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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邓文静:替身

邓文静 在场主义散文 2020-09-05

替  身

文/邓文静



一只蚂蚁正在运送一只比自己身体大几十倍的干虫,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尽管蚁穴就在三十厘米处,大约朝鲁一个脚掌的距离,可于这个小东西来说,无疑要拼尽全力了。


风从太阳快落山的地方吹来,闲坐了一下午的朝鲁忽然来了兴趣,他想起小时候用开水烫死一窝蚂蚁,用土块压住一只正在蠕动的毛毛虫,把蜻蜓、蝴蝶的翅膀一个个揪掉,看着它们扭曲地费力地爬……朝鲁拾起地上的一截草杆,把干虫从蚂蚁背上打落下来,又用草杆末端轻轻压住蚂蚁,任它四脚朝天地挣扎。看着蚂蚁的命运被自己的两根手指牢牢地束缚住,朝鲁笑出声来。这是朝鲁逃到外乡后,第一次一个人哈哈大笑。原来有时候,伤害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生命也会带来快感,而这种“快感”仅次于那年朝鲁“顺走”老额吉儿子的抚恤金。那时老额吉的大儿子刚死于一场车祸。


黄昏坐在入秋的门槛上,朝鲁的记忆像潮水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草原深处。


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夜黑得如草原隐遁的牛羊。朝鲁揣着一摞子钱跑回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月光里偶尔一晃。他刚刚潜入老额吉的毡房,打开柜门偷走了抚恤金——那是老额吉活命的钱。惊醒的老额吉死命抱住朝鲁的腿,却被他一脚踢开,老额吉的头撞在门框上,鲜血直流。


正在等朝鲁回来吃晚饭的阿布瞧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就知道他又闯祸了。看到朝鲁哆嗦着掏出一沓沾满血迹的钱,阿布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抖动着,许久,阿布攒足了力气,给了朝鲁一记响亮的耳光。风不动,空气不动,清瘦的月亮不动。朝鲁一滩烂泥一样跪在阿布脚边,双手却紧紧地抱着额吉的遗像,一声声呼唤着额吉。阿布再一次扬起的手缓缓落下来,老泪纵横。


第二天,警笛远远地响彻草原的时候,阿布推搡了朝鲁一把,说了声“跑”,那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可朝鲁却听了个真真切切。朝鲁拔腿飞奔着往外跑,他跑过一片草场,翻过一道沙丘,趟过一条小溪,一路向南。


阿布把站在自己身后的阳子推到了警察面前,说他就是朝鲁。门前的老杨树在夕阳下漏洞百出。阳子是哑巴,他张大了嘴巴比划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阿布,阿布的脊梁骨被风吹凉,不住地打着哆嗦。阳子被警察带走了,他脸上的肌肉抖动不止,拼命地咬着嘴唇,没有回头。


阿布扶着门框,一点点慢慢蹲下来。阿布知道自己愧对阳子,他总是就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小阳子半岁的朝鲁,衣服、鞋子,小马驹,就连每天早晨起床后,都是朝鲁先穿衣服跑出毡房,享受第一茬鲜嫩干净的阳光……而这一切,皆因阳子是阿布的养子,而在牧人古老的经书里,家里的黑尾巴狗,即便没有跑来的野狗漂亮壮实,但也想自己那难看的尾巴一代代传下去。阿布也一样。在阿布无端的溺爱和包庇下,朝鲁一步步走向犯罪的深渊,而心地如哈达般洁白的阳子,却成为朝鲁的替罪羊。在被警察带走,出了毡房的一刹那,阳子才终于明白阿布为何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养子——阳子——羊——替罪羊。


暮霭迅速淹没了大地。一阵风吹来,窥透一切。




丢下手中的草杆,看着被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蚂蚁,朝鲁发现又一只蚂蚁施施然地爬过来,接替了刚才那只蚂蚁的工作,继续往巢穴里拖干虫。朝鲁愣住了,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阳子。小时候阳子总是跟在朝鲁身后,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弟弟”,像朝鲁的半截影子一样,为他遮阴避日:炎炎夏日,阳子把朝鲁拉近自己的影子,自己爆嗮在阳光下;风起时,阳子把袍子脱下披在朝鲁身上,护着他往毡房跑。他把朝鲁残害的虫子小鸟一一埋葬;在朝鲁偷吃了牧业社大婶的鸡后,替他挨打受罚;甚至在朝鲁犯罪后顶替他坐牢……朝鲁不再看蚂蚁,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把草籽,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这包草籽是朝鲁逃跑前,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东奔西跑的朝鲁脸黄黄的,像是在生着病。他的汗水连绵不绝地落下来,潮湿和粘稠让这个地道的蒙古汉子窄了几分,矮了几分。


眼前的这些蚂蚁爬来爬去最后都会钻到那堵土墙根下,那是它们的家。人亦如此,他们暮年黄昏中的那些影子,总会慢慢地朝夕阳里的那个家奔去。是时候回去了,朝鲁自言自语。


是时候回来了,阿布自说自话。太阳晒白了阿布的头发,他总是向梁坡方向张望,那是朝鲁逃跑的路,也是警察带走阳子的路。


门前的老杨树身着白衣,像是个给父亲送葬的孤儿。


阿布先等回了阳子。阳子出狱那天,阿布已老得像毡房门前那棵风烛残年的老杨树,他颤抖着手,从额头、眉毛、眼睛,一点点抚摸着阳子的脸,喃喃地说着,阿布对不住你……阳子的心里止不住一茬茬的深渊,他没拒绝阿布伸过来的手,也没有接受这双手。


要是朝鲁也在就好了……都怪我,把他荫住了。说这话时,阿布的身子正荫在老杨树的影子里,而阳子就晾在蓬松的阳光下。阿布终于醒悟,人被荫住了,就会像小杨树一样长不粗长不大。


