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的声音:春红和她的即兴歌唱
文:吴黔凤
编者按:本文为“声音志”有奖征文活动入选文章,已通过作者将1000元守护基金转交给春红,帮助她购买新侗衣以参加县里的山歌比赛,同时复印自己保存的老歌本,以便于传承侗歌。
本文作者吴黔凤,复旦大学社会学博士候选人,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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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黔东南的传统音乐,大多数人都会想到广泛传唱于南部侗族地区的大歌。但侗族人的音乐绝不仅限于此。正如法国著名摄影家阎雷(Yann Layma)在摄影集《歌海》中所概括的那般:侗族村寨就是歌的海洋。
侗族,自称为“更”,侗文记做gaeml, 发音接近“干”,英文写为Kam或Dong,主要居住在贵州、湖南、广西三省区交界处和湖北恩施,人口超过400万,按照文化、语言以及习俗上的差异,分为南侗和北侗两个群体。尽管存在差异,但无论是南侗还是北侗,都把唱歌视为一种重要的表达方式。
侗语把歌称为al或gal,在侗族人的日常生活中,用即兴的al来进行表达与交流非常普遍。其中,于2011年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四十八寨歌节中的赶歌场、玩光阴活动具有非常高的即兴性,由于种种原因,仍然不为大众所知,甚至颇受误读,这其中就包括我——一位成长于北侗地区的社会学博士生。
我从来没觉得我的大姨春红是一位歌手,直到2016年底参加一项针对黔湘四十八寨歌节的田野调查,我才意识到春红不仅是一位歌手,而且还是一位善于在婚礼和满月宴席上即兴对歌的酒歌、恭贺歌高手。
细茶生在东南海
身带盘钱找了几十几座山
我姣过路得见你郎坐在花园间
今日相见千是有意万有缘
(本文引用的歌词由作者和春红共同翻译)
贵州天柱县枫木拗歌场,2017年农历七夕
(摄影:吴黔凤)
一、童年记忆:家乡的歌不太好听
四十八寨歌节是依托贵州、湖南交界处的四十八寨而形成的对歌场所,阿婆坳、两头坳、龙凤山、四鼓楼、四方坡、天华山、细界花园、岩湾等八大歌场是四十八寨老牌歌场,从农历三月到七月都会举办山歌聚会,被誉为世界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歌节。
世居于此地的主要为侗族人和苗族人,主要使用语言为侗语、苗语、西南官话黔东小片方言以及酸汤话(湖南汉语方言在贵州的延伸)。尽管生活在四十八寨的苗族人常说苗语和酸汤话,但在唱山歌时会主动选择用侗语或是西南官话演唱,很少用苗语演唱。并且,尽管歌节名为四十八寨歌节,但参与到对歌文化圈的村寨并不仅限于四十八个寨子。事实上,贵州省天柱县、锦屏县与湖南省靖州县清水江流域村寨都有着以歌代文、以歌传情的山歌传统。
然而在我的印象里,从来不觉得家乡天柱的侗歌是音乐,因为它太难听了:既难听懂、也难听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侗歌这么苦哈哈,每个字都要拉上十几秒,又难唱又难听。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也跟着大姨赶过歌场,但并不是美好的音乐节记忆。
大约是2000年前后的一个夏日,大姨带着我们姊妹兄弟几个换了好几趟车才赶到天柱县城附近的社学乡,一路上人潮汹涌,不停地有人过来跟大姨打招呼,撺掇大姨上台对歌,还说:歌王也来了。
我立时来了兴致:天呐,歌王来了,是电视里面帅气的明星吗?他们也会来我们山旮旮?我想爬到高处,但是每一棵树、每根杆子上面都挂着人,我想钻到舞台前,但那里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夏天的日头毒辣,树上的知了不耐烦地嚎叫,直到把口袋里最后五毛零用钱买了雪糕,歌王终于出现了。在众人的欢呼和簇拥之中,一个穿着黄色民族服装的大胡子男子走上舞台,人称“大胡子歌王”。
歌王一开口,我顿时失望透顶,又是唱那个苦哈哈的歌,跟电视上的“歌王”、“天王”南辕北辙,我低头舔雪糕,嚷嚷着不看了要回家。
