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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永 | 病毒肆虐,生命政治学该如何介入?

陈培永 保马 2022-08-08

疫情反思系列

# 第二十六篇 POURMARX #

2020年3月28日

 编者按   在当前的这场传染病大流行中,当各个共同体纷纷以筑壁垒,改变地形的方式阻断疫情蔓延时,生命政治迅速地介入相关讨论中。此前,保马已推出文章反思阿甘本不合时宜的“例外状态”,今日再推一篇反思埃斯波西托的免疫政治学。与各国及地区正面临的医疗物资短缺、医疗系统崩溃、经济停摆、失业率上升等问题相比,生命政治学未能免俗地陷于建构“威权主义之下的生命政治”与“奉行民主自由的个人抉择”的二元对立,这确实使它看上去足够“哲学”,但却过分简化了“政治”。正如本文作者所说:“当我们总是想着权力想方设法让人死的时候,想着权力总是编织例外状态的诡计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进入到假想中了。”对疫区来说,没什么比尽可能挽救生命更重要。


感谢陈培永老师授权保马发布。本文系保马推出反思疫情系列文章的第二十六篇,敬请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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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毒肆虐

生命政治学该如何介入?


作者 | 陈培永


新冠病毒肆虐,以研究生命政治著称的意大利学者埃斯波西托,趁着这个机会,提供了分析疫情的生命政治视角。他于2020年2月28日在《共和报》上发表的翻译成中文还不到1000字的文章,中译文题目翻译为《党派与病毒:生命政治当权》I partiti e il virus: la biopolitica al potere,足够吸引像我这样对生命政治感兴趣的人。其实,文中根本不曾与“党派”有关系,直译为“生命政治当权”也不太合适,翻译成《人群与病毒:生命政治大行其道》应该更合适。


▲埃斯波西托I partiti e il virus: la biopolitica al potere


题目已经表达了主题,那就是新冠病毒来了,生命政治可以大行其道了。应该感谢新冠病毒,生命政治派上了用场,成为不再受怀疑的问题,成为让人难以忽略的、具有说服力的理论,甚至还成为各个国家纷纷采用的实践方法。


按照福柯的说法,生命政治早在17、18世纪出现了,这是权力的一项新技艺,它不是把人当作平等的公民、受法律保护的拥有人权的个人,不是被赋予某种神圣性或光环荣耀的人,它把人看作生物,把每个人看作生物的一部分。生命政治承担着一个国家人口的生物生命、乃至人类作为物种的延续任务,它是使人活的权力,通过使人活下来证明自己,但也因此不会太计较某些个人的健康与生命(个人也不能打着人权、自由的名义对权力进行抵制),甚至可能还会让大多数人活下来、让本国人口不至于灭绝而选择让某些群体的人去死(比如放弃80岁或60以上的老人的治疗)。对生命政治的出现,福柯是以历史叙事(知识考古学叙事)的方式来阐述的,而不是通过理论的定性来说它是好还是坏。可能正因如此,生命政治学并不具有强烈的批判色彩,况且它还是让人活的权力,是以保卫社会、让人口维系而出现的。


▲截至3月27日12时,全球感染SARS-CoV-2人数累计逾53万。


埃斯波西托的文章要说的是,生命政治这个概念经历了从最初开始谈论时期的备受怀疑,到在现实中得到确证变得让人难以忽略,而促使这一转变发生的事件,包括生物技术、自杀式恐怖袭击、大量的地缘政治后果等,这些事情将生物生命(vita biologica)政治介入之间的直接关系带到了顶点。可以理解,他讲的生命政治即是把人的生物生命纳入到政治考量中,政治最直接地介入到人的生物生命中,而不再是还在考虑具有神圣性的那种高于动物的人的生命中。(注明一下:作为具有人权、自由的公民,作为主人、拥有民主权力的人民,我们人因而是神圣人,这样的人的生命是政治生命或精神生命,这种生命无疑是被赋予的,被政治所赋予的,也是被人类社会的进步所赋予的)。


