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中对于劳动的研究与马克思主义有很深的渊源。一方面,1963年爱德华·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出版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奠定了劳动社会学中“阶级形成理论”(class formation theory)的基础,从“自在阶级”到“自为阶级”这一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论题入手,融合历史和文化的角度对产业工人的阶级形成问题进行了讨论;另一方面,1974年哈里·布雷弗曼(Harry Braveman)出版的《劳动与垄断资本: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开启了“劳动过程理论”(labor process theory)的先河,从马克思对于劳动过程和剩余价值的讨论出发,探究劳动场所的控制与权力问题,并于20世纪80年代由麦克·布洛维(Michael Burawoy)进行了拓展。但不管是“阶级形成理论”还是“劳动过程理论”,都未能对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全球经济结构变迁做出很好的回应。20世纪70年代以来,发达国家将它们的制造业生产线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其服务业从业人数增长速度超过了制造业。在这些包括餐馆、酒店和零售的服务业中,女性占据极大的比例,却拿着低廉的工资[1](P44)。面对大量女性从事的服务业劳动,传统劳动研究范式中性别中立视角的局限性逐渐显现出来。劳动过程理论预设了劳动者作为无性别、无国界的“抽象”人存在,而忽略了性别在劳动控制中的角色[2](P379)。现实中女性工人在工党组织和工人运动中非常活跃,阶级形成理论中却没有女性的身影[3](PP174-181)。针对这些问题,一些研究者认为其根源在于劳动研究的理论源头——马克思主义具有“性别盲点”(gender-blind),从而导致对劳动中性别问题的忽视[4](P142)。她们从第二波女性主义思潮中吸收养分,发展出大量有关性别与劳动的研究。给她们以启发的是第二波女性主义思潮中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marxist feminism)。与其他女性主义者一样,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认为性别不平等是资本主义社会不平等的重要表现之一,不应被忽视,但她们对于性别不平等根源的看法以及如何改变性别不平等的蓝图,与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liberal feminist)和激进女性主义者(radical feminist)有着重大差异。她们与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者的观点相左,不认为仅通过争取女性的个体权利就可以破除资本主义社会的性别不平等,也不赞成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和激进女性主义所强调的仅通过改变社会化(socialization)、心理(psychology)、亲密关系(interpersonal relations)和作为社会制度的婚姻(marriage as social institution)便能从根本上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的性别不平等[5](PP31-44)。她们试图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对性别不平等的根源做出更具结构性的解释。她们围绕性别劳动分工的重要性、再生产劳动的价值、资本主义与父权制的关系、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边界进行了大量讨论,对性别与劳动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与“身体劳动”类似的概念还包括“审美劳动”,但不管是理论来源还是具体内涵,二者都存在差异。1997-1998年,克里斯·沃尔赫斯特(Chris Warhurst)和丹尼森·尼克森(Dennis Nickson)率领团队对餐饮业、销售业、酒吧和旅馆业进行大量研究后发现,这些服务业在招聘雇员时都对身体特征(physical capacities and attribute)有一定的要求,并且通过管理、培训和制度使用雇员的这些身体特征,从而吸引顾客,获得更多的利润[51](PP1-18)。这些行业的雇主并不像传统服务业那样注重劳动者的“技术能力”和“社交能力”,而是注重劳动者的“审美能力”(aesthetic skill)[51](PP1-18)。