最后的时日,阿布躺在病床上,瘦得皮包骨,他抖抖索索伸出手来握着阳字,反反复复用力地说着谢谢……对不起……阿布的气息在最后一缕残阳里消失殆尽。


阿布没等到朝鲁。一个春日的黄昏,阿布走了。阿布把敖包祭祀的经书交到了阳子手上,并让阳子以“朝鲁”的名字掌管敖包祭祀。接过经书,看着那些蚂蚁似的蒙古文,阳子知道自己终于等来了这一天——阳子从这一刻起原谅了阿布。阳子早已从牧业社大婶口中打问道了自己的身世,阳子是阿布与汉族女子的私生子,而不是养子。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阳子心里一件事终于尘埃落定,这也是母亲生前的遗愿:从今以后,阳子就是“朝鲁”了,是掌管这片草原的敖包主祭人。




四处奔波的朝鲁,学会了很多汉话,蜗居于低矮简陋的房子里让他的皮肤日渐苍白。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让朝鲁堵住了,白天如同黑夜一样潮湿,搅动这一屋子潮气的,只有墙角处的风扇,呜呜呜地吹着。每个夜里,朝鲁和衣而眠,稍有响动就会惊醒,透过窗子的缝隙向外看,月亮把夜照白了,可一团黑影在眼前慢慢放大,那飘忽的影子,像阿布,也像阳子,或者是谁家的父亲或兄弟。朝鲁竖起耳朵仔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把脚下的白猫搂在怀里,这只被朝鲁叫做“阿吉”的流浪猫,会让朝鲁在不经意间唤成“额吉”。朝鲁把脸深埋进它柔软的毛里,泪流满面,望着逃来的远方,想起天堂里的额吉。


这些年,朝鲁觉得自己离草原越来越远,离家乡越来越远,朝鲁有时忽然想说几句蒙语,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朝鲁把草籽散在花盆里,几株零星长出的小草,仿佛是朝鲁心中的那片草原,在郁郁葱葱地拔节。从逃跑那天起,朝鲁就把名字改为“阳子”了,几年里朝鲁换过很多身份,他在城市繁华的街道上清扫垃圾,在乡村杂乱的店铺里擦拭货品,在钢筋水泥里摸爬滚打……朝鲁总是偷偷摸摸地,蝼蚁般讨生活。他常年戴着一顶破旧的鸭舌帽,低着头,弓着身,小声碎步地进进出出。朝鲁提防着风声,也提防着外面的世界。




朝鲁在一场南风中回到草原。


阴历五月十三这天,是敖包传承已久的大型祭日。朝鲁看到世代祭祀这座敖包的牧人们穿着节日盛装,扶老携幼,一大早就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从家里带来煮熟的全羊和奶制食品摆在祭祀台上,然后每家的户主焚香举灯,并在彩色拉链上拴上憧憬美好吉祥的哈达,意味着向敖包神灵报道。恍惚如昨日。


朝鲁还没回过神来,发现祭祀仪式开始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眼前,那倔强又孤单的背影让朝鲁一眼就认出了他——阳子。阳子身着阿布的盛装,击鼓跳跃出场,祈求长生天恩泽于草原富庶生机、远离邪恶。阳子黝黑的脸上闪着光泽,颧骨高高的,眼睛深陷——这样朝鲁觉得阳子才是真正的蒙古人,而自己,是草原的懦夫,一个冒牌货。


夕阳下,阳子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边,手捧洁白的哈达,目光深邃得犹如一口深井。朝鲁想,这一切原本是属于自己的,七年的牢狱之灾反而成就了“外人”,朝鲁觉得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着心脏,他乜起眼,右肩膀向下倾斜,使劲地踩碾着地上的一只蚂蚁。


这时,祭祀的音乐声响起,朝鲁像听到了神的召唤,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合十,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五体投地,他爬着慢慢靠近敖包,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转向敖包后边的一堆新土上,那是阿布的坟。这样爬着爬着,他忽然觉得人和虫子是一样的,而他自己,和刚刚踩碾过的那只蚂蚁无异。可天底下也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蚂蚁,那些年,他房子里的蚂蚁都是黄蜡蜡的,草原的蚂蚁则不同,黑黝黝的。



朝鲁站起来,阳子转过身来。他们都看到对方了。朝鲁看着“朝鲁”,阳子望着“阳子”,他们的名字遇在一起。一粒草籽从朝鲁裤兜的缝隙里滑落,落地生根。前来祭拜的人群熙熙攘攘,很快将他们淹没。阳子深深地弓着腰,慢慢走过来,把哈达放到朝鲁手里,在他手背上用力按了一下。朝鲁低下头默默接过哈达,泪从他的手背流到阳子的手心。朝鲁看到地上阳子的影子高过了敖包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神幡。朝鲁愧疚不已,他想留下来,和阳子一起把敖包祭祀传承下去,那是阿布一生的心血。阳子点了点头,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弟弟”,兄弟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突然,朝鲁的目光被一只蚂蚁牵扯回来,刚才他踩蚂蚁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沙坑,本以为那蚂蚁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谁知一阵过吹过,它竟然伸出两只前爪,紧接着探出里小脑袋,挣扎着往外爬。朝鲁大口呼吸着这得来不易的空气,心里的灯渐渐亮起来。


朝鲁知道自己还年轻,从头开始并不晚。朝鲁要把自己的身份再改回来,回到初心,做回真正的“朝鲁”。以前的事,就让一切随风而逝吧。


可朝鲁忘了,风会记住许多事。


警笛声响起,当年带走阳子的警察又上门了。


(责任编辑:钱昀  制作:庆洁  图据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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