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他一生都是个文艺青年|记吴冠中
┃微斯人,吾誰與歸
他一生都是个文艺青年
记吴冠中
© 陈丹青/文
二十世纪赴欧学艺的著名官费生,先有二十年代的徐悲鸿与林风眠,继之有三十年代的吴作人与吕斯百,到了四十年代,赵无极、熊秉明、吴冠中三位先生,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到1949年之前,国民政府派赴欧洲的最后几位艺术官费生。
2000年我初到清华美院,被领去拜访吴先生,问及此事。他说,抗战期间他考取杭州艺专,一路流亡,途中苦学法语,预备将来去巴黎。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迅即恢复各学科专业官派留学,全国42个名额,其中绘画一名、雕刻一名,他与熊秉明考取了,1946年动身。赵无极哪年去的,怎样去的,吴先生也说及,我此刻不记得了,好像也是官费吧。1949年末,他们三位为了回不回祖国而在巴黎彻夜长谈,早已是著名的故事:赵、熊二位留下,吴先生回来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熊先生去世了,赵先生至今仍在巴黎。他与吴先生均享高寿,不知哪位年龄更大。今晨得到吴先生辞世的消息,算起来,他是民国时期赴法画家而留在大陆的最后一位老人了。
我没有受教于吴先生,仅得一次拜访,此外是在三四次众人的场合望望他。“文化大革命”前,吴先生初露锋芒,我小时候在美术杂志看见他去西藏的风景写生,但不大听人说起他,更不知他的留法的资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切文艺讲革命,他的画风不被宣传的。“文化大革命”后吴先生声名大噪,因为人人期待新权威,美术界忽然发现我们还有一位正当盛年的留法画家,而他有见解,敢说话,“文化大革命”甫歇,美术评论尚在口齿不清地批教条,他就一反唯物论者“内容决定形式”的官式教条,坚称“形式决定内容”,影响至今。其时吴先生五十多岁,如许多复出的老画家一样,到处去给宾馆画大画。有一天晚上中美院请他来给师生做讲演,那时没话筒,他几乎句句叫喊,苏南口音,词语简洁,高声历数十大美学问题,此刻我只记得一条:“美”不是“漂亮”,“漂亮”不是“美”!此前“文化大革命”时,哪有人这样子说话呢,我当即神往,心想,这么明白的真理我怎么不知道啊!底下掌声雷动。讲完后,吴先生目光炯炯扣紧自己的左右手,向前平伸——不是武林打手的那种抱拳——对全场每一角落频频致意,好像预备捉牢台下所有人的臂膀,颤动着,摇撼着,我又看得神往,心想,留法前辈到底不同,我怎么不知道这等漂亮激昂的手势呢!
及后渐渐看到过去的资料和影像,才知道吴先生台上全是民国左翼青年的讲演遗风,慷慨激昂,不容分说,仿佛正在民族危亡抗战动员之际。二十世纪初那次访他,他巳八十出头,家居清谈,仍然神色刚正,用词肯定,确信自己的每一句话,几近论辩的模样。他的面相本来清癯而决然,说到快意处,总有斩钉截铁之势,像是生了气似的。
我当场听他一回说话,隔着桌子,绝对真实的。还是初到清华美院那年,张仃先生、吴冠中先生、袁运甫先生,还有我,算是开始收博士生。待吴先生由人扶进来,请他给墙上十几位考生作业评几句,他颤巍巍巡看一过,毅然说道:我一个都不招!“那么,吴先生您看是不是给打个分呀?”他应声叫道:“最高60分!”
现在美术界这样子说话的老人,大概不会有了。我曾有幸见识过几位吴先生的同代人,杭州艺专,北平艺专,多有类似的耿介而强硬,可见民国出道的艺术家大致性情毕露,不看人脸色的,即便后来给整得不像人样子,熬过浩劫,一朝出头,脾性还是在,只是如吴先生这般不改其初,到老一贯,委实少见的。
终其一生,吴先生是个文艺青年,学不会老成与世故,而他这一辈的文艺青年大抵热烈而刻苦的。老同学孙景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随吴先生在云南写生,说他画完收工回住地,天天亲手洗画笔。洗笔多烦啊,他却喜滋滋的。袁运生先生与吴先生相熟,说“文化大革命”后去他家看画,每一幅竟用报纸小心包好了,藏在柜子里,一幅幅取出,拆开,看过了,又仔细包拢放回去。这样地小心翼翼而善自珍重,也是一种过时的美德吧,此外的代价,是吴先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大约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某次夜谈吧,老人对运生几位说了些归来之后的大不平,翌日清早,竟来敲运生老师的门,神色俨然,再三叮嘱,大意是昨夜谈话没有录音吧?干万不可外传啊!
那代老人的长期恐惧和抑郁,当令年轻艺术家不能想象,也不必亲历了。今时我们但知吴先生的胆气和敢言,不知他还有许多不能说出的,现在想来,即便“外传”,谁又会当真。我从未见吴先生笑过,仅一次,是1981年在北海画舫斋的什么会议上,散场时我走去对他说,他的文意很痛快。他只一声“哦?”脚步停了停,但在很长很宽的人中一带,略微见笑意,随即十二分严肃起来,询问是哪一篇,又问我同意不同意,意态极是恳切,其时他并不认识我。很多年后,袁运甫先生邀我去美院,曾问及张仃先生与吴先生的意见,据说他也首肯的。
2004年春,美院照例请来医生给全院老师作例行年度体检,吴先生刚抽完血,右手摁着左臂的肘弯,腰板笔挺,神色凛然。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吴先生,看他排在长长的教师队列中安静等候着,我有点吃惊,忽然明白他是这单位几十年的老职工。我又无端想象他1949年怎样在巴黎咖啡馆与两位同学争论到底回来不回来——当初赵、熊二位毅然留下,其实很对,吴先生毅然回来,我以为也很对。那次家访我对吴先生说了这意思,他一愣,沉吟半晌,但我忘了他是怎样回应的。原中央工艺美院,今清华美术学院,张仃先生,吴冠中先生,是最可骄傲的两位老前辈,一位来自延安,一位去过巴黎,今年一年,他们先后停笔休息了。
以上是我对吴先生的零碎的感念。他的晚生与研究者很多很多,想来会有珍贵的纪念和评说吧。
2010年6月27日写在纽约
延伸阅读 点击打开
┃微斯人,吾誰與歸
○ 章诒和:他是不倦的风,始终呼啸着
○ 熊秉明:我所认识的王道乾
○ 范玮丽:回忆巫宁坤
○ 侯德健:杨宪益二三事
○ 赵毅衡:穆旦——下过地狱的诗人
○ 邓晓芒:我与杨小凯
○ 北岛:听风楼记
○ 唐德刚:穿越历史三峡
○ 未成小隐聊中隐,却恐他乡胜故乡|记余英时
○ 大路艺术|记吴冠中
○ 徐复观:对殷海光先生的忆念
○ 饭店多去,医院少去,火葬场慢去|记贾植芳
○ 一笔一笔救自己|记朱新建
○ 吴洪森:初见元化先生
○ 徐方:两代人的良师益友|忆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