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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剑丨世俗与神圣——《麦克白》剧中的时间

肖剑 人文共和 2020-09-04

编者按:本文原载于《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感谢肖剑老师授权“人文共和”公众号推送。


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


摘要:自柯勒律治伊始,莎士比亚《麦克白》一剧即被阐释者认为极富形而上学意味。传统的阐释通常将该剧目为善与恶的斗争。《麦克白》剧中频繁出现的时间意象亦折射莎士比亚所处文艺复兴晚期之欧洲人之时间观——中世纪“神圣时间”与现代“世俗时间”的对峙。通过将《麦克白》一剧展现为“神圣时间”的最终胜利,莎士比亚接续西方古典戏剧诗人之诗教传统与中世纪道德剧模式,重启“诗之正义”。


关键词:《麦克白》;时间 ;诗之正义




引言



莎士比亚《麦克白》一剧于1606年见诸笔墨,与《哈姆雷特》(1599—1602)、《奥赛罗》(1603)之成稿时期相去未远。这三大悲剧在序幕部分即以“女巫与风暴”(《麦克白》)、“暗夜与鬼魂”(《哈姆雷特》)、“恶人与奸谋”(《奥赛罗》)渲染出一派阴郁肃杀之气,隐隐预示剧中人物的性情与宿命。且看《麦克白》一剧的开场[1]:


          荒原                                   

(雷电。三女巫上。)         

女巫甲   何时姊妹再相逢,         

            雷电轰轰雨濛濛?               

女巫乙   且等烽烟静四陲,         

            败军高奏凯歌回。              

女巫丙   半山夕照尚含辉。         

女巫甲   何处相逢?              

女巫乙   在荒原。    


 An Open Place

Thunder and lighting. Enter Three Witches

1 witch.When Shall we three meet again ?

            In thunder, lightning, or in rain?

2 witch.When the hurlyburly’s done,

            When the battle’s lost and won.

3 witch.That will be ere the set of sun.

1 witch.Where the place?

2 witch.Upon the heath.


柯勒律治指出,女巫们的首次亮相为整部剧的主题奠定了基调。他提醒读者注意对比《哈姆雷特》与《麦克白》的开场。《哈姆雷特》的序幕始于守夜士兵的粗朴对话,止于斯多葛式哲人霍拉旭不带情感色彩的理性沉思;而在《麦克白》中,女巫的谶言激起迷离的想象与狂暴的情绪。因此柯勒律治认为,尽管哈姆雷特长于辞令,雅好翰墨,冷静乃至冷酷的思考使他更接近哲人,而麦克白虽是赳赳武夫,丰沛的情感与旺盛的想象力却使他具有诗人的性情,他的独白也常常具有打动人心的诗之魅惑力[2]。


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


后世的莎剧评论者大多赞同柯勒律治的观点[3],认为序幕中女巫的话语,特别是处于中间位置的两句诗行“且待烽烟静四陲,败军高奏凯歌回”(When the hurlyburly’s done, When the battle’s lost and won),对于揭示这部剧的主题至关重要。Kenneth Muir 指出,表示哗变、叛乱的hurlyburly 一词出现在莎士比亚极有可能阅读过的Golding的《奥维德》英译本(ix.510)以及马洛的《狄多》(IV.I.10)。对莎士比亚《麦克白》产生直接影响的古罗马剧作家塞涅卡悲剧《阿伽门农》(Studley 译本)在第一幕的合唱歌队处也使用过极其类似的表述:“one hurly burly done”[4]。L.C.Knights 认为,hurlyburly 一词与后续的诗句“败军高奏凯歌回”(When the battle’s lost and won)富有形而上学意蕴,生动地展现了人性中的善恶之争[5]。