只是,埃斯波西托把这些事件放在一起,让生命政治的性质变得模棱两可,让生命政治的概念变得模糊,最典型的是,自杀式恐怖袭击算作生命政治事件吗?讲生命政治,就是让人去做自杀式恐怖袭击的武器吗?如果做牵强的理解也可以,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社会、自己的种族,让一些人从神圣的生命变成纯粹赤裸的人肉炸弹、生物武器,为了让大多数人活必须让少数人去死,这也算是一种。但将其与新冠病毒放在一起,作为生命政治的事件,多多少少让人难以接受,毕竟前者有充分的直接的理由进行批判,新冠病毒事件导致的生命政治结果更为复杂,简单关联在一起,除非是早已认定生命政治的“恶”。如果要举生命政治事件的话,更为贴切的是天花、霍乱、非典这样的瘟疫事件。正是这些事件的爆发,才更能让我们搞明白生命政治的所指,更能明白生命政治的价值和冲突。


借助于新冠病毒,埃斯波西托讲了生命政治的三种新变化,其实就是生命政治的三个特点,他努力的方向显然是借助于新冠病毒普及下、推宣下生命政治的理论。我来对思想家个人内心的“阴谋”大胆揣测下:来看看吧,我早说生命政治重要,具有现实性,你们不听、听了也不懂,现在新冠病毒来了,我来给你们讲什么是生命政治吧,你们就好好听吧,这个时候一定也能听懂。其实,这也是我们很多人经常所做的事情,说是“对某某事件进行哲学思考”,不是教给人们在这样的事件中应该持什么样的立场,应该如何自处,应该如何保持智慧,而是告诉一下大家这事情里面包含什么样的枯燥的哲学原理。我们也不能怪某些哲学工作者、理论工作者,长期研究某个问题,有感情啊,能有机会向大家讲讲自己研究的理论,获得更多人的关注和认同,也没有什么问题。


埃斯波西托列举的生命政治的三个新变化(说实在的,有的根本不是这次新冠病毒显示出来的动态变化),第一个是“政治的对象从单独的个体转移到了特定的人口区块”。政治的对象从来不只是单独的个体,而是单独个体与特定人群的统一,即使生命政治的出现,也不能说政治就只针对人口了。可以理解的是,在病毒防控中的生命政治,实施措施不是针对某些个体,而是(某个国家、区域、城市的)人口人群,它要通过让人与人保持距离来保护特定空间人群,让特定空间人口免于瘟疫、不被病毒传染。


生命政治即是免疫政治,让人在各种病毒、风险、危险中存活下来,埃斯波西托还是利用这个机会抛出了他对生命政治的独特见解,只不过他使用的是“新型生命政治体制”的特征。以特定人口或人群的免疫为目标,决定了生命政治必然要有内外之分区块划分,必然会带有一定的排外性,它要逆全球化的进程、中止流动性,会表现为国家保护主义,而且即使在一个国家内部,在城市之间、社区之间、村庄之间也会划定界限,实施区域保护主义。国家主权至上不是旧的国家主义的延续,是为了一国人口免疫、免于被病毒传染所催生的东西。


第二个变化是“政治医学化(medicalizzazione della politica)医学政治化(politicizzazione della medicina)的双重过程”。政治医学化表现为,政治面对危险和恐惧开始淡化意识形态,强调保护性特征。实际上,他在这个方面说的不够多,也没有说清楚,应该是囿于篇幅的原因或者经过了删减。政治医学化不能仅仅等同为(1)政治的非意识形态化趋势和(2)政治的保护性特征。这并不是政治医学化的本质性特征,政治医学化实际上是把医学纳入到政治中,政治要根据流行病学、病毒学、公共卫生学等相关领域专家学者的科学研究结果进行决策,医学给了政治合法化和正当性,这个时候医学充当了法学或政治学的作用,医学所关注的健康、安全、生命等取代了人权、自由、公平、正义这些价值理念的作用。医学专家的话起到政治效果,甚至本身承担了政治家的角色,人们甚至更愿意相信的是医学专家的话而不是政治家的话


