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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张晞临丨成为「蔡成功」之前的日子

2017-06-02 吕彦妮 吕彦妮

人生如战,

又是身处在这样一个

「打斗」不息的世界里,

骑士如他,

应该有自己的疆域和国土,

让当中的一切,

都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



骑士,张晞临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朱茅胡同,清代称「猪毛胡同」,后以谐音改名,胡同北京前门大栅栏地区中部,全长240米,共约49个院落,东面是朱家胡同,南端和燕家胡同并入一处,另一侧是石头胡同,再往东走就是陕西巷。这条窄长的胡同等于处于「八大胡同」的包围之中。史料里这样描述此地:「在漫长的旧社会,这里是良家少年不许涉足的地方。」


另外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是,著名京剧老生演员张二奎曾居住在朱茅胡同37号,若砖墙灰瓦可以存留记忆,想来应有余音存于房舍梁上和树冠枝头。


1949年秋天,军管会一道命令,一夜之间「八大胡同」倾覆。房屋归属政府,再由房管局出面管理,将房间低价出租给外来的住户。


朱茅胡同19号,是演员张晞临长大的地方。从出生,上学,一直住到2000年。


张家解放之初逃荒到北京,爷爷奶奶带着一家人落脚在朱茅胡同,那时候房子随便租,按时交房租即可,但是搬进一个大院的人大多只能选择一家住一间房,都是穷苦人家,很多是一个村子来的老乡亲戚,住得临近。


张晞临记得真切,胡同里当时还住着评剧《杨三姐告状》里面饰演姐夫的演员,「那时他可是胡同里的名人。」


1966年夏天,张晞临出生。名字是父亲给起的,他出生的时候「晨露未晞,天蒙蒙亮」,之后弟弟也降临在这样的时辰里,「晞」字于是成了两人名字里共有的一个字。后来有人算命说张晞临命里缺水建议他改名,「不改了,名字受之于父母。」


童年张晞临


三、四岁的光景时,张晞临热衷于穿着奶奶洗旧了的斜肩大褂,站在院门口的石板上吊着嗓子给全胡同的人唱《忆苦思甜》和样板戏,那个时代老百姓的文艺生活相对匮乏,文革之初可以供人「消遣」和「享受」的文艺内容乏善可陈,八个样板戏每天来来回回听,张晞临很快就都学会了。得是过了很久之后他才会意识到,一个人未来会干什么应该早有定数,是命运或者天赋,怎么说都行,张家几代没人做艺,到了张晞临这儿,算是出了个「异数」。


1988年他还连一天表演专业训练都没接受过,就出演了第一部电视剧《霸王草》,演男一号,第一天站到镜头前听到导演喊「预备开机」就特自然地开始表演,「没有任何违和感。」


做演员的初衷很简单,因为「没别的路可走,我总不能工厂当工人啊!」初中毕业之后张晞临选择了中专,那时候他淘气,心里早盘算好了自己考不上大学,家里觉得上中专学门技术,毕了业就能上班了。专业是父亲给他选的——印刷,所以他在报考艺术院校前还曾经在印刷厂干了三年。


上班第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干不了这活儿。所谓的「上班」就是看着机器。旁人在工厂上班都是从学徒干起,随着经验累积会一点点进步、接触到更为复杂的工种,张晞临正相反。


他最初看守的机器是「小森四色」印刷机,一边进白纸,另一边直接打印出来就是成品了,相对便捷高级,「然后从小森四色混到了双色机,双色机要套板,全开纸,不像小森四色那么智能,再干着干着,直接混成了单色……就一直在退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正儿八经干啊!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四色机退到双色,从双色机退到了那个车间的单色。然后正好我1987年病了,病了以后就更不正儿八经上班了。」



张晞临一边讲着过往故事,一边熟练切开雪茄的烟嘴,深吸一口,食指和中指夹住雪茄,再一颗一颗剥开摊在桌子上的湿瓜子,送进嘴里。


这是我们初见,他显得毫不见外,一落座就从包里掏出一袋儿湿瓜子扔在桌子上,再细心地把四张纸巾平铺在桌子上,把瓜子倒在其上。巨蟹座男人。


他继续说着印刷厂往事。


「多没劲啊,手指里永远是黑的油墨。你想想啊,夏天的时候一帮小伙子在车间里,大家就一个人一个小裤衩,在车间里熬夜……」


1987年和「发小儿」冯远征他们一起考人艺班那阵子张晞临得了黄疸型肝炎,住了一阵子医院,出院之后就彻底不想再回印刷厂了,但是他性格里那种依赖惯性的脾气又不可能让他提出辞职,工厂是铁饭碗还有公费医疗,他每天上班迟到偷懒车间主任也拿他没辙。再回去上班时,他被安排当了清洁工。「每天去打水,穿得很帅很漂亮,推水车一到热水棚那边,大姐大妈大婶就都特别高兴,我跟大家聊得还特好,一桶水打来,搁到车间就开始打扫,车间扫完了扫厕所,扫完厕所就下班了。」