 在《莎士比亚〈李尔王〉与〈麦克白〉中的善与恶》(Good and Evil in Shakespeare’s King Lear and Macbeth)一书中,Alina Degünther 梳理了西方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期善恶的定义及其转变。中世纪的善恶观念植根于基督教传统:善来源于上帝,恶是善的缺乏 (absence of good),其来源不可知。早期基督教的著名教父诸如奥古斯丁、4世纪的巴西尔与5世纪伪狄奥尼索斯均持这种观点[6]。尽管到了中世纪,普通信众认为恶来源于魔鬼。中世纪道德剧将善、恶拟人化,演变为戏剧舞台上的角色,鲜明地展现两种力量的冲突。及至文艺复兴早期,人们依然坚信由基督教奠基的宇宙图景:Hierarchy一词,如伪狄奥尼索斯所言,其希腊名词由“神圣”(hieros)与“源头”(arche)组成,表明秩序拥有神圣的起源[7]。中世纪的人们相信秩序是人类生存的始基,它由上帝创立,遍及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阿奎那的阐释之下,世界是一个秩序良好的整体,而不是自生、自在的混沌。世上的事物形成了一条“较高和较低自由之等级”的伟大的“存在之链”[8]。从这一传统出发,恶被定义为善的对立面,即破坏自然秩序,尤其是社会和家庭秩序的行为。从中也可以看出,善恶观念正悄然发生改变,善恶再不与超验事物关联,而成为人的品质,通过人的行为展现。因此降及文艺复兴晚期,人的个性(individuality)进一步凸显,神圣的自然秩序轰然坍塌。“人文主义”(humanism)一词本身即带有人之为“万物灵长”的强烈的优越感,强调人的尊严。人成为秩序的缔造者。新时代的“善”即在于完全实现自身的“个性”,获得尘世幸福[9]。


阿奎那(Thomas Aquinas,约1225-1274)


莎士比亚,如众多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在动荡的大时代面前采取了保守主义者的立场。他的悲剧和历史剧均展现了神圣秩序遭受破坏所引发的灾难性后果,并传达对恢复秩序的强烈渴望。可以说,莎士比亚一方面接续了由索福克勒斯为代表的古典戏剧诗人开创的“诗教”传统,一方面亦秉承了中世纪道德剧模式:传扬上帝的教诲,展现理想的道德图景,赏善罚恶,伸张“诗的正义”。

因此《麦克白》一剧的现代研究,尽管呈现出人物分析自麦克白、麦克白夫人至马尔康与麦克德夫;形式分析自剧本、舞台演出至电影的多样局面,其主题分析依然围绕善恶的冲突,即序幕中的女巫谶言“败军高奏凯歌回”(the battle’s lost and won)展开。例如L.C.Knights 认为,这部剧展现了不受节制的“权力欲望”(lust for power)带来的危害以及人拥有破坏自然/道德秩序的潜在力量[10];Dolora G. Cunningham (1963)、James L. Calderwood(1986)等更为现代的研究,则普遍关注麦克白在良知与欲望之间的挣扎他从高处的堕落以及他同时作为恶魔与悲剧主角的二元身份[11]。20世纪的女性主义研究者开始关注麦克白夫人,例如 George William Gerwig(1929) 认为麦克白夫人是一种不受控制的“女性”野心的化身[12]。David G. Hale(2001)注意到尽管为数众多的评论家认为《麦克白》戏剧的结尾通过恶魔的陨落暗示了秩序的回归,不少近期的英国电影作品却在尾声处表现政治的不稳定在麦克白死后仍将长期持续[13]。

 Hale的评论代表《麦克白》研究的一个新的趋势。无论是电影研究还是新近的文本研究,都一反传统的《麦克白》剧情象征“innocent-corruption-redemption”(纯良—败坏—拯救)模式,转而认为序幕女巫口中的“hurlyburly”(动乱)在尾声处再度隐隐若现。Foster特别指出,麦克德夫在剧终的话语“时间自由了”(time is free)[14]被此前的众多评论家视为一种福音式宣言:被麦克白及其党羽逼迫得脱了节(out of joint)的时间,在剧末被马尔康、麦克德夫以及自然(Nature)拯救,重回正轨[15]Foster 提醒读者注意,这段话经麦克德夫之口说出,实际上是代表麦克德夫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和预期。而在剧中,麦克德夫曾由于对暴君麦克白的错误估量,导致妻儿被戮的惨剧。因此莎士比亚似乎在暗示,麦克德夫的再次判断未必明智,弥漫全剧的躁动与变乱在终场并未止息,而是如同剧中的暴风雨那般会随时不期而至。序幕中的女巫谶言或许早就预示了结局:荒原(舞台)的一切是一个循环,会再度重演——“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濛濛?”(When Shall we three meet again ?In thunder, lightning, or in rain?)

