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新解<红楼梦>》⑥ | 贾宝玉生命中的女孩们
昨天,我们读到的是:袭人与鸳鸯的故事。作为宝玉的贴身丫鬟,袭人总以柔顺温和的形象示人,但也未能逃脱世人对她的猜忌。
鸳鸯是贾母身边的红人,自重自爱,无欲则刚,敢于誓死抗婚。风光与恩宠背后,藏着权力斗争的真相。敢于说不,是她做人的尊严和勇气。
作为簪缨世家的富贵闲人,贾宝玉有着怎样的青春?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女孩,教会他哪些事?
”
贾宝玉的残酷青春
贾宝玉身在钟鸣鼎食之家,有贾母的宠溺,有姐妹们的陪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这样一位富贵公子,闫红为何认为他的青春是残酷的呢?
这得从他的母亲——王夫人说起。
王夫人是慈善之人,怜贫恤老,一心向佛。
刘姥姥第一次来贾府打秋风,王熙凤遵照王夫人之意,没有怠慢,临走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刘姥姥第二次登门,临走,王夫人亲自给了一百两银子,让她拿这个钱做个小生意,或置几亩地。
迎春从小没了娘,全靠王夫人这位婶婶,才过了几年心净日子。探春虽然不是她亲生的,面上淡淡的,心里待她却和宝玉一样。
采聘小尼姑时,管家汇报说,有个叫妙玉的小尼姑,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怕侯门公府以势压人,故而拒绝荣国府聘请。对此,王夫人表示理解,让管家下帖子去请。
不少读者对王夫人并无好感,觉得她满嘴仁义慈悲,却间接害死了金钏和晴雯。这两桩命案,都因为宝玉而起。
金钏和宝玉调笑,被王夫人听见,觉得好好的爷们被她教坏,将她撵出,最终导致金钏含耻跳井。
王夫人知道后,于心不安,赏了金钏母亲银两,还给了新衣服做装裹。
闫红认为,王夫人并未反省,也没有真正觉得自己做错。她更多的是沉溺于恐惧,生怕儿子被那些女孩教坏,生怕那些女孩让他身败名裂。
“她不会想到,成长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那些打情骂俏,痴言疯语,不一定只是引向淫荡与罪恶,也可能会成为多年之后,当生活变得艰难粗粝时,在嘴角突然浮出的一个微笑。”
因为没想到这些,所以后来抄检大观园,又生怕宝玉被“妖精似的东西”勾引坏了,下令将病中的晴雯撵出贾府,导致她没多久就病死。
作家王蒙诧异生命力旺盛的晴雯最终轻易死掉,闫红却是惊讶于晴雯的结局和金钏如此相似。这两个女孩的命运,对宝玉而言,都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对这些情况,贾宝玉才发现自己多么的无能无力,连自己的丫鬟都保护不了,周全不了。世人艳羡他富贵风流、鲜花着锦的生活,却难以体会色彩褪去后的残酷青春。
《闫红新解红楼梦》中写道:
“王夫人不是坏人,她只是一个不聪明的母亲,不能够面对孩子突然抵达的青春,不能目送孩子渐行渐远。即使到了今天,这样的父母还有,但愿不是你我。”
相较过分的宠溺,对孩子学会放手,也是一种爱。
那些女孩教会他的事
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聚散离合,各人各得一份眼泪。
这是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玉从小戏子龄官身上懂得的事情。
在此之前,他奢望姐妹们同守着他,以为女孩们的眼泪只葬他一人。
当他在梨香院遭受龄官对自己的厌弃,又旁观她与贾蔷的痴情,“懂得了一个人这一生只能得到一份眼泪,确定黛玉是那个用眼泪葬自己的人。”
闫红认为,“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可以看成命运的一次预演。
紫鹃是黛玉的贴身丫鬟,很关心黛玉的终身大事,便用玩笑话试探宝玉心意,跟他说,林妹妹如今大了,很快就要回苏州老家去了。
宝玉当了真,只觉得头顶响起焦雷,整个人呆住,“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已死了大半个了。”
众人为他一阵折腾,好转之后,他安慰紫鹃,说活着就一处活着,不活了也要一处化成灰烟。