这里的“审美”并不是指“美丽的标准”,而是指一种“表达性的审美观”,与感觉性的经验相关,涵盖了声音、味道、触感和视觉等多个方面,在劳动中体现为劳动者的声音、服装、风格、语音和身体的尺寸[52]。两位学者用“审美劳动”来描述这种以身体的呈现为主要内容的劳动,认为这种劳动消耗的是“一种以员工被雇佣之前所拥有的具象化能力和特征(embodied capacities and attributes)为基础的劳动力”,并认为在劳动过程中“雇主通过招聘、挑选和培训等一系列过程来动员、开发和商品化雇员的这些具象化能力和特征,将其转化为视觉或听觉上的审美性‘技术’,从而生产出一种风格(style)来吸引顾客”,其具体表现为“听上去顺耳”和“看上去美”[53](PP349-377)。“审美劳动”与“身体劳动”表面上很相似。首先,这两个概念都是在“情绪劳动”的基础上提出“身体呈现”在资本积累和劳动控制中的作用,即资本以劳动者的身体为中介来获得更多的利润。其次,相较于“情绪劳动”,这两个概念更加注重顾客对于劳动者身体的文化消费,以及劳动者与顾客的互动在劳动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再次,两种劳动都再生产了阶级和性别的不平等。在审美劳动中,为了满足中产阶级顾客的审美偏好,公司有意选择中产家庭出身的雇员,通过她们的中产阶级品位来迎合同一阶层的审美需求,从而分化了雇员和顾客,加深了阶级不平等[54](PP195-208)。审美劳动将女性的身体化约为符号,使得资本可以形塑女性的身体,不仅再生产出男权社会对于女性身体的想象,还通过挑选、控制女性的审美需求来加强女性身体的物化,从而巩固而非打破性别不平等[54](PP195-208)。但“审美劳动”与“身体劳动”又存在很大的不同。首先,“身体劳动”引入的是福柯等学者对于身体的讨论,而“审美劳动”则受到布迪厄理论的影响。如果说福柯将身体视为权力作用的场域,那么布迪厄则将身体视为一种“生理性的资本”(physical capital),可以由文化资本转化而来,表现为反映阶层地位的具象化的性情倾向[55]。在审美劳动中,资本正是借助劳动者所表现出来的性情倾向进行积累。雇主通过购买、动员、发展和使用中产阶级雇员的性情倾向,通过呈现中产阶级的审美表征,来满足中产阶层顾客的审美需求[54](PP195-208)。其次,如果说“身体劳动”关注的是劳动者的身体表征以及“情绪劳动”的具身面向,那么“审美劳动”更多关注的是深植于劳动者身体的、展现劳动者社会阶级地位的“品位”。“品位”是特定阶级位置上所形成的性情倾向——惯习——的具体表现,通过身体的各种呈现方式表现出来,包括站立、说话、走路、感觉甚至思考的一系列与身体相关的可见方式。最后,“身体劳动”中呈现的往往是被动的身体,是被资本剥削和权力规训的身体,而“审美劳动”中的身体,更多是被资本利用的身体,劳动者本身也参与到与资本和权力的共谋之中。劳动者通过审美劳动,在与顾客和雇主的持续互动中不断地进行自我的生产(on-going production of the body/self),形成建立在对企业形象认同上的“具象化的自我(embodied self)[56](PP165-184)[57][58](PP785-798)[59](PP72-90)。阿什莉·米尔斯(Ashely Mears)认为,身体劳动与审美劳动的一个巨大区别在于:身体劳动是顾客为他人的身体付费,通过他人身体的交换价值来获得补偿;而审美劳动中劳动者可以直接或间接地从自己身体的交换价值中获得补偿[9](PP1330-1343)。随着品牌经济的发展,“审美劳动”越来越受到学界关注。使用这个概念进行研究的学者也从传统的服装销售业转向关注模特和美妆博主等新型职业[60](PP776-777)[61](PP14-25)[62](P129)[63](P761)[64](P273)[65](P307)[66](PP125-143)[67](P60)[68](P113)[69](P66)[70](P95)。其中,阿什莉·米尔斯2011年出版的《美丽的标价:模特行业的规则》(Pricing Beauty:The Making of a Fashion Model)和安娜·埃利亚斯(Ana Elias)、罗莎琳·吉尔(Rosalind Gill)及克里斯蒂娜·沙夫(Christina Scharff)2017年编撰的《审美劳动:重新思考新自由主义时代的美丽政治》(Aesthetic Labor:Rethinking Beauty Politics in Neoliberalism)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阿什莉·米尔斯不仅在《美丽的标价:模特行业的规则》中对时尚领域结构进行了政治经济学分析,剖析了市场结构体系中不同领域对模特外形的审美标准,还分析了模特将审美劳动内化,通过对身体的控制和时尚品位的培养来形塑自我的过程[71]。安娜·埃利亚斯、罗莎琳·吉尔和克里斯蒂娜·沙夫拓展了“审美劳动”概念的内涵,她们超越以往研究在具体的“劳动—资本—顾客”关系中讨论工作所具有的审美性,而将这一个概念与新自由主义时代更广泛的社会生活过程建立起联系[72]。在她们看来,“审美劳动”与新自由主义时代主体的建构息息相关[72](P5)。在新自由主义时代,美丽作为一种规训的技术,让那些看似能够自由打造外表的女性受制于规训和管制[72](P7)。在她们看来,个体对外表的打造,是一个人在审美上对身体的投资,背后隐含着新自由主义时代资本和权力对个体的“治理”(governance),并将此视作“美丽政治”(beauty politics)[72](PP11-23)。