大姨的朋友却在吹风:你快上台去对歌,他们没得一个比你会唱。
大姨惋惜又不舍:哎,我这带着一伙娃崽,上台去没得人照看崽。
朋友:我们帮你看。
大姨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舞台,说:歌王确实唱得不行,但我也难得去唱。
然后就带着我们几姊妹弟兄回县城,去农贸市场投奔水洞的亲戚,亲戚帮我们找了宾馆住下,据说那一晚县城里家家都有客,宾馆也爆满,到处都是从乡下来城关赶歌场的人。
童年的歌场没有影像资料可查,但所幸随着四十八寨歌节这一文化盛宴的恢复与发展,我们很容易在舞台上听到北侗山歌。2021年的人类遗产保护日,大姨加入娘家的歌队,早上四点钟搭车到县城,在路边吃碗粉之后梳妆打扮、着衣换鞋。穿草鞋、戴黑帽是最传统的北侗风貌。大姨站在边上,和童年的伙伴们一起歌唱,歌颂现代化的生活,展望更美好的未来。
所唱的歌与我童年时挤进歌场所听一般无二,仍然是那个苦哈哈的歌,每一句尾都拖得非常长,不同的是,我已经懂得了欣赏这种“难听”的歌。
二、命运之歌:别像灯油被风吹熄
要如何理解这种“难听”的歌?恐怕还要把视线从光鲜的舞台转移到歌手的人生,才能理解北侗山歌的意义。
大姨很会唱玩山歌,在她16岁时(1984年)还被选中演唱平寨调的玩山歌,收录在县文化部门的资料库里,歌词由在县广播局工作的界寨人王瑞金编创,以平寨调演唱,作为北侗第一土语区民间歌谣的代表性曲目。
歌词为:
党的政策照侗寨,斗牛场上搭歌台,
人逢喜事样样有,男女老少笑开怀。
长到23岁,春红嫁给了在水库做工认识的盘村小伙,因为家族里几十年都没有办过喜事,出嫁时非常热闹。家里宴请了几十桌客人,随后全村出动送亲到盘村。尽管路途脚程需两个小时,全村人仍然乐此不疲地往返平寨和盘村三四次,唱歌、喝酒、恭贺新人。春红说当时唱酿海夜宴歌唱了一整晚,热闹得很。
嫁到盘村之后,春红生养了六个孩子。为了生计,在广东、福建、广西等地打工多年,进过工厂,在工地做过零工,还在县城摆摊卖菜卖水果。
尽管身高不到一米五,瘦弱矮小的春红在建筑工地却表现出了超出男性的效率。2005年起,春红在农闲时会到县城建筑工地打零工,其中最常见的工作是挑建筑材料到高楼层。有一天是挑水泥到四楼,按上楼的次数和挑水泥的包数来结算工钱。为了多挣点工钱,春红十分拼命。最后结算工钱时,春红拿到最多,因此被其他男零工打趣:我们还没有那个鬼老奶快。
在最小的儿子稍微长大到能够托付给老人照顾时,为了养活孩子,春红前往广东打工。从天柱到东莞,可以去湖南怀化坐火车经焦柳线和京九线前往广东,也可以从本县坐卧铺大巴车取道广西到广东。尽管在寨子里长大的春红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却对选择复杂的交通路线十分熟练。
在广东打工期间,每当家里的五个孩子有任何风吹草动,春红就立刻找车回到盘村家里。从东莞回盘村的直线路程有900多公里,先从厂区坐一个小时公交车到东莞汽车站,再由汽车站坐两天的跨省大巴车到天柱县城,在县城二妹家里住一晚,隔天清早再坐三小时县内班车到邻村的娘家,最后走两个小时的路抵达盘村。这三天的路途,经过的广东、广西、贵州三个省区的所有大站、小站、大城市、小村庄,地名都牢牢地记在春红的心上。
现在孩子长大成家立业,春红和老伴回到盘村生活。只有六十岁的春红比一般人显老得多,身高缩水、四肢萎缩。问及这奔波的一生有没有想不开的时候,春红干脆地否定:命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不好想。并用一首光阴歌回应:
人来凡间不像灯油风吹熄
光阴受苦谁都多少有点点
脚踩花园贵也得贵贱也贱
阴光同照雨同淋
每一个接触过春红的人都夸她是一个既有能力又很乐观的人。在婆家盘村,春红有一方更大的舞台展现她强大的即兴对歌能力,那就是婚礼酒席和小孩满月、周岁酒席中的夜宴。
春红的岁月亦被留存于侗族大作家、摄影家潘年英的镜头之下。
(注:作家潘年英是盘村人,每每回到家乡,都会给乡亲们拍照。这三张照片由潘年英为春红及女儿拍摄,冲洗后作为礼物送给春红。)
三、夜宴恭贺:唱歌要讲礼数
作为家中的长女,春红没有太多的机会读书,只读到小学三年级,能够读写基本的汉语。春红的记性非常好,跟着寨子里年纪大的姐姐们一起去赶场、玩山,很快就记住了歌场里面所唱的歌,这一点被寨上同龄姐妹称赞为“继承了母亲在即兴编创酒席恭贺歌、玩山歌方面的优良基因“。除了记性好,春红的脑子转得非常快,可以在十秒之内编出一首即兴侗歌,因此常受邀在婚嫁仪式中担任领唱人,一唱就是一夜。