麦克德夫的剧终宣言“时间自由了”仅次于麦克白的临终独白,成为《麦克白》一剧被最为广泛征引的诗行。麦克白的独白“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以及剧中多次出现的关于时间的意象,向读者昭示时间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已成为知识人关注的重要议题。笔者将在本文后续部分剖析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一剧中展示的两种时间观:一是以奥古斯丁时间观为基础的中世纪“神圣时间”;二是以马基雅维利为代表的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新的世俗时间。此两种时间观的冲突构成了麦克白这位马基雅维利式新君主悲剧的实质。 


马基雅维利(Niccolò Machiavelli,1469-1527)



 一、“时间的种子”:神意与命运



在《麦克白》第一幕第三场,麦克白在这“阴郁而又光明的日子”(so foul and fair a day)与三女巫决定性地相遇。正是三女巫对于麦克白过去、现在、未来头衔的致敬,激发了麦克白内心隐匿已久的对权力的野心,导致麦克白与剧中人物命运的突转:


女巫甲   万福,麦克白!祝福你,葛莱密斯爵士!

女巫乙   万福,麦克白!祝福你,考特爵士!

女巫丙   万福,麦克白!未来的君王。

(1 witch  All hail, Macbeth! Hail to thee, Thane of Glamis!

  2 witch  All hail, Macbeth! Hail to thee, Thane of Cawdor!

  3 witch  All hail, Macbeth! That shalt be king hereafter.)


在此之前,麦克白非分的野心被他自己有意识地抑制,并通过其他渠道转化。麦克白在第一幕第二场的首次亮相,向世人展现了他最为特出或许也是他唯一的美德——“蛮勇”:“英勇的麦克白不以命运的喜怒为意;挥舞着他的血腥的宝剑,一路砍杀过去。”柏拉图曾在《理想国》中指出,勇气,以及滋生勇气的灵魂中的血气是城邦护卫者最重要的品质。但血气犹如一把双刃剑,既可以护卫城邦;在运用失当的时候,又容易危害城邦。可以说,在与女巫相遇之前,麦克白一直将自己的血气控制在适当的范围之内。Foster还运用佛洛依德的心理分析法,指出麦克白对叛国者、前考特爵士麦克唐华德的无情屠杀犹如意识中的自我扼杀潜意识中的本我。麦克白对麦克唐华德的杀戮越无情,越表明他压抑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权力野心是何等艰难[16]。


柏拉图:《理想国》


在暗示麦克白过度的血气可能导致他走向僭主命运的同时,莎士比亚还设置了“班柯”这一自始至终忠诚的城邦卫士角色与之对比。班柯与麦克白同时听闻女巫的语言,麦克白因“未来的尊荣和远大的希望”而“听得出了神”,班柯则质疑女巫的身份和她们的预言能力:


 要是你们能够洞察时间所播的种子,知道哪一颗会长成哪一颗不会长成,那么请对我说;我既不乞讨你们的恩惠,也不惧怕你们的憎恨。

     If you can look into the seeds of time, And say which grain will grow,and which will not,speak then to me, who neither beg, nor fear, your favours nor your hate.


班柯话语中“时间的种子”(the seeds of time)令人费解,Foster 指出可能存在两种解读:如果把of 视为属格“时间的种子”意指潜在的未来时间(future time in potentia)的萌芽[17],其隐含之义是未来尚未被决定:人成为自己世界的创造者,他们可以播种这颗或那颗时间的种子,并使其成长为参天巨木。邓肯对麦克白所说的话是这样一种时间观念的最好例证:“我已经开始把你栽培,我要努力使你繁茂。”(I have begun to plant thee, and will labor to make thee full of growing .1.4.28-29)如若把of 视为所有格即时间自己成为创造者,它身后的神意决定播种哪一颗种子。未来是预定的,不受人力侵扰。这是班柯的观点。因此他不认为女巫可以改变神意预定的未来:“我既不乞讨你们的恩惠,也不惧怕你们的憎恨。”