那时候他倒是变勤快了,手脚麻利快速结束战斗,因为干完活儿就可以去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了。他一直没停地在上各种业余培训班,为了艺考。那三年里,张晞临唯一的盼头就是每年四月份的艺考,考了三年都没考上他也没什么焦躁,「一年年来呗。」


真正「特别不好受特别迷茫」,是到了第三年,那时候他已经23岁,严重「超龄」,一进中戏考场老师都能直接喊出他名字,当时他在考生里是有名的,大家知道他条件好,没什么理由再考不上了,但偏偏,中戏三试榜单上没他的名字。


看完榜,三试没有自己,站在东棉花胡同和南锣鼓巷把角,那天张晞临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他浑浑噩噩一直走到地安门东大街,去「金板寸」剃了个头,只留一层青皮攀在头上。


那时候的他应该想不到,是这些「失败」,一步步把他推到了命运给其安排好的那条轨道上去。


2.


北京到上海,最慢的绿皮火车,17个小时到埠,硬座。被中戏拒之门外之后没几天,张晞临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同行路上还有个朋友的朋友,女孩子,没买到坐票,两个人就轮换着坐,其实就是张晞临把位子给了人家,自己几乎站了一路。距离火车到站还有15分钟的时候,那种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茫然感再度袭上他的心头,「这玩意怎么办啊?不知道上海什么样啊……要再考不上,我怎么回去啊?我回去干什么啊……」就这么一路稀里糊涂往上海戏剧学院走,坐无轨电车,问路时还被人反问说「你是来找工作的呀?」他回:「我来考试的。」


电车拐到华山路630号门口,「一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张晞临说到此,倒吸一口气,28年前那一刻那种「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强大力量仿佛从1989年的春天一直贯到今时今日,他站在上戏门口对面着一派南国景致,只觉「自己已经在这个地方活过一辈子了。」后来的事情「顺利得一塌糊涂」,他在上海度过了23岁到26岁的时光。


张晞临的个人简历中,「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生」是唯一的称谓,没有任何其他,单位、职称、花名,全无。外头很多公司在介绍自己家的演员时总会提到一个词:艺人,「我对这两个字特别反感。」签合约,他还要执意让对方在合同里改掉这个词,「给我改成:演员。」这是他现在唯一认同的自己的职业和身份,「艺人、明星,跟演员是两种工作,两种职业。」


大学毕业前,张晞临遇到过一个「可以改变人生的好机会」,这件事他这么多年几乎都不再提及。


彼时,著名导演谢铁骊正在筹拍电影《穆斯林的葬礼》,挑中张晞临饰演当中一个主要角色。「那个角色是怎样的呢?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孩子,印刷厂工人……」几乎和张晞临本人的经历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是谢铁骊第一个在心目里定下的演员人选。张晞临去找当时的班主任请假,班主任说按照学校规定,必须是十位拿国家津贴的导演的戏,才放他走。他带着无奈的心情专程回到北京,木樨地22号楼的谢铁骊导演家,吭吭哧哧说出班主任老师的要求,没曾想谢铁骊「特别逗」,「他说回去告诉你老师。我就是其中之一。」张晞临兴致勃勃回去学校,没想到,换班主任了。新任班主任给出的外出拍戏条件是:退学。那是1992年,本性求稳的张晞临并不会预见到,他为了留下学位错过的,是中国电影史上一部现象级的作品和角色,如果那一遭一咬牙一跺脚退了学去演《穆斯林的葬礼》,未来的路会是怎样,机会和资源会不会比现在多、比现在好?「当时的我没有这个勇气,也没有这个胆识。」


至今,他对班主任的「阻拦」依旧心怀不解,想来多有刺痛。


那个机会失去了,是要等到六年之后,他在电视剧《一年又一年》演了「亮子」,才终于结束了之前跑剧组、做副导演,把剧组上上下下的活儿都干过一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生活。