埃斯波西托如此理解政治医学化,认为疫情时期的政治才呈现为非意识形态化和保护性特征,他把这看作是一种变化,实际上本身就有对政治的固有偏见,把政治还是看作压制、奴役、剥夺这样的否定性概念,而只有在新冠病毒出现的这个时候,政治才强调保护性特征才充当保护性、肯定性的作用。而实际上现代性政治一直强调的是这方面,也一直在践行这个目标(当然并不尽如人意),如果不能看到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现代政治的进步,难免会陷入对政治的偏见中。


医学政治化,说明的则是医学不能完全强调科学的独立性,不能忽视社会环境和条件、不管相关措施可能会带来的经济与政治后果,而进行纯医学研究结论的发布,纯粹从病毒防治的科学出发建议应该怎么做。客观的、中立的医学研究、医学措施,如果会带来防控疫情的负面效果,将会被否定。这个时候的医学是具有政治性的,比如说,即使通过科学研究已经掌握了病毒源头在哪个国家,这个时候的医学专家也可能会被禁止宣布;即使关于病毒传染的事实是如此,已经完全掌握了全部情况,也不能被宣布,为了防控病毒疫情的需要,有的时候要牺牲医学的科学性。如果这个时候,一个医生不顾后果而坚持宣布,他极有可能被政治“封口”,即使他的医学结论是科学的。


第三个也是在埃斯波西托看来或许最令人不安的症状,“一般的民主程序开始向带有突发事态性质的机制偏移”。即是说,碰到新冠病毒导致的疫情,情况十分危急,日常的民主程序失效,突发事态下的机制开始启动实施。与民主程序相对立,这里的机制当然就是不民主的机制,或者根本不讲民主不民主的机制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立法者、司法者都不能再强调日常民主程序的重要性了


在这里,不明白埃斯波西托为什么要讲一个地震的例子,更让人质疑的是他要说的突发状态(stato di urgenza)例外状态(stato di eccezione)的问题。地震摧毁了一片领土,这是突发状态,是客观的真实状态,他接着说的是,这种状态很可能会滑向例外状态,而新冠病毒推向例外状态的动力则令人不安。可以看出,例外状态比起突发状态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是带有主观性的、被宣告的状态,有主观故意的要素。一种主观的偏见又深藏其中,这其实也是阿甘本对待例外状态的态度,他们已经假设了例外状态是个被政治权力任意宣布的状态,他们设定权力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宣布例外状态,虽然有可能根本达不到宣告的标准。只有宣布例外状态才会让权力有更大的空间,权力有天然地宣布例外状态的倾向,它会把无说成有,把小说成大,最好能随意地宣告,无论有没有突发状态、紧急状态,没有突发状态、紧急状态也得找到这种状态。


这种假设还是权力的恶的假设,它会让哲学家们不安,认定权力利用病毒传染侵犯民主和法治。实际上这次新冠病毒在各国的肆虐,让我们都看清楚了,权力根本就不想宣告例外状态,它甚至都不想出现这样的突发状态。宣告例外状态,政治家们也是被逼的,也是无辜的,我们相信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一个政府还想着例外状态的阴谋,利用本来没有的病毒宣告例外状态,以使权力失去外在的民主和法治的限制,去故意侵犯人们的自由。这种假设还将权力分为两种类型,没有进入例外状态的权力和进入例外状态的权力,前者是民主权力,后者是威权或集权权力。而一旦推向例外状态,威权国家的权力要比民主国家的权力更有效更先进民主国家的民主程序将被威权国家的集权程序同质化民主将会输给威权,甚至将被后者所同化,这是他所认定的最令人不安的问题


▲当地时间3月25日,美国国会参议院投票通过2万亿美元财政刺激计划。图/华盛顿邮报

▲图/观察者网


尽管埃斯波西托貌似客观公正地对待生命政治,显然还是持抱有批判的态度,这个态度比福柯要更浓烈、激进很多,但还没有阿甘本那么激烈、猛烈。可能令我们越来越困惑的是,西方左翼只是批判吗?只是不合时宜的批判?批判即为左翼,那反过来能说建构、建设就是右翼吗?如果如此,左翼的思想家凭什么能在人类社会历史的关键节点上发挥作用,难道仅仅是在这样的时刻兜售下或贩卖下自己的看似比较深邃的、新潮的观点,或者最多只是给大家一种解释,一种貌似深刻具有洞察力的解释?我们亲身见证了病毒,我们还在病毒疫情中,我们看到的是各个国家实施的生命政治的意义和价值。我们是需要反思,是对一些做法的冷眼旁观,但也不能过度地高冷或近乎无情而导致偏离生活本身,为什么不能给生命政治(包括例外状态)一种正面的评价,为什么一定要想到恶呢?


