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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我没有学问,我什么都没有的

杨 绛 郭 红 周国平 2018-11-11

读书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采访手记

|by郭 红


我曾有幸作过《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和杨绛先生的新作《走到人生边上》的责任编辑。大约七年间里,与杨绛先生时有接触。2003年1月28日,在商务印书馆出版《钱锺书手稿集》前夕,我到杨绛先生家里去看她。杨绛先生到门口来迎我,她身穿灰色毛衣,外罩一件藏蓝色呢背心,一头银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精神看来还不错。我问她还好?她说还可以,都是老样子。只是耳朵似乎更背了,听电话的时候比较费力,对她说话也得适当大声些了。


杨绛先生当时年逾九旬,仍笔耕不辍。在把钱锺书先生数量惊人的手稿整理出来交付出版后,还写完了一本散文《我们仨》,记录和回忆与钱先生及女儿钱瑗一起生活时的情形。那本书写得沉蕴含蓄,异常精彩。老人家虽年事已高,仍神清气朗,思路清晰。


自1934年与钱先生共同生活以来,杨绛见证了钱先生全部的读书生活。他们一起去牛津留学,一起在欧洲游历,共同经历了六十四年的风风雨雨。她对钱先生的了解,既有生活伴侣才有的细致,也有文学家的客观与准确。她曾写道:“我认为《管锥编》《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锺书,《槐聚诗存》的作者是个‘忧世伤生’的锺书,《围城》的作者呢,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锺书。”


1998年钱先生去世以后,她井井有条地将钱先生遗留的书稿和手稿整理好,并陆续交付出版。她曾笑称自己现在还是“钱办主任”,是他们家留下来“打扫战场”的。多亏有了杨绛先生这样的“主任”,钱先生身后仍不断有作品出版,使世人得以了解一个文化巨擘丰富的精神成果。


有一次,我去取资料,看见临窗的桌前摊满了钱先生的残破的手稿,旁边还摆放着剪刀和胶水,而杨绛先生的眼睛又异样的红肿。杨绛先生说她正在拼对钱先生的手稿呢。别的老人在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她却在一连多日,每天数小时,仔细辨认那些因年久而模糊的蝇头小楷,并把它们准确地粘贴起来。不久,我就拿到了整整齐齐的一迭“散页”。我想,杨绛先生图名?钱先生和她早已名满天下;图利?她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却把已得的和将来的全部稿费都捐给了清华大学,设立了一个专门资助贫困学生的“好读书”基金会。我想,这只能是一个学者,一个真正爱书的人,一个了解并尊重钱锺书先生真正的价值的人,也是一位深情的妻子的唯一选择。

 


 访 谈 


郭 红杨绛先生,您还记不记得钱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养成记读书笔记的习惯的?他多年来一直坚持,不曾中断过吗?


杨 绛:他小时候就爱读书,他是有书都要读。他一直喜欢“胡说乱道”,作文字游戏。做笔记他一直做的,一直看书一直做的。

他做笔记的习惯是在牛津大学图书馆(Bodleian——他译为饱蠹楼)读书时养成的。因为“饱蠹楼”的图书向例不外借。到那里去读书,只准携带笔记本和铅笔,书上不准留下任何痕迹,只能边读边记。锺书读书做笔记成了习惯。但养成这习惯,也因为我们多年来没个安顿的居处,没地方藏书。他爱买书,新书的来源也很多,不过多数的书是从各图书馆借的。锺书深谙“书非借不能读也”的道理,有书就赶紧读,读完总做笔记。无数的书在我家流进流出,存留的只是笔记,所以我家没有大量藏书。


郭 红:钱先生在国内的时候,哪一段时间笔记做得最多?还有抗战的时候,“文革”的时候,也都坚持做笔记吗?

杨 绛:做笔记他一直做的,一直看书一直做的。一面看书一面做,看完一本书做一本。外文中文都是天天看的。这些不是每一天都看的。有客人的话,也是(只要)有工夫就看。终归是要看的,每天都要看书的。不然哪来那么多(笔记)呢?


