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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月珍丨那个常常把陈可辛推去「危险」地方的人

2017-05-30 吕彦妮 吕彦妮

终于有一次

我们两个一起坐下来访问,

陈可辛就说

其实我是一个

常常把他推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的人,

我也说我很幸运,

因为有他知道

什么是安全不安全,

我就可以一直往前推。



许月珍 :一个监制的职责与姿势


采访、撰文:吕彦妮


许月珍的时间表按小时为单位计算。


我们约在晚上7点她住地酒店的餐厅见,去时她还在上一个会议上,等候了15分钟,她抱歉迟来。后来采访按照预定的时长完成了,还多有延长,彼时下一个电影宣传会的人马已经陆续赶到,一点点添满了餐厅角落整张长条桌,安静等待许月珍就位。


这一天她没吃晚饭,只是喝了半壶红茶,却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与敏锐的直感,谈话中时刻清爽、利落。


她是导演陈可辛身边「最好的靠山」,与他合作近30年,参与制作、监制了包括《双城故事》、《金枝玉叶》、《甜蜜蜜》、《晚娘》、《见鬼》系列、《如果·爱》、《投名状》、《十月围城》、《武侠》、《中国合伙人》和《七月与安生》在内的诸多经典电影作品。


《甜蜜蜜》剧照


《金枝玉叶》


《如果·爱》


身边的工作人员都亲切地喊她的英文名字:JoJo,她也并没有外界讲的那么冷酷和铁面。「我只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样子罢了。」


「那个东西我不懂。」


拍摄完《时尚芭莎》的大片会到酒店和陈可辛开会,一碰面,导演就指着许月珍脸上的一层淡妆说:「JoJo你的原则哪里去了?不是说一定不会化妆的吗,人家让你化妆你就化妆……」她复述这段话时,自己也不好意思笑了,「我这种样子,怎么拍照也会心很虚,不知道时尚杂志是要怎么拍……」不过一套片子之后她马上也就适应和释然了,只要自己舒舒服服的就好,「有了一点年纪,化一点颜色在脸上也好一点点。」她还是有点羞赧,但很坦荡,「我就不能虚假的。」


一句「不能虚假」,她持了半生。


最初识得陈可辛时,后者正要开拍自己的导演处女作《双城故事》,这位后来被导演形容为「不喜欢中产趣味,在香港左派学校长大」的「革命家」,一派天真地以为自己对商业片兴趣不大,一心想投身艺术电影,但没想到,她和陈可辛自《双城故事》开始合作,接连拍摄了《金枝玉叶》和《甜蜜蜜》,从此合作无间。


许月珍记得,其实第一次合作,她就已经对陈可辛生出惺惺相惜之感。那时候他做导演,她帮他做副导演,有一天整理剧本到早晨4、5点,回公司打印的时候,看到黑黢黢的办公室只有一盏灯还亮着,走过去看,是陈可辛在做分镜头。「我当时就觉得他很惨。」因为自己在学校读书时也拍片,许月珍知道,「当导演是一个很孤独的东西,你要所有人相信你,朝这个那个信念去走,就是一个很孤独的事情。」


她很欣赏陈可辛身上的一点,是他最常讲的一句话是「那个东西我不懂。」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样的人,经常会说「我不懂」、「我的判断可能是错的」,然后向擅长那件事情的人请教,或者把一件事情拿出来和大家一起讨论。艺术创作是集体行为,一个人,会走得太辛苦也并不一定久长。


选择和新导演许宏宇合作,也有异曲同工的缘由。其实早在《投名状》的时候,作为剪辑师的许宏宇就已经进入陈可辛和许月珍的团队,当初是经人介绍过来做花絮摄影师,后来因为拍摄素材过多,每天大量的大戏需要随时挑选、剪辑,ABC三个组忙不过来,许宏宇渐渐被派过来帮忙顺素材,剪片子。


《投名状》剧照


《喜欢你》海报


《喜欢你》剧组花絮照,JoJo、许宏宇、陈可辛同框


「许宏宇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聪明的地方也跟陈导很像,他会自己剪一段片子拿,来给我们看,也给剪辑师看,看过之后我们提出意见,他就真的非常虚心地去听。他很早就明白一个东西,其实你问人家,跟人家聊,你吸收了别人的东西,那个东西会变成你自己的。」


无论是做导演、抑或监制,势必要有这种同理心和倾听的能力。


许月珍不自觉提高了一点声调。


「很多导演会觉得我这么厉害,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也碰到过这样的导演。但陈导和许宏宇就都完全没有那个心理状态,他会一直找你的,有时候他可能会不明白你的意思,就还会跟你吵,吵到他终于明白你说什么为止,也许还是不同意,但是起码他会知道为什么不同意。」一个电影剧组里,岗位那么多,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有才华的,你要怎么在一个创作的过程里把那些人的才华都拿在自己手上,成为自己的养分,这或许才是一个导演自我修养中重要的一部分。「陈导和许宏宇那个不单单是谦卑了,是他们真的明白。」