在你挚爱的职业领域里不能得到认可,没有拒绝的条件和权利,亦没有离开的念头。不能离开,没有道理。


《黎明之前》中饰演齐佩林


《咱们相爱吧》发布会上(左二)


后来,一出《黎明之前》让张晞临的才华和锋芒得到了施展。《人民的名义》之后大家都唤他「蔡包子」、「蔡成功」,在这个角色称谓之前几年,大家喊的更多的都是「齐帅」、「齐佩林」——这是他在《黎明之前》里饰演的角色名字。那几年确实顺遂,《黎明之前》、《鲜花朵朵》、《咱们相爱吧》几出戏累加在一起,「命」和「运」终于互相加持于他身上了。


终于得到了一些认可,张晞临的心态依旧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打江山不容易守江山更难。」全民「蔡包子」那段时间,他在上海拍戏,连门都不能出,后来坐高铁回北京办事,一路上「跟人合影脸都合硬了,列车员在那儿拦着都没有用。」


《人民的名义》剧照


周围的朋友那时候来看他时都会问一个问题,一起合作的「小孩儿」也在剧组问他:哥你怎么没有那种状态啊?「我说你要看我什么状态,飞起来吗?真没有,第二天醒了你不是还得去现场踏踏实实给别人拍戏去吗?」


《人民的名义》热播期间他正在演一个年代戏,台词半文半白,又都涉及作战指挥,专业名词特别多,拗口极了。他半宿半宿睡不好觉,梦寐之间嘴里还在捯词。「不背词去现场丢人现眼吗?我不可能给别人笑我的机会。这是你的饭碗你的工作,本职工作都做不好,那你干嘛去了?」


采访间隙,张晞临接打了两个电话,有点急切地和朋友商议着什么。挂了电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张晞临式的狡黠和憨厚。「跟朋友约着打游戏。」他把手机伸过来给我看,那是一款叫《列王的纷争》的手游,他打了好几年,「防止老年痴呆的。」游戏的主题就是建城堡,训练军队,再带兵打仗。一个模拟的国家。张晞临的等级不低,「因为我是人民币玩家……基本现在没人打得动我。」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游戏世界,他在其中却扮演一个「散兵游勇的骑士」,也能当国王,打死他他不想当,太操心。


「骑士」的职责是什么?

「看谁不顺眼就打谁吧!」


其实当初一起玩游戏的很多朋友慢慢都弃玩了,还有一些新加入的,他之所以一直坚守在这里,都是为了护着这帮兄弟,怕他们受欺负。


「你说我们这帮人是不是没长大?还跟过家家一样。」他自嘲,然后再自解:「但你想想,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时候多当真啊,那种信念感。戏剧说到底,也无外乎就是一场游戏吧。」


他的小臂上有一条很长的疤痕,我无意间看到了,问是怎么回事儿,他说这个别写了,没意义,但还是讲了。


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有一天喝醉了,他送他回家,哥们儿那天是真醉了,有点儿耍混蛋,情绪不好动了刀子,不分清后皂白砍下来,张晞临挡了一把,「我要不扛着一下,可能就伤到别人了。」那时候他正在演一部叫《即日起程》的电影,戏里手上打的石膏不是假的。「伤到筋了,筋断了,还伤了半截骨头,这个没关系,人酒后都没有理智的,我不在乎。关键是这一刀完了以后那么好的朋友不见了。我是不会怪他,但是他会有愧疚。就慢慢地走淡了,没有联系了。」张晞临说到这,脸上像蒙了层薄雾。


他做人是这样的,不会恨人,也不记仇,那么狭隘做什么呢?「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去年有个好朋友诚恳盛邀他出演一部话剧,整部戏一男一女两个人,撑满全场,很过瘾的好戏。一对离婚的夫妻,重聚在儿子的墓地,一番对话相交。任何好演员都不会拒绝也不应该拒绝的戏,张晞临拒绝了,「儿子太小了,我忌讳。」后来演一个电视剧,戏里有一场他要把儿子和妈妈的手生硬掰开,一脸冷酷,他演的时候心里真的听见「心在滴血,哇哇大哭」的声音。这是他现在的软肋。


我喜欢人是有软肋和破绽的。一路丢丢捡捡的人生,日后回忆起来,不是才更有滋味吗。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张晞临现在乐于接受人们唤他时是那些他戏里的名字,这是对一个演员最高的褒赞,但他也期待又一天,「张晞临」这三个字可以真正被人们记住。


人生如战,又是身处在这样一个「打斗」不息的世界里,骑士如他,应该有自己的疆域和国土,让当中的一切,都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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