William Shakespeare:Macbeth


麦克白和班柯对于“时间的种子”的不同解读恰好代表了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于时间的两种观念。一是上承中世纪的基督教时间观。在基督教诞生之前的古典时代,希腊罗马人对于时间的看法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时间被理解为体现变化的过程,即事物生成然后灭失的过程——事物生长,到达其目的,完成其形式,实现其潜能,然后终止。“时间的可理解性更接近于事物的存在,时间便是它的计算尺度。”[18]亚里士多德将变化等同于自然过程,因此采用循环的时间观念:“人类的事情以及一切其他具有自然涌动和生灭过程的事物都是一个循环。这是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时间里被识别的,并且都有它们的终结和开始,仿佛在周期地进行着,因为时间本身也被认为是一种循环。”[19]

基督教神学诞生之后,将一切宇宙循环论斥为“循环的邪恶舞蹈”[20],并用线性时间观取代了此前的循环时间观。基督教坚信:上帝在过去的一个时间点上创造了世界和人类,也将在未来一个时间点上终结这个世界,拯救人类。上帝之国与地上之国的对立与关联象征性地体现为永恒与时间(流变)的关系:上帝身处无时间的永恒之中。为了使永恒的上帝与“生灭流转”的地上之国发生联系,奥古斯丁设立了一个“永恒的当下”(nunc-stans)上帝从那里看到的时间中的每一刻是被同时创造和存在的[21]。而自人类始祖犯罪堕落离开伊甸园之后,人类便离开永恒进入流变的时间之中。尽管历史时间中的人类活动可以被视作返回上帝的运动,但如若没有神的救赎,罪性的人在历史中的活动并不具有真正的意义,人在时间中的存在也并非真实的存在。所以,“temporal”(时间的、世俗的、有生有死的)“secular”(世俗的、世代的)这类词汇在中世纪开始显现其重要意义:它们既表示“时间”(tempus, saeculum)观念,又表示因不属于永恒而与神的世界无关的观念。[22]


奥古斯丁(Saint Aurelius Augustinus,354-430)


这样一种时间观念对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早期的知识人如何看待人类在历史中的政治行为产生深远影响。希腊罗马人认为时间体现存在,投身政治的“积极生活”展现人与无常命运对抗的勇气与美德,是仅次于沉思生活的最高人类活动。而后基督教世界则对时间与历史展现出二维视角。在15世纪的人文主义者眼中,时间既是普遍的又是特殊的。就普遍而论,它的存在可以让人类实现在现世生活中能够实现的全部价值;就特殊而论,它是有限的,它有开端,亦有终结[23]因此人类的政治事功,无论如何显赫辉煌,终究无法永恒。莎士比亚通过麦克白所见的八位苏格兰国王的幽魂暗示了这一点:


“你太像班柯的鬼魂了,下去!你的王冠刺痛了我的眼球。怎么,又是一个戴着王冠的,你的头发也跟第一个一样。第二个过去了,第三个又跟第二个一样……第四个!跳出来吧,我的眼睛!什么!这连串戴着王冠的,要到世界末日才会完结吗?又是一个?第七个!我不要再看了。可是第八个又出现了……”(《第四幕第一场》)


莎士比亚把班柯刻画为恪守传统信念承认人力之渺小,遵从神意之人。尽管他与麦克白同时受到女巫的诱惑,他却坚信未来在神意的掌控之中,不为盲目命运之诱惑所动。他将女巫斥之为“魔鬼”(第一幕第三场),并祈求神灵帮助他战胜魔鬼邪恶的诱惑:“慈悲的神明!抑制那些罪恶的思想,不要让它们潜入我的睡梦之中。”(第二幕第一场)

与班柯相对,麦克白则代表文艺复兴出现的“新人”类型。从政治哲学角度解读《麦克白》的学者,几乎都注意到莎士比亚有意强化麦克白与马基雅维利的联系[24]。麦克白首次亮相给读者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他“不以命运的喜怒为意”,尽管“命运好像一个娼妓,有意向叛徒卖弄风情”(《麦克白》第一幕第二场)。这番描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的著名宣言:“命运是一个女人,要制服她就必须打击她。”[25]否认神意对世界进程的安排,否认历史事件在时间中的展开最终导向一个终极目的,地上之国只能陷入无序之中,由盲目的偶然性主宰。因此,“在政治中采取行动,会使人暴露在人类权力体系的不安全之中,进入一个易变和境遇莫测的世界,它的历史便是不安全的一种表现”[26]。