其实,许月珍也是一样的人。做监制,除了要把一部电影的策划、经营、推广这一程序全线通关,更重要的一环是可以和作为艺术创作主题的导演、摄像、剪辑们完成精神上的沟通。通常,剧组里面很难「搞」的艺术家,交给许月珍就没有问题。


「最好的监制其实是要让导演知道,你明白他的,那个不是装明白,是你要真的知道他为什么要坚持某一个点,就算那个点是错的。然后告诉他,不是不让他保留,而是真正去讨论这个点的意义,是不是合适在这个地方。当两个人可以真正明白对方的话,就等于有了一种共患难的感觉了。」


这种对艺术创作者的理解力,又是怎么来的呢?


许月珍自解,也许因为自小就是一个比较愿意听别人讲话的人。「其实我话算不多,没必要的话我不会讲,访问当然会讲,聊剧本我会讲,普普通通开会大家表达意见的时候,我很少讲。我会先听人家说什么。」另外一个原因是,她真的「没有把自己看得很大。」早年,因为工作需要,他被陈可辛拽起来写剧本,提笔刷刷刷三下两下也就写出了「见鬼」系列,导演看了夸「“哇很有写作才华啊」,许月珍不相信,「我见过很多人很有才华,我算什么?」


「我们太天真……」


罗马城非一日建成,一个合格优质的监制也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只是在许月珍嘴里,很少听到什么苦衷或者难处。


想引导她讲讲一路走来有没有难关,她就歪歪头说「好像也没有」。问到初出茅庐就被派去泰国异国他乡独立做电影《晚娘》的监制有什么不易,她想起的还是「同理心」。


那时候她一并还在写《见鬼》的剧本,早晨起床先写半天,中午再去现场,去沟通事务的过程里她就不停要求自己「不要干预得太多」,「你让人家知道其实我是在乎你的作品的 ,有了这个前提,你提出来一些要求,人家才会听得进去。要真实,你不能假装自己理解对方,就不停在嘴上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明白什么?在你聊剧本、聊创作,聊镜头的过程中,三句两句,人家就知道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后来说起《十月围城》,那是真的一块「硬骨头」,当时多难啃,许月珍现在讲起来已经云淡风轻。那是《投名状》口碑和商业收效都见成果之后,陈可辛和黄建新联手继续古装大制作的路子,许月珍理所当然被委以执行制作的重任。却不料期间会经历那么多前所未有的意外状况。剧组在上海圣强影视基地搭建的1:1比例原样复建的清末香港街肆置景,因为影视基地找来的建筑团队不合格,地基不稳,致使拍摄场地成了危楼,必须重建,而重建费和建这个楼的费用几乎一样,高达700万,剧组据理力争:「每部电影都有自己的预算,问题不在我们,要我们出这个钱是不合理的,但是我们商量下来决定如果拍摄结束有多余的费用可以补贴给影视基地」,但这个回答并不是让影视基地满意,他们封了景,还招人日日在剧组现场盯住。


那时候每天早晨一睁眼,许月珍就跑到警察局去「报道」,想要从政府渠道得到支援和帮助,找到后来,和警察们几乎成了朋友,被苦口婆心告知「别再搞了,你搞不动他们。」还是天天来。「就去跟他们说你让他们解封啊。」她一个女人,又不能带着人去和现场把守的保安们交涉,「万一交涉不力,就更进不去。」谁料地头势力太猛,道理法理统统讲不通,「他们跟我们耍流氓。」最终,资金问题得到解决,剧组开工,许月珍还曾临时从北京飞去上海替生病的导演导了半天戏,开工就是钱,500多人在现场,怎么能扔下不管。


许月珍是摩羯座,「我很喜欢解决困难。」解决问题的过程当中有乐趣也说不定,但是让她一路以来运气还不错的原因大约可以总结成,她每次都会在做事前,把最坏的情况摆出来,也同时想好怎么面对最坏的结果,要怎样去做,当它真的发生的时候,不会慌。


其实最终资金问题谈妥解决签协议那天,许月珍心情很不好,「斗了那么久还是终于输了,我就不懂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她委屈,坐在回剧组的车里面一直忍着告诉自己不要哭,旁边就坐着陈可辛,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后来终于是导演开腔打破沉默,他说:「其实我们太天真,我们会觉得所有东西可以通过正规的途径来解决,……我们太天真。」那个时候这一句话,许月珍是真的听进心里去了。


「我觉得我跟陈导有一个很类似的东西,我们很多时候遇到事情,会先想自己错了什么,那个东西是让能你人生比较开心的,你不要一直埋怨人家,就是他讲了我听进去。是啊,我太天真了,但是从这种天真里面,我也会找到我自己的路。」


你会因为这些现实的打击,放弃掉自己的天真吗?我问她。


「不会,所以我有时候很悲观,但是起码我现在感觉很良好。这就是为什么我说,真,是最重要的。」



INTERVIEW


会常常回看自己过往监制的作品吗?