(五)亲密劳动
“亲密劳动”是艾琳·鲍里斯(Eileen Boris)和瑞秋·帕瑞纳斯(Rhacel Parreas)在2010年提出的新概念。一方面,她们希望能够区别于传统的“情绪劳动”;另一方面,她们希望这个概念能够将“情绪劳动”所涉及的情绪以及未涉及的互动、性和身体表征等都涵盖进去。她们从亲密关系入手,认为亲密关系这一曾经在私人领域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社会关系,也在今天的市场等公共领域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实际上,“关系”在人类社会经济活动中扮演的角色一直是学界的关注点。劳动研究对于关系的关注主要分为两类。一类研究劳动者如何借用各种各样的关系网络来完成工作。例如,沈原发现建筑工的招募和日常劳动都是通过“老乡”关系组织起来的,而这些乡缘关系正成为建筑业进行劳动控制的基础[73];陈纯菁发现保险代理人会积极构建自己的熟人网络从而寻找潜在的客户[74];施芸卿发现美容师也通过和客户建立一种“熟人”关系来维护自己的业务[22](PP60-68)。但以上所讨论的关系都止于“乡缘”和“熟人”关系,阿什莉·米尔斯对夜店掮客(promoter)和夜店女郎的研究则表明“亲密关系”也可以成为劳动者完成工作的重要依托[75](PP1099-1122)。她发现夜店掮客往往寻找那些刚刚进入模特业且收入甚微的漂亮女孩来无酬地为夜店派对增加气氛,从而为夜店带来更多的顾客消费[75](PP1099-1122)。这些掮客通过和女孩缔结关系甚至发展出亲密关系来说服她们参与夜店派对,提供无酬劳动[75](PP1099-1122)。阿什莉·米尔斯将这种行为称为“关系劳动”(relational work)[75](PP1099-1122)。不同于以上研究,另一类研究则讨论维持和打造关系本身如何成为一种劳动。正如薇薇安·泽利泽(Viviana A.Zelizer)所认为的,“做关系”是一种重要的劳动[76](P6)。人们在互动中,通过对关系的标识和划界,选择和塑造出各式各样的“社会关系”[76](P6)。这种塑造和维护“关系”的行为也被她称为“关系工作”[76](P6)。与此类似,艾琳·鲍里斯和瑞秋·帕瑞纳斯认为亲密关系的商品化模糊了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的边界,使打造“亲密关系”成为许多女性的公共劳动内容[49]。她们认为,许多现代人在私人领域之外寻求和消费亲密关系,女性仍然在市场中扮演着提供亲密关系的角色。她们为顾客提供的亲密关系,不仅成为一种有酬劳动,也成为全球资本主义积累的重要基础[49]。艾琳·鲍里斯和瑞秋·帕瑞纳斯将这种提供亲密关系的公共劳动称为“亲密劳动”,即一种为“陌生人、朋友、家人、伴侣、小孩、年老者、患者和残疾人满足生理上、智识上、情感上和其他情绪上需要”的劳动[49]。这种劳动旨在满足人们对于亲密的需要。这种亲密需要依赖于持久的社会互动,不仅包括“性的愉悦,还包括身体的修复,为情人提供照料,创造和维持社会和情绪的纽带以及健康和卫生的维持”,其具有“物质性、情感性和生理性”[49]。艾琳·鲍里斯和瑞秋·帕瑞纳斯还特别区分了“亲密劳动”和“情绪劳动”,认为“亲密劳动”不仅包含情绪上的劳动,还包括“具身性和实际性的互动”(embodied and effective interaction),即包括诸如“关注、触摸和安抚”(attentiveness,touch and comfort making)等“具象性元素”(embodied eltement)的劳动,也就是说,亲密劳动包括了情绪劳动,反之却不亦然[49]。她们区分并梳理了“亲密劳动”与“身体劳动”的关系,认为“身体劳动”在某些时候是包含“亲密劳动”的,尤其是在性工作和照料工作中,顾客对劳动者有着亲密关系和身体的需求[49]。瑞秋·帕瑞纳斯早期的作品考察再生产劳动在全球资本主义市场中扮演的角色,关注照料劳动的商品化,提出了“全球照料链”(global care chain)的概念,“亲密劳动”概念是其照料劳动研究的延续[77]。她在重新反思这个概念时,却认为“亲密劳动”并没有很好地将双重不平等再生产的机制体现出来[78](PP407-411)。她认为亲密关系的建构中卷入了大量关系的培育和自我的建构,但是劳动者的自我建构机制并没有很好地体现在过去的亲密劳动研究中,她呼吁引入“自我技术”(technologies of the self)这一概念,来重新思考亲密劳动过程中劳动者认同的形成以及自我实现(self-actualization)和自我成长(self-growth)过程[78](PP407-411)。此外,亲密关系的商品化往往具有文化性的特征,在不同地区和时期,亲密有不同的内涵。现有关于亲密关系的研究,往往忽略文化在亲密关系商品化中发挥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