2021年5月,擅长唱夜宴歌的春红,在侄儿的婚礼上举杯恭贺亲家公,亲家公是汉族人,听不懂侗语,春红用汉语唱了这首恭贺歌。端起酒杯时,亲家公以为只是寻常的敬酒,正搜罗着金句应对,欲开口时,春红用高坡调唱到:
恭贺老人福寿多,
寿缘长长像河川,
今儿满堂你久久坐,
心情舒畅又欢乐。
一曲唱闭,亲家公才知道原来侗家人劝酒是要唱歌的。春红把酒端到亲家公嘴边,亲家公一饮而尽,表示:多谢亲家的好意,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紧接着,春红又端起第二杯酒,递到侄儿外婆嘴边,唱道:
外婆长命到百岁
坐到儿孙都满堂
河沙累累难计算
你的寿缘量不完
侄儿外婆只会讲侗语,听了侗语恭贺歌后连连感谢春红的好意。
接下来,春红端起第三杯酒敬给亲家母,由于亲家母刚刚做完胆囊手术无法饮酒,遂以水代酒,春红用汉语方言唱道:
一棵大树在山岗
不怕雨来不怕伤
我是白雀落树上
深深祝贺你万年长
敬完新郎、新娘的至亲这三杯酒后,这场夜宴才算是正式开始。春红坐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中间,互相唱起恭贺歌。由于客人不多,新娘一方的客人又不是侗族人,无法对歌,这场临危受命的夜宴歌只唱到晚上十点就结束了。尽管唱得不多,夜宴歌也达到了促成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成为一家人、缔结亲属关系的效果,一来一往的恭贺,通过礼仪性歌唱分享人生道理。
不仅在娘家和婆家寨子的酒席上掌控大局、发光发亮,春红也时常被邀请到更远的寨子唱夜宴歌。有一次盘村的姑娘嫁到了县城近郊的新寨,春红也跟着来做客。晚上的夜宴上还邀请了其他歌手,强者遇上强者,春红唱到半夜仍然依依不舍,回到我家借住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我下楼给她开门,夜色中春红的两腮通红、难掩兴奋,告诉我:还有一百多首歌没有唱完。
四、这一百多首歌从哪来?
尽管北侗山歌非常强调即兴,即现场编词创作的能力,但有道理、有内容的古歌更受人仰慕。春红的脑海里有许多首古歌,这些古歌是她劳动之余用以打发时间的宝贝。在县城做短工时,一到休息时间,春红就会拿出手机在山歌QQ群里对歌,也会在抖音(账号:dy1dza6j30zx8,“春红🍁M”)上分享,说:唱一首古歌,看还记不记得住歌词。
其中最古的一首是关于歌的来源。
上元甲子先有天才有乌云
中元甲子先有山才有河
一班传给一班
这首光阴歌是哪个留
上元甲子先有天才有乌云
中元甲子先有山才有河
一班传给一班
这首光阴歌王母留
这首歌是春红的宝贝。在抖音上,春红只唱了开头的几句,不肯倾囊交出,原因是担心被人家学走之后自己没有杀手锏。但在我们的访谈中,她大方地教给了我,因为她把我们的访谈理解为:一班传给一班(即一代传给一代)。
诚如春红所理解的那样,春红把自己宝贝了一辈子的歌交给了我。为什么会是我?
或许是因为只有我对她的歌感兴趣,本该传承春红侗歌的女儿们都远嫁到了河北、河南等地,在大城市里工作来养活自己的小家庭。
侗族人世世代代所维持的那种以侗歌作为重要表达途径的生活方式,在一个高度现代化的社会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而且这种冲击早在九十年代就开始了。为了养活孩子们,春红前往广东打工多年,离开了以歌传情的侗族社会,几乎找不到人唱歌,只有回到家里参加好事,才有机会唱歌。
所幸,智能手机的出现使这种人歌割裂的情况得到了缓解。无论是在山歌QQ群还是在抖音,又或是在国家级非遗“四十八寨歌节”所带来的传统文化复兴中,春红又获得了自由歌唱的空间。
年轻一代如何传承山歌,恐怕还需要更多的观察和思考,而我作为年轻一代,之所以对侗歌感兴趣,除了我本人对侗歌的热爱之外,更多地是在以研究者的身份学习春红的侗歌。任重道远,借此平台分享我所知道的北侗山歌故事,也是一种传承。
编辑:穆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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