏,看看今天唯有考公是正途的父辈就业观念,何其鄙俗。
13岁时,陈寅恪就到日本求学。后来,回国就读于复旦公学,继而开启长达16年的欧美留学,是真正的三州学子。
在美国留学时,陈寅恪被誉为“哈佛三杰”之一(另两人为吴宓、汤用彤)。
1926年,陈寅恪回国,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同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
其中,梁启超、王国维曾为帝师。当时,面对吴宓等人引荐陈寅恪,清华校长曹云祥问梁启超:“他是哪一国的博士?有些什么著作?”
对此,梁启超甚至有点生气地说:
我梁某人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嘛,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寅恪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
在清华四君子中,陈寅恪与王国维私交最笃。
1927年,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成为百年人文之谜。告别静安先生时,师生皆是三鞠躬,唯陈寅恪行三跪九叩大礼。后又为王国维撰写碑铭.
其中这句,即为人格志之价值灵魂所系: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陈寅恪,身出名门,学识过人,在清华任教时,被称作“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
当时,人间大贤如此赞扬陈寅恪:
吴宓这样说:
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
胡适这样说:
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
傅斯年这样说:
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个人而已。
谁又能想象,纵然如此天星下凡之人,还是被吞灭在上世纪那个混沌黑暗年代。
我一直没有自信找到一种最得体的笔触,来写出陈寅恪负气悲凉的人生。
那么,就回到一些寻常生活,来写点人间烟火中的陈寅恪吧。
先说说陈寅恪的夫人唐筼。
她的祖父唐景崧,是清同治四年进士,后任台湾巡抚。唐小姐自小读书,曾就读于金陵女校、北洋女师等,后受聘到北京女高师,曾做过鲁迅夫人许广平的老师。
唐筼嫁于陈寅恪这样绝世孤衷的畸人,跟随这位壮年盲目,暮年膑足,颠沛流离,受尽波折的文神漂泊动荡一世。
比起当时徐志摩、吴宓的浪漫情缘,陈唐一生之恋,在我看来,高贵高格,更非是其他人间文士所能拥有。
陈寅恪爱吃面包,唐筼自制烤架;
陈寅恪病体孱弱,需要奶补,唐筼买来母羊,拴于柱上,每日洗净乳头,俯身挤压羊乳,每挤满一碗,即头昏目眩。
陈寅恪于抗战后期就陷于目盲,此后余生,皆是唐筼照料饮食起居,安抚身心创痛,打理家中事务,查阅资料,诵读报纸,笔录记述。
唐筼成为陈寅恪的依赖和支撑,而这个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才女,又何尝不是如何风中易折之芦苇。
曾有人于清华三十六周年校庆时日,采访师母唐筼如何看待妇女地位,唐筼回答是:
妇女为家庭作出贡献也很重要……
如此观点,遭到当时自觉清醒的女生反驳,认为不符合时代新女性特质。
那些伶牙俐齿的旧式奶茶妹妹,以新女性符号为赋新辞强说独立。
但,她们又岂能懂得,唐筼这个有思想的瘦弱芦苇,是在守护着中国人文的一株千年古树。
陈唐婚恋人生中唯一的争执,即是在1949年。当时,面对傅斯年请求陈寅恪夫妇出走台湾,唐筼要走,陈寅恪不走。
陈寅恪当时的想法是“殖民地的生活是我平生所鄙视的”。
1955年七夕,陈寅恪向唐筼表达了当年没有出走的悔意:
十二万年柯亦烂,可能留命看枰收。
