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评《人世间》| 不狗血，只是“伤痕”太密集

保马 2024-03-13

编者按：

保马今日推送“四味毒叔”采访毛尖老师的文章《<人世间>不狗血，只是“伤痕”太密集》。

纵跨虎年春节的年代剧《人世间》自开播起便赢得了超高的收视率和火热的讨论度。本剧改编自梁晓声的同名长篇小说，主要聚焦东北普通劳动者家庭的日常生活，从上世纪60年代讲起，横跨五十年，小人物的命运起伏与社会的大变迁绵密交织，带来了不一样的格局和质感。在毛尖老师看来，《人世间》并不狗血，但太过“伤痕”。导演、编剧、演员的认真与用心显而易见，剧中对东北国企改革的艰难以及下岗工人时代苦痛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但其历史抒情的语法依然老旧，过量的催泪手段难逃“伤痕”叙述的窠臼。

本文原载公众号“四味毒叔”，感谢毛尖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人世间》不狗血，只是“伤痕”太密集

文/毛尖、谭飞

电视剧《人世间》

导演 | 李路

编剧 | 王海鸰、王大鸥、梁晓声

主演 | 雷佳音、辛柏青、宋佳、殷桃等

2022年1月28日首播

谭飞：这么漫长、悠长的一个疫情期间，你自己的精神食粮是什么？最近肯定看了《人世间》吧？总体感觉怎么样？

毛尖：我在上海，重灾区，封控一个月了，我最想要的精神食粮就是猪肉。至于《人世间》，当然算是这段时间最好的一个剧了，比如剧中触及的时代议题，包括干部问题，都极为重要，可惜各种受限，不能打到根子去。当然，我也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尤其太伤痕。比如秉昆家的大儿子，虽然原著里面周楠也是在美国死掉，但电视剧把周楠的死挪后，为洗白了的强奸犯和秉昆之间搞出好多戏，搞不下去了，用周楠之死连带了结骆士宾，顺便结束周骆的夺子战争。这就像很多无能的小说，把主人公写死完结。本来，看到《人世间》不断增补周骆关系，我都以为他们要留着周楠的命了，那多好，可惜，咔嚓。多给剧中人一些幸福的权力不好吗，所以我一直说，什么时候，国产剧也给中国观众八十集幸福看看呢。难道中国观众就只配看点伤痕吗。去年看《乔家的女儿》也是，要是剧末能留着他们的混蛋爹，让他得享天年多好。说回《人世间》，里面那个特别咋咋呼呼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黄小蕾饰演乔春燕

谭飞：黄小蕾演的那个，乔春燕。

毛尖：对，春燕这角色开头特别让人喜欢，她在地感强，拉平一点全剧的过于知识分子气。

谭飞：她很有平民气息，真实的气息。

毛尖：但后来把春燕弄得太猥琐了，包括于虹也是，为了表现郑娟的崇高，活生生让于虹跟她要房子。为了让一个人圣母，婊了周围一圈人。这种结构没道理的，大家在一个环境下长出来的，郑娟的崇高这么脱域，就是编导的力气了。当然，这个剧有非常好的地方，比如东北国企改革的难处和短史，下岗工人的时代苦痛，都可圈可点，但用了太多催泪手段。知识分子群体才会对苦对痛有这么多的呻吟，当然，也可能是我心肠硬了，不喜欢看太多眼泪哗哗的剧。

谭飞：太沉重了。

殷桃饰演郑娟

毛尖：不是沉重，它就是各种催泪。包括把郑娟秉义和周围人弄得落差这么大，关系失衡让人总替他们委屈。对比十多年前萨日娜也参演的《闯关东》，整体人物关系就合理得多平衡得多。所以，我看《人世间》，就觉得郑娟很像狄更斯小说中的主人公，类似《雾都孤儿》中的奥利弗，打小监狱里长大的，生活在一群恶人中间，但人家就是出污泥而不染，还讲一口上流社会的礼貌英文。这是狄更斯最“浪漫主义”的局限，但那是十九世纪的小说。现在还这么搞，就童话了。

梁晓声著《人世间》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年

谭飞：那你觉得演员的表演怎么样呢？整体演员表演，因为殷桃也来《四味毒叔》了，包括黄小蕾，她们我觉得还是演得蛮不错。

毛尖：殷桃说话一直这么气声的吗？过于高级了。

谭飞：对，她基本说话也是这样，她在下面也是这么说话。

毛尖：就不太像她这个人物的声口了。俄罗斯贵族兮兮。

谭飞：你觉得她有点那种“精英式的柔弱”是吧？

宋佳饰演周蓉

毛尖：就是那种没缺点的俯视众生的调门，包括她的举手投足、眼神什么的，都太高远了。雷佳音相对而言自然许多，这方面也是国产剧的总体问题，相对而言，中国男演员比较能接受“毁点容”啥的，但女主就不行，你看新版《倚天屠龙记》，周海媚演的是灭绝师太，妆容弄得十八岁一样。所以，整体而言，对于这个角色，郑娟就是太美太超脱，高贵是高贵，烟火气弱了。还有宋佳演的这个人物实在是太毁灭我们大学老师了。

谭飞：对，她演的这个角色争议特别大。

毛尖：太把自私当清高，这就是文艺青年最坏的样子了，这种人怎么可以在《人世间》存活这么久？

谭飞：其实冯化成骂她很多话是对的，说你自以为是，这么自私，是吧？人家送的东西你找人要回来，这个就太没有人情味了。

毛尖：说起来，她也算是用一己之力拉低了全中国大学老师。

《人世间》剧照

谭飞：那所以我其实今天想说的话题就是“到底什么叫狗血？”。

毛尖：但我绝对不会把《人世间》放在狗血剧里讨论。

谭飞：是。所以这也是我想跟毛老师探讨的，因为我觉得可能现在很多年轻观众他们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足够的生活知识和阅历，他对所有的鸡鸣狗盗和鸡零狗碎都视为狗血。因为他没见过，他见过的太少，他是独生子女，可能父母那边也是独生子女，他们关系都很单纯，亲戚朋友也不多，没有什么三姑六婆，没有邻里关系，现在很多小区甚至邻居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在这样的一种心境和语境下，他们就常常把他们不知道的这种生活常识当成狗血。那么你对这样的现象有什么看法？

毛尖：年轻人还没经历过人生。当然，他们对狗血的定义也不同。

谭飞：包括你对《人世间》的看法我也特别认同，我不觉得《人世间》狗血，因为里面的所有人物其实还是比较真实的。

毛尖：《人世间》绝对不狗血，这剧要是狗血，那今年就没不狗血的了。你能感觉到此剧每个人都很认真，编剧也好，导演也好，都非常用心，所有的表演，也都有一种紧张感在里面，不像很多剧就完全是换换衣服聊聊天。我特别喜欢里面的水哥，这个角色是同性恋设定，又不能在剧中直说，但孙之鸿一出场，就把这个人物的背后部分给表现出来了。太难得。当年，他在《北平无战事》中出场，也马上让人过目不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