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我的野读生活
┃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
┃智者自知
我的野读生活
© 张鸣/文
毋庸讳言,我是一个读书人,虽然有时候朋友圈子里有人会拿我曾经做过兽医这事儿开玩笑,说我是个兽医。说良心话,当年我做兽医乃至猪倌的时候,其实比今天更像读书人,对书的痴迷,比今天不知要高几个数量级。那是个没书读,要读也只能读毛选的年月。我养猪、做兽医的时候,手边只有一套1970年左右重印的《红楼梦》和一套线装石印的《三国演义》,都是我伯父从上海给我弄来的。没书可读时就每天翻,都快背下来了。幸好我所在的兵团连队,居然有一套《鲁迅全集》,没人看,就搁在有名无实的图书室,钥匙在出纳手里。我三磨两磨,借将出来,如获至宝。
说实在的,当年的我,对鲁迅印象一般。课本上选的鲁迅文章,剑拔弩张加尖酸刻薄,看多了,并没有觉得怎么好。但是由于没书可读,不得不把全集都读了——先读小说,然后散文,再则杂文,最后连译文和学术著作也读了。每篇文章,至少看三遍。有些篇章,看过的次数,没法统计了。从此往后,我就变成鲁迅迷。
说起来,我的读书生活,起点恰好在“文革”开始的时候。那一年我9岁,不知怎么搞的,就学会了看没有图的大人的书。字识得不多,连蒙带唬往下顺。父母都忙,加之我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所以没有人干涉我读“课外书”。这其实是一种大不幸,因为恰在这个时候,开始烧书了。凡是铅印的东西,如果是西方的,则是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如果是俄国或者苏联的,则是修正主义,如果是中国古代的,则是封建主义。1949年以后的革命文学作品,也是修正主义。反正除了毛选、马列和鲁迅的书,统统得烧。记得当时手头正在看绥拉菲靡维奇的《铁流》,这本曾经的革命文学经典,也被老师判为修正主义,非烧不可,只好交出去烧了。这么一来,一下子天底下没有书了。对于我这个刚刚学会看书的人来说,简直太难受了。学校基本上也停课了,即使上课,老师也就是读读语录,学生也不乐意听,疯打疯闹。而我这样的狗崽子,下了课也没有人跟我玩,再没有书看,简直就像受刑一样。后来,疯狂烧书的风头过了,我在我家的箱子底下,发现了几本残破的苏联小说。现在名字我都忘记了,只有一本,记得好像是叫《小家伙》,都是竖排繁体字的,看起来很费劲。没有书看,再费劲也得看。硬着头皮读下去,居然也磕磕绊绊地顺下去了。这几本小说看完,就把哥哥姐姐用过的课本翻出来,看完了语文,看历史,看完了历史,看地理,最后,连生物课本,也看完了(数理化实在看不懂)。
1969年九大之后,“文革”最初的疯狂大体过去。我发现,跟我同样爱读书的人,还是有一些的。当年我所在的黑龙江国营农场,中层干部多为军队中专业的小知识分子,家里多少都会有几本书。在烧书狂潮之中,拼了命保存了下来,把封面撕掉,换上保护色,明明是《安娜卡列尼娜》,但包着的书皮上却写上《鲁迅文选》,或者毛选第四卷,然后大家私下里偷偷互相换着看。有几个“文革”初期疯狂抄人家的造反者,突然之间又被当成“五一六”分子抓了,家里积攒了不少抄来的文学名著,我们几个爱书的小伙伴,就用沙果、香瓜,以及毛的像章一本本换出来。我们当年对书的感觉,就像杰克•伦敦笔下那个饿惨了的水手,见到食物就想疯狂地占有,狼吞虎咽,实在吃不下了就偷偷藏起来。我曾经为了跟人家借一本小说,在人家的门口,死皮赖脸地站上大半天,逼得人家不得不把书借给我。期限非常紧,为了能按期还书我能三个小时吞下一本三百页的小说。如果人家宽限一点时间,第一个冲动,就是把书抄下来。