许月珍:我很少会重复拿来看。《甜蜜蜜》也是去年做「国语版」我才重看。虽然我看完依然觉得很好,但还是跟陈导说,我们以前拍的戏非常有电影语言,现在拍的东西都缺了这一块。(这个话好重……)没有很重,我跟他平时讲话都这样。他反而是觉得,那时候是年轻导演,就会故意想要去弄一些长镜头之类的技术性的东西,现在过渡到一个阶段了,他就觉得自己会更在意要讲的东西本身,他觉得我所说的「缺了一块」也没有什么不好。


做电影监制,最幸福的地方是什么?

许月珍:做监制最幸福的点我是觉得是那个过程,可能因为本身我是比较讲究过程的,其实没把结果看很重,我不会说我不功利,但是我是把对结果的期望值放得比较低的。我之前还跟他们说,我大约一辈子不会有忧郁症,因为我 45 33923 45 15288 0 0 4032 0 0:00:08 0:00:03 0:00:05 4031道所有事我尽力了,我把我那个阶段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即使五年后我再看可能会有遗憾。


你也接受那个遗憾?

许月珍:我接受,但是我反而会很重视创造它们的那个过程。其实创作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很开心的工作,大概全世界我觉得只有5%到10%的人,是一边在创作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一边在工作吧。做监制还有另外一种幸福,就是每一次和导演的价值观是一样的,大家的想法是一样的,大家觉得最感动的点是一样的,我觉得这个是最开心的时候。


做监制最大成就感来自于哪里?

许月珍:最大的成功感就是能在每部电影中面对生命的本质,和导演编剧一起在创作的过程中面对和反思人生的不同问题。每次我们都会在电影里放进自己认同的价值观,等待它在市场里起起落落,好像一场又一场人生战争,赢了当然很开心,不赢也无愧于自己。我很幸运,进入到电影工业时遇上最好的时候和最好的人,碰到UFO所有导演、包括陈导,大家在一个相对健康的系统和鼓励创作的环境中成长。现在又碰上中国电影市场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给创作者们提供了一个更大的、更能提供想象力的空间去创作电影。我很想把前辈们给过我的经验和帮助给到我身边的人,让拍电影成为一件幸福的事。


「监制」这个职业解决了你什么问题?

许月珍:解决了「怎么让我的人生比较丰富一点」这个问题。其实我是觉得人生很苦,人其实就很无聊,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们本来是动物,你通过一些精神上面的升华让你觉得满足,其实人很多很空虚,起码我做了监制,在里面找到有「嗨」的时候。


在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监制这个问题上,你的经验是什么?

许月珍:我在很多终极问题上比较悲观,但一般情况其实我是一个很积极的人,我是觉得很多东西是一定可以解决的,所以我做监制很多工作人员都很喜欢我,就是我有那个信念让他们觉得很放心了。我就是觉得我希望在我的能力范围里面保护导演,这就是我工作的职责。


你不会辛苦吗,还是你是真的觉得它们是可以解决的?

许月珍:我是真心觉得可以解决的,而且我是相信我交出来给导演的东西肯定是最好的,所以陈可辛从来不问我,「你这个东西有更好的?」他从来不会这样问我。

 

女性这在做监制这件事情上有什么特殊的优势吗?

许月珍:我觉得应该是好的。男生一般跟女生讲话的时候,他会更容易能拿下他自己的那种自大。(难道他们不会面对女性更表现出自己的权力吗?)那应该是好笨的笨蛋,才会那么做。(笑)


我们通常会觉得监制就是要做很多细碎的、实际的工作,可是你会让和你合作的艺术家评价你的时候,说你是一个「天真的人」。

许月珍:陈可辛说的「天真」比较倾向于是,有一些游戏规则我是不认同的,所以他可能会觉得其实那个不用去试了,就是不行的,但我还是会有股气要去试,这个也是我性格的一部分,就是我有一点不服输,不服输跟要不要成功是两回事,所以陈导上回终于有一次我们两个一起坐下来访问,他就说其实我是一个常常把他推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的人,我也说我很幸运,因为有他知道什么是安全不安全,我就可以一直往前推。


你不怕吗?

许月珍:有什么好怕的?怕什么?那个「不安全」也不是真的很不安全,也不会跳楼,也没有什么。我觉得无论是创作还是人生,你每天都看同一条路,就会很闷,我确实是一个不能闷的人。比如说我其实开车很烂,车技很差,我开车也会不停地在想别的东西,但是每天要开同一条路我就会很不爽,我就会想试试开另外一条路,但是开另外一条路其实我不认路,又开得很烂,就可能有一点点危险。但我就这样,做完才开心,拍电影就是这样,观众也要看不一样的东西。


原文刊于2017年6月下刊《时尚芭莎》

本文为作者版本

杂志内页摄影:Hao Chen 策划:芭莎电影组

监制:葛海晨 统筹:宋青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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