郭 红:他的外文笔记量最大,有二百一十一个本子共计四万多页。钱先生读这么多外文资料,是不是有什么计划?他的外语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杨 绛:他最好的是英文,第二是法文,第三是德文,然后是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是跟我学的。他要找西班牙的什么资料,我就找原文给他。因为西班牙文跟意大利文很接近,他慢慢地就懂了。他有一个规矩,差不多是中文、英文每一天都看的。一、三、五看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这些不是每一天都看的。锺书在国内和国外大学攻读的都是外国文学,在大学教书也教外国文学,“院系调整”后,他也是属于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组的。但他多年被派去做别的工作,以后又借调中国古典文学组,始终未能回外文组工作。他原先打算用英文写一部论外国文学的著作,也始终未能如愿。那些外文笔记,对他来说,该是“没用了”。


郭 红:为什么请莫宜佳教授(Professor Dr.Monika Motsch)整理外文笔记?她的整理有什么原则?

杨 绛:莫宜佳是德国的汉学家,也是《围城》的德语本的译者。她会很多种语言。1999年,莫宜佳博士来北京,我就请她帮我编排。她看到目录和片断内容,“馋”得她2000年的暑假借机会又到北京来,帮我编排了全部外文笔记。只可惜因为时间匆忙,她没来得及把笔记按年月的顺序排列,只能随手从纸箱里拿一本编一本,因此留下了不少遗憾。比方说最早的两本是1936年的,却被编在了第118和119条。她整理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


郭 红:手稿里的文字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眼神不好的,会看不清;学问不够的,又看不懂。尤其是其中有些残页,头尾都不见了,但是您却把它们整理并粘贴出来,令人叹服不已。整理的过程是不是很艰苦?

杨 绛:真是很艰苦!他摆得一摊一摊的,他的乱虽然乱,但他自己知道什么东西在哪儿,一拿就有。等到我去弄,我就不知道了。抽屉里是一堆,有的搁在封套里是一堆,有的乱的是一堆。有可能乱的那一堆是要扔的,我就分不出来了。剪下来的那个,我想他是要的,要不然他干吗剪下来呢? “三反”运动之前,我们有小朋友在大学里说,学生要检查老先生日记的。他的日记跟笔记混在一起的。他就把日记剪掉,留下的是笔记。他留下的,一沓一沓乱七八糟放在那儿,他大概也没有再看。


郭 红:后来那些东西是您给拼在一起的。

杨 绛:对,有的东西拼得对上了,有的对不上。比方说,这个纸的条条是一样的,大概是一起的;每读什么有个头,我找它的尾巴。有的尾巴找头,有的头找尾巴。这样接起来,真是费了不少时间。


郭 红:在准备出版的整个过程中,不时地有人来问我,《钱锺书手稿集》对普通人有用吗?我说这是一种象征呀,寻求智慧的道路上的一种努力,很有价值的。不知您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杨 绛:我说它首先是一种资料性的。他看的时候并不是说我现在要钻研《楚辞》这个题目,他下次看见的时候,发现这可以归为这个题目,就又把它们放到一处。所以它们才会重重叠叠,归类到一个地方。研究有关题目的人到这里去查,这是一个宝库。所有的资料都汇集在一处。莫宜佳说,手稿里面集中了许多钱先生的灵感和智慧。他为什么把许多这样的资料聚集在一起,他在想什么呢?这里面暗含着各种各样的思路和思考,研究相关问题的人,从里面一定可以得到许多的灵感和帮助。它们并不是散漫的资料。


郭 红:以前搞运动的时候,白天开会,他就晚上熬夜读书做笔记吗?

杨 绛:“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就看马恩列斯的原著。那不是可以看吗?看了他也做笔记。《管锥编》就是在十年“文化大革命”中写出来的。


郭 红:去干校的时候,他还有书看吗?

杨 绛:那时候他照样有书看的。那时候我们女儿每个月都给他寄。其中凡有好的,有关于文学的、学术性的,他都看。看完了就做笔记。看完每一本就做笔记。



郭 红:有没有中断过?