在那个时候,“文革”前出版的大多数世界文学名著,我其实都看过了。但由于没有封面,不知道作者,有的书破损得厉害,有头无尾,看了也不知道这些书居然都是名著。直到“文革”后,再次接触这些书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都是我看过的。有的书,如果分上中下的话,你第一次拿到的,就不知道是哪一册了,反正拿到哪册,就从哪册看起。记得《三国演义》,我就是从中册开始看的,一上来,庞统就被射死在落风坡了。那个年月,有作者比较完整的书也看到过。那是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后,社会上革命的热情已经不再。我被扔进了一个山沟里的五七中学,老师大多是知青,只有一位是老资格的教师。但是没想到他的家里有藏书,有高尔基的三部曲、郭沫若的《沫若文集》,还有一套线装的《汉书》。那些知青,从北京、上海,陆续以学校的名义,搞来了好些“文革”前出版的古籍,从《诗经》《楚辞》一直到唐宋散文、宋代的话本、周一良的《世界通史》、范文澜的《中国通史》,还有像《说岳全传》和《老残游记》这样的小说,但是这些书只有老师才能看。那个时候老师很缺,由于我学习比较好,所以学校经常拿我当老师用。因此我就有了特权,可以看这些书。我就把这些书借出来,放在宿舍和课堂上看,反正老师在上面讲什么,跟我也没关系,那种薄薄的课本,我早就自习就看明白了。当然,老师也从来不管我,由此练就了一副可以在课堂上读课外书的本事,抗噪音能力超强,最后连工地打夯,我都可以照看不误。
“文革”中偷偷看书的人中,其实最流行的,是几本中国作家的作品,比如《林海雪原》《烈火金刚》《平原枪声》《苦菜花》。只是我们几个书痴,很快就不满足了,越走越远。到了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少女的心》问世,我们根本就不屑一顾。尽管如此,那时候,时代还是能给我们的认识打上自己的烙印。比如说,我对《铁流》就不大满意——怎么把我们敬仰的苏联红军,写得跟叫花子似的?看雨果的《九三年》,对里面主人公革命不彻底的行为,也表示不解。美国记者夏伊勒的《第三帝国兴亡》,甚至一度令我愤怒,怎么苏联跟纳粹德国还瓜分过波兰?革命领袖斯大林怎么可能跟希特勒勾勾搭搭?一怒之下,我把书丢在一边不看了。过了一会儿,心里痒,手也痒,还是抓起来看,直到读完,心里感觉还是怪怪的。
“文革”中读书,一直都摆脱不了这样的纠结。没有书读的日子,哪怕碰到带字的,就会抓起来看。那时的两报一刊,我期期都不落。上海著名的大批判杂志《学习与批判》,我是自己订阅的。“文革”中间出版的几本有限的革命小说,如《金光大道》第三部《牛田洋》,我买过。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章士钊的《柳文指要》,我也都认真读了。那个时候即使是“林彪事件”之后,受《五七一工程纪要》的震惊,怀疑起了“文革”,但却不敢怀疑革命。有的时候,还觉得《学习与批判》上的文章,写得挺来劲的。
幸运的是,“文革”这十年正好是我从童年长大成人的十年。所读的书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西方富有人道主义情怀的名著,其中托尔斯泰的《复活》和《战争与和平》、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司汤达的《红与黑》、莫泊桑的《羊脂球》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给我注入了浓烈的人道主义情怀。让我此后的生活,因此而获益,也因此而受苦。不管怎么说,我至今不悔。
当年看过的小说此后再也没看过,包括我曾经反复阅读过的鲁迅著作。生活的经历,让我变成了一个所谓的学者,需要花大量的精力去翻阅史料。但是,只要能抽出时间来,能抓到的书,还是会拿来读。一天不看一会儿书,浑身难受。有人恭维说,我是学者里面最用功的几个人之一。其实,我哪里是用功,不过是习惯而己。只是,无论怎么用功,当年那种饥渴的感觉,那种读了好书狂喜的兴奋,再也没有了。我的朋友兼师长,北大教授李零说,那是一种读野书的感觉,这种感觉,只能是那时候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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