就在这当口,宝玉遇到了小戏子藕官。
藕官在园中烧纸被老婆子举报,宝玉遇见,护了下来。也由此,他了解到藕官与菂官之间一段假凤虚凰的情事。
旁人觉得可笑的事,宝玉却是欢喜,因为他从中只看到情意。“人世里有太多冷和硬的东西,能在利益得失之外,还有这样一种温柔,就已经很动人了。”
菂官不幸早逝,戏班子补进小旦蕊官,藕官待她一样温柔体贴。
面对喜新厌旧之说,她辩道:“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而不安。”
藕官的这番话让宝玉看到情义的境界。彼时,他还不知道,黛玉离开后,恰是这两句话拯救了自己。
活着的人将逝者埋藏心底,好好生活,把两个人活成一个人,无疑是更强大、更自由的活法,也是对逝者更加深刻的纪念。
龄官、藕官,这两个小戏子,在书里出现的戏份极少,却在宝玉的成长阶段一次次点醒他。一个教会他如何去爱,另一个教会他如何自由地去爱。
读到这里,不仅想到网上流行的一段话:
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在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
每个在我们周围和我们有互动的人,都代表一些事。
也许要教会我们什么,也许要协助我们改善眼前的一个情况。
虽无阳刚,却很勇敢
有一次,作家闫红参加活动,有人问她曹雪芹是不是女性主义者。
对此问题,她感到有点茫然。但可以确定的是,曹雪芹之所以歌颂女性,同情女性,维护女性,是因为他是一个诚实、敏锐、善良、勇敢的人。
闫红认为,曹公笔下的贾宝玉也是这样的人。
贾宝玉生得非常柔美,“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他整天和女孩子混在一起,喜欢调脂弄粉,吃女孩唇上的胭脂,动不动就哭。
小小年纪,说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这种让人觉得好笑的话。
因为以上种种,很多读者对他不满意,觉得缺乏阳刚之气。
他爹贾政向来不喜欢他,更无法理解他对女性世界的热爱。
对此话题,闫红却有不一样的想法。她在《闫红新解红楼梦》中写道:
宝玉也许不够“男人”,但他像个“人”,窃以为,做“人”比做“男人”更重要,把“人”做好是根本,做不做传统话语里的“男人”,只是个人选择。
她认为,宝玉活得最像人的地方,表现在他对女性的尊重和爱护。作为一个男性,一个既得利益者,他没有轻狂傲慢,更没有像其他男性那样轻视、践踏女性。
相反,他能突破性别局限,看见女性的美好,对此给出真诚的赞美;也能看见女性遭受的痛苦,对此给予深刻的同情。
有一回,贾琏在外面偷腥,被王熙凤捉奸在床,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贾琏觉得自己受辱,拔剑扬言要杀了凤姐。明明他自己做错事,还敢仗势欺人,是源于社会对女性的压迫。
混乱之中,平儿无故受牵连,被凤姐打,还被贾琏辱骂。宝玉对平儿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又替贾琏向她赔礼道歉,又细心地帮她补妆。补完妆,非常周到地帮她在鬓角簪上一朵花。
做完这些,想到贾琏“惟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想到平儿平日的艰难处境,不禁伤感落泪。
书上有句话说得好,他是把平儿这个女孩子当人看,与爱情无关,却和爱情一样动人。
如果考虑到《红楼梦》属于自传体小说,曹公的视角很大程度上代表宝玉,曹公的慈悲,便也是宝玉的慈悲。由此,就不难理解宝玉对女性的尊重和爱惜。
这一点,正如《闫红新解红楼梦》中所写:
作者的这些认知,是宝玉慢慢体会出来的,能够逆时代而行,独立思考,比所谓的“刚性”是更彻底的勇敢,单这一点,无法不对宝玉生出敬意。
今天,我们读到的是:宝玉的残酷青春、他从身边女孩们身上悟到的道理,以及他对女性的尊重与爱护。
与其说宝玉是一个女性主义者,不如说,他因为独立思考,心怀慈悲,因而能看到并欣赏女性的美好,也能看到并同情她们的痛苦。
作为贾府的千金小姐,懦弱的迎春、干练的探春,各自有着怎样的渴望与寂寞?
-往期回顾
*插图来源:电视剧《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