杨 绛:没有。除非生病。生病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不能走路。走路跌跌歪歪,歪来倒去的。他也写笔记呀。那时他写的笔记都飞出来了。有一本,在扫描的时候都知道,都飞到格子外头来了。

郭 红:我看见了,那时的字写得要拙些,笨笨的儿童体的样子。


郭 红:除了看书之外,钱先生每天别的都不做?家务做吗?他每天的生活是怎样的?

杨 绛:他小时候等于没有慈母,爸爸顶严,伯父顶疼他,等于是慈母,也不娇他,就是惯他。有许多东西他都不会,打蝴蝶结也不会,穿鞋左脚右脚也分不清。拿筷子也不会。


郭 红:他的生活能力这么差?后来跟您在一起生活以后是不是就变得很能干了?

杨 绛:很差。他一直不能干的。可是他有时候也很能干的,比方说他能做早饭。可是划洋火,一直等到1974年才第一次划着了一根。


郭 红:原来他都划不着?不会?

杨 绛:他不敢。他又不抽烟,他不会划的。《我们仨》里面我都记了。一段历史全记下来了。家务他做的。每天早饭都是他的事。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比如我们刚刚到英国,住在人家,包一天的饭菜,(那时候)他不管。后来我们搬了一个房子,他就做早饭。我们住到这个房子来以后,假如家里没有阿姨,早饭都是他做。烧水都是他烧,一家人喝的水,用的水,都归他烧。假如说邮差来送信,在底下叫一声,他耳朵特灵,就跑下去拿报,所以邮差跟他关系很好。邮差说,“我叫住在底下的人,嗓子都叫破了没人理,楼上倒叫一声就下来”,就是他。他的脚步特别勤快,我都追不上他。他家务都做的,也没有一天不看书的。

有一个本子,我知道是哪一年的笔记。那一年我着急了,走了后门,带他到大医院去看病,去照脑子。因为他不好走路了,舌头也大了。哮喘大发作,缺氧抢救。抢救以后,过些时候,他不哮喘了,可是走路东倒西歪。我们住的房子很小,他东倒西歪,都有墙扶着的。房子三家住在一起,在北师大。同住的一个老太太告诉我说,奶奶,爷爷走路东倒西歪的,叫我注意。我看他确实是这样的。北师大医院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我扶他去,他走路都靠在我身上的。我偷偷问大夫,大夫说应该去检查一下,别是脑子里长什么东西。我着急了,带他进城去检查。两个大医院,都托了人,检查的结果都一样,都是大脑皮层缺氧,硬化了。这个也没法治,(只能)看一年以后怎么样了。这一年里,他先是说话大舌头了,后来舌头先好了,手呢写字都写得飞出来了,写到格子外头的。拿给大夫看,大夫说写得蛮好的。大夫考他比如1+1等于几,他心算也蛮好的。结论是脑子没有坏,只是大脑皮层受损。那个时候他也做笔记,就是走路跌跌歪歪的。


郭 红:那是哪一年有这些症状的?

杨 绛:1973年。


郭 红:那时候钱先生其实才六十多岁,大脑就缺氧了?

杨 绛:抢救!……抢救。这话说来就长了。我们到北师大,住在钱瑗的宿舍里,那个宿舍是朝北的,没人住。缝缝里的风非常冷,他就着凉了。钱瑗系里有一个同事是华侨,住的房子比较好,住在小红楼里,那是教职员的宿舍。那个同事说,我不搬,这个宿舍就先让钱先生去住。我们就住在小红楼里。小红楼离北师大的校医院很近,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都拆了。那段时间,他哮喘病的时候,我叫他“呼啸山庄”。我也不懂,也没经验。我们的医疗关系,“反右”以前把我们抬得很高,都在北京医院。本来协和、北京医院,两个医院可以看病。后来“反右”以后,一步一步往下退,先把我们退到同仁,然后把我们退到街道上的小医院,小医院也不管用,有病就给点儿药吃,他的哮喘就发得很厉害。北师大的大夫,有个中医大夫很好,另外一个大夫是儿科的,给的药分量总是太轻,所以他就病得越来越重,后来呼吸声就接不住了。