也是在那一年仲秋,在陈唐结婚纪念日,陈寅恪这样题诗:
同梦葱葱廿八秋,也同欢乐也同愁。
唐筼步则原韵相和:
甘苦年年庆此秋,也无惆怅更无愁。
陈寅恪这一生,人间虽然负他,幸而妻子如此。
然而,无边的惆怅与忧愁,终于在随后到来的那场文化大劫难中,深度植入了这对人间仙侣的身心了。
从五十年中期起,某种思潮开始膨胀泛滥,随后掀起的文化风暴,终于把在此前各种历史风暴中都挺立不倒的陈寅恪,幅倒深埋。
曾几何时,陈寅恪的人格光芒,令人世间各种阵营的力量都为之折服,对之敬畏。
陈寅恪在港之时,恰逢日军占领港岛。当时,日本学者给军部写信报呈:“不可为难陈寅恪,务必照顾陈家。”
为此,日本司令部不停给送去面粉等生活用品。尽管当时物资极为匮乏,但陈寅恪坚决不吃日军面粉。
一边是日本宪兵往屋里搬,一边是陈唐夫妇往屋外扔。
陈氏才高,孤傲一生,素不受人无偿相赠,连胡适想要救济,他也宁愿以藏书置换。
有一次,陈寅恪收胡适2000美元,被拖走一车珍贵文书,其中一部《圣彼得堡梵德大词典》,市价已远超售价。
蒋介石自以唐太宗,曾以重金请陈寅恪写太宗传,被其强拒。1948年12月,国民党败退,北平被围,南京教育部冒险派出“抢救学人”专机,当时只有北大校长胡适和陈寅恪有资格乘坐。然而,陈寅恪还是选择留下。
蒋介石离开大陆后,还多次派专机到接陈寅恪,但始终没能把这个“国宝”带出大陆,引为一生憾事。
1953年,中央历史研究委员会在中国科学院设立三个历史研究所,三位所长人选分别为郭沫若、陈寅恪和范文澜,唯有陈寅恪婉言谢绝。
理由嘛,这里省略一千字。
遭遇陈寅恪最大冷脸的,还有那个位高权重的康生。不论谁来劝说,面对康生慕名来访,陈寅恪都是坚决不见,甚至,还如此任性赋诗:
闭户高眼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
当时,那个叫欣然接权的郭沫若,也露出其一贯嘴脸,发文批其“固执不化”。
而得罪康生这样权贵,也让陈寅恪《论再生缘》再无出版之机。
特别是,后来由于失去主政广东陶铸的这个生命中最后保护,在中山大学任教授的陈寅恪,终于为守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倒在了那个人性泯灭的年代。
1967年,面对牛鬼蛇神一次次前来侵扰,唐筼心脏病越来越重,陈寅恪为她提前写下这幅挽联:
涕泣对牛衣,卅载都成肠断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在无边的批斗中,纵然有唐筼帮助陈寅恪写下各种“声明”和“交代材料”,以及像刘节这样不但拒绝批判恩师,反而选择为陈寅恪去挨批斗受辱遭打的学生,但是,陈寅恪已经被折磨得极度痛苦、愤懑重疾。
1969年春节刚过,寒冬犹在,陈寅恪被勒令搬出原本就近于家徒四壁的那栋住所。
那一天,他躺在平板车上,泪眼问天天不语,路上行人皆叹息。
这次残忍的驱逐,是陈寅恪之死的加速。
时间最终定格于53年前的今天早晨五点,在即将踏入耄耋人生之时,陈寅恪凄然黯然愤然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45天之后,爱妻唐筼平静离世,追随鹤寿而去。
陈寅恪这个在宗教、史学、语言、人类学、校勘学、文学等领域卓尔不群建树极高的“学问三百年来第一人”,到死时,心中悬留的一个疑问竟然是:什么是“反动”?
这是一个他生前不敢问他人,只敢问自己助手黄萱的问题,而黄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师之问。
53年以后,曾经贴在陈寅恪身上的“反动学术权威”,也被蛆虫贴在诸如给我们安全感的张文宏身上。
这让我面对曾经的陈寅恪之问,依旧迷芒,难以破解。
今夜,纪念陈寅恪逝世53周年,我内心有着无法书写的忧愤,以及无计排遣的悲哀。
此时,只能站在窗前,看无尽的夜幕,吟诵出陈寅恪这两句诗行:
文章我自甘沦落,不觅封侯但觅诗。
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