生命政治学介入新冠病毒问题,必须做好的定位是,生命政治是一个批判反思的概念,也是一个积极建构的范畴。我们应该承认的三个前提是,第一,生命政治的诞生本来是人类社会进步尤其是政治领域进步的表现,这是必须承认的前提之前提。生命政治的任务就是让人活,说白了就是要解决关乎人类生死存亡、危及人这个物种延续的风险与挑战的问题。病毒、气候灾害、生态问题以及还不能想象的其他的更多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现实,也是还将继续发生的事情,是我们不得不宣告例外状态的事情。而且,这些问题不是通过一些个人(更不能指望哲学家),只有通过关怀生命的一个国家乃至所有国家的政治才可能解决。当我们总是想着权力想方设法让人死的时候,想着权力总是编织例外状态的诡计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进入到假想中了,进入到不合时宜的思考(注:这里的不合时宜是贬义词)中了


第二,生命政治指向的是人的生物生命,是维系人的生物生命,这本身并没有错,不应该拿人的自由、崇高、神圣、法权、正义这些价值观念,来批判生命政治批判生命政治为了生物生命牺牲掉人的政治生命或精神生命。哲学家和思想家喜欢生命的政治性、精神性、价值性,甚至会认为这些是人之为人最根本的东西,而政治不是哲学或思想的一个表征,就是它必须专注于人的生物生命,就这一点而言,生命政治容易获得我们每个人的认同,当我们看到那么多因病毒侵袭而忍受疾病困扰、走向死亡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去给他们以及他们的亲人说自由、崇高、神圣这样的东西,我们的道义和神圣本身又去哪里了呢?


实际上,生命政治在新冠病毒时期值得挖掘的问题是,究竟是人的生物生命和政治生命或精神生命哪个更重要?人的生物生命本身就不能成为价值观念吗?我们真愿意宁可牺牲生物生命也要保全政治生命或精神生命吗?我们当然反对把人完全当成纯粹的人口中的一部分,当成数字,当成与其他物种一样的没有任何所谓文明的物种,当然也反对牺牲一部分人来保全另一部人,或者牺牲年老体弱的人(体弱无法量化,最终选择的是年龄),或者牺牲一部分穷人,或者牺牲一部分黑人。前一种情况和后两种情况还不太一样,后两种并没有把所有的人一视同仁为生物,实际上没有人完全当成生物。但生命政治的难题,也是人类社会的悲剧在于,没有那么多的医疗资源和其他资源,必须让一部分人活不下来,关键是让哪一部分人?如果是让无权人、穷人或黑人,道义上的谴责足可以吞噬政治,所以现代文明、现代政治留下的唯一出路,就是选择那些年龄大的人,不管有权无权、有钱无钱等其他因素。


第三,新冠病毒肆虐下的生命政治会不同于常态化的政治,但认定生命政治必然是威权政治,也是有问题的。生命政治并不必然是威权政治,也可以是民主政治,是科学政治。只要我们的民主设计足够精准和深入人心,这个时候会一夜之间离我们而去吗?如果我们所谓的民主政治如此脆弱,经历一场病毒就失去了,就被我们抛弃了,那这样的民主政治本身还值得我们追求吗?它不就是虚伪的吗?在关系一国民众疾病健康、生死的问题上,计较于民主不民主,患得患失于不民主,还不忘批判别的国家的威权,这不是用生命政治的名义给别的国家扣帽子吗?鉴于生命政治事件本身的根本性、重大性,我们不是用民主或威权作为标准来评判生命政治,我们应该要用生命政治的成效来评判民主与威权与否。唯有如此,才不会让自己蛰居于世界之外,让会让自己身处于日常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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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 | c3dem.it

arcgis.com

washingtonpost.com

观察者网


封面 | napoli.repubblica.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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