郭 红:哮喘严重可能会窒息的。

杨 绛:快窒息了。然后有个挺要好的邻居说:“爷爷这样得抢救哇。”那时正是“批林批孔”的时候,钱瑗一天三个单元,晚上回来。她回来后就说赶紧去抢救吧。抢救得去北医三院,但是学校里的汽车不为家属服务。钱瑗人缘好,有个司机送我们到北医三院,我们在那儿,输氧大概是要三个多小时到四个小时,抢救过来正好半夜里十二点钟。那个司机说,钱老师什么时候要车我就什么时候来。半夜十二点钟打电话他就来了。我们的医疗关系不在这儿,就没地方住,也没地方躺,他就躺在暖气片上的一个木板上,我们没地方坐就团团转。后来司机把我们接回家。这个关过去了。医院里很照顾,护士到我们家里来给他打针,过了几天差不多好了,又发现他走路不好,这才检查出是大脑皮层缺氧。


郭 红:他是不是长期脑力工作过度,运动又不够?

杨 绛:这个没法治。但脑子本身没坏。他做了脑电图,两边是一样的,证明脑子里没长东西。出了这事之后,我们才找所里提出要一个房间。当时每个单位的房子都很紧张,我们不能老是占着小红楼不走的。所以,后来我们搬回来,搬进了所里的一间很小的办公室。


郭 红: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吗?

杨 绛:那个地方现在铲平了,没了。以前是在一进门的那个楼的六楼。


郭 红:房间大概有多大?

杨 绛:比这间(约二十平米)小。我们搁两张床,两张书桌,四边是借来的图书馆的铁架子。年轻人把我们干事的木箱都横七竖八地搭起来。我们叫人陪我们回家去,整理了五麻袋的笔记。他那时候一面看书一面开始写《管锥编》。


郭 红:《管锥编》是在诊断出了大脑皮层缺氧以后开始写的?

杨 绛:我们从干校回来以后他就开始做了。我们流亡的时候,他不能再做下去了。书还是看的。


郭 红:他出院以后应该养一养的,却还是每天读书,又开始工作了?

杨 绛:书他是每天都看的。他能走路了,就在屋里躺着,躺着看书。我们搬到那儿去住以后,看书更方便了。我们住在七号楼最西头一间很冷的屋子里。要书却特别方便。要文学所的书,他要多少,管书的人就给搬来了。所以,《管锥编》主要是在那儿写的。他开了一个头是在家里开的,我们逃难到北师大以后,那个时候不能写,只能看看带的笔记本什么的。我们一直在那里住到1977年,就搬到这里来了。


郭 红:那时候钱先生是不是已经是副院长了?

杨 绛:不是。我们在那个办公室里住了三年。钱锺书写他的《管锥编》,我翻我的《唐吉诃德》,都是这个时候。


郭 红:“文革”开始搞运动的时候,您的《唐吉诃德》译稿是第一稿吗?

杨 绛:第一稿给红卫兵搜走了,后来发还了,发还以后我们就下干校了。下放回来以后开始做了。等到我们后来流亡,家里不能待了,我就带本西班牙的教科书读读。他们图书馆也有书,都能看。反正钱锺书天天都有书读的。


郭 红:外国文学所的外文资料是不是比较丰富?

杨 绛:外文所我的同事们,我们若说要借什么书,他们都给借。钱锺书在外文所的时候,虽然别人说我们的思想是靠不住的,可是钱锺书买书是没错的。所以他是图书资料委员。


郭 红:钱先生做笔记一直没有中断过?他几度出院入院,最后笔记截止到哪一年?是在哪一次入院后?

杨 绛:他的笔记一直到住进医院才停止。1993年,他住过一回医院,出来以后他选的诗,就是《槐聚诗存》。1993年的春天住到医院里去,动了一个大手术,在4月1号以前出来的,好了。他觉得身体完全好了,我又病了,因为我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护理他。(笑)还不让别人护理呢。


郭 红:全靠您一个人护理?您那时候也有八十多岁了。

杨 绛:八十二岁吧。回来以后我就跌跌歪歪的,走路都扶着墙,风一吹都倒的。他呢,又慢慢地硬朗起来了。我说他,你把诗选定了吧。1994年的春天他把诗都选好了。1994年7月底发烧,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当时还比较高兴,因为选定了诗,做完了一件事情。7月底他发高烧,我跟女儿把他送进医院,说他是肺炎,同时发现还有膀胱癌。然后就动手术,开始还很好,但1993年的大手术,他摘掉了一个肾。1994年手术后剩下的那个肾又罢工了,也不能用。后来就做透析。透析一般是越做越多,他却是越做越少,后来他好了。那个发脾气的肾又好了。透析前做了一个人工肾。经过这一切后,他的身体很虚弱,以后就老去住(院)。开始还能起来,后来就没有力量起来了。1998年的年底他就去了。进了医院起,他就停止(写读书笔记)了。第一次大手术他回家之后,还在那儿记笔记。


郭 红:对于钱先生来说,这是他的日常生活。

杨 绛:没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他书一定要看了,看了以后一定要做笔记的。


郭 红:到最后并不是说他要写什么才读书,而是读书是他的生活和享受。

杨 绛:读书是他的休息。看完一本就做笔记。有时候还补进去,后来读的还往前面补。


郭 红:您一直都觉得钱锺书比您重要。

杨 绛:当然了。我也没有学问,我什么都没有的。


郭 红:可是您从年青的时候,一直也读书,做研究。从那时候您是不是觉得钱先生有才华,有可塑性……

杨 绛:那个时候我可没有想过我不重要他重要。没有。


郭 红:慢慢地才这么想的?

杨 绛:我看着他有那么多东西,舍不得扔掉嘛!


郭 红:原来有些说法,以讹传讹,说是有人让钱先生给写几本关于同性恋的参考书,钱先生就随手列出长长的书单。那意思是不是说钱先生阅读面特宽,无论多么生僻的主题,相关的典籍马上就能列出来的意思?

杨 绛:没有这件事。这是说的吴祖缃,他压根没问过钱锺书这个问题。


郭 红:这种说法钱先生知道吗?

杨 绛:这是一封信里的,钱先生看见过,看了以后他很生气。他每一条都打了叉,大概十几条,从第一条开始就打叉。关于淫书,清华不叫淫书,只叫禁书。清华没有几本禁书。钱锺书是这样批的:曹禺跟我是同系,他要问我,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却要经过吴祖缃来问我呢?吴是中文系的。


郭 红:都是杜撰。您觉得钱先生应该怎么样定位?是学者、翻译家、作家?

杨 绛:我觉得他既是学者也是作家,是双重的。他还是诗人。他爱诗,非常爱诗。他不是那种豪放的,但他自诩自己顶多是个名家。不过他自己最喜欢读诗。中文的、外文的,他都最喜欢。


郭 红:您要是用一个词概括一下他,是用诗人吗?

杨 绛:不对,他是一个学者,但是爱诗。他写那些品味别人作品的东西,写得很好。他主要是一个学者。


郭 红:他写了散文小说,读者们都特别喜欢。您觉得他就天赋而言,是更偏重于学者还是文学家、诗人这一边呢?

杨 绛:嗯……我很难说。人家很看不起学人写小说学人写诗。他主要是个学人,也写小说也写诗。


郭 红:他偶然地试试笔,就留下了一本经典。

杨 绛:他是刻意学的,都是自己学的。他不是一个大诗人,他比较注意形式,用字,还有声律很讲究。


郭 红:前不久上海做过一个调查问卷,青年学生最爱读的书,第一本就是《围城》。

杨 绛:还是《围城》!他从小就喜欢写小说的。我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过这事,他的第一篇小说给我看,不是小说,是散文,叫《竹马》。


郭 红:就是那个“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杨 绛:对,后来这篇没有了,让他给扔掉了。他写得挺好玩儿的。散文小说他都能写的,他是能创作的,是学人学者写小说。这样说就好像写小说的人不要有学问似的,呵呵。


在杨绛先生的名作《干校六记》里,有这样的一段对话:

默存经过菜园,我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默存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真的,什么物质享受,全都罢得;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他箱子里只有字典、笔记本、碑帖等等。

我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

他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1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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