人类活动或政治生活的变幻莫测由命运女神(fortuna)及其象征符号“转轮”来体现。中世纪流传甚广的《布兰诗歌》喟叹:“命运之轮无情地转动;把我抛入深渊,让别人登上高位,雄踞荣耀之巅。得意洋洋的人哪,也难逃命运的劫难!命运的轮轴已记下一切兴亡,如那女王海丘巴。”[27]命运女神与转轮的意象也在《哈姆雷特》中反复出现,哈姆雷特渴望向阿基琉斯之子皮洛斯那样痛快为父报仇:“去,去,你娼妇一样的命运!天上的诸神啊!剥去它的权力,不要让她僭窃神明的宝座;拆毁她的车轮,把它滚下神山,直到地狱的深渊。”(第二幕第二场)

由于命运的盲目无常,政治人需要凭借自身的力量与之对抗。在古罗马元老院的精神氛围中,成功行动者的charisma 意指与其人格有关的某些因素使他得以顺利地支配环境。美德(virtue)既指“对抗恶劣命运的英勇果敢的品质”及“改变环境、使之对行动者有利的行动能力”,亦指“能够神秘地主宰好运气的神授的幸运(felicitas)[28]马基雅维利的“能力”(virtu)保留了罗马人“美德”的前两种含义,取缔了最后一种与超验事物的联系。他将“美德”与“命运”的对立转化为两性关系的形象:行动者的力量充满阳刚之气,力求主宰阴柔被动、变化莫测的事物。亚里士多德对形式与质料的探讨也被用来理解德性与命运的关系:“运用德性——作为男子汉(vir)的品质——而采取政治行动,抓住命运抛来的无形体的环境,把它塑造成形,也是在塑造命运女神本身,使之成为人类生活应有的完美形式。”[29]


波考克:《马基雅维里时刻》


因此,莎士比亚戏谑地称呼麦克白为“女战神的情郎”(Bellona’s bridegroom,I.II.55)。麦克白夫人在鼓动丈夫的弑君决心时,也是诉诸男性气概:“是男子汉就应当敢作敢为;要是你敢做比你更伟大的人物,那才是更是一个男子汉。”(When you durst do it, then you were a man; And, to be more than what you were, you would be so much more the man. I.IIV.50-51)。麦克白对夫人身上展现出的超越自然性别的男性勇气感到由衷钦佩:“愿你所生育的全是男孩,因为你的无畏的精神,只应当铸造一些刚强的男性。”(Bring forth men-children only! For thy undaunted mettle should compose nothing but males. I.IIV.73-75)

紧接着,麦克白发出了行动宣言:“我的决心已定,我要用我全身的力量,去干这件惊人的举动。” “去,用最漂亮的演出把时间欺骗。”(Away, and mock the time with fairest show. I.IIV.83)[30]



 二、“把时间欺骗”:马基雅维利式新君主



诺布鲁克在解读《麦克白》时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历史背景:自15世纪90年代之后,左右苏格兰政局的长老教派推崇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坚持政治行动自身有其高贵性,并声称苏格兰民族可以“通过大规模的、极具创举性的社会重组,避开命运的车轮和反复的政变” [31]。

根据布坎南(Buchanan)在《苏格兰历史纪事》(Rerum Scoticarum Historia)中的记载,自肯尼斯二世(Kennith II)至亚历山大三世(Alexander III)的整个时期(其间包括邓肯、麦克白与马尔康的统治),15、16世纪的苏格兰政局一直动荡不止。1605年,英格兰的一位国会议员曾经说:苏格兰人在“这两百年以来还不曾让两个以上的国王寿终正寝”[32]。Foster 认为,国王邓肯首次登场的问话:“那个流血的人是谁?”(What bloody man is that ?)可以被预期回答为“苏格兰人”(a Scotsman)[33],或许也包括邓肯本人。史家布坎南评论道:想让自己的名号延续千秋万代的欲望通常不会得逞,这不过是想给“孱弱的、变动不居的、经不起世事考验的事物戴上永恒这顶花冠,但是,这样的事物本身并不具备这份永恒,也绝不可能具备”[34]。

麦克白之前的世界毫无秩序可言,之后也同样如此。他必须凭借自身的力量对抗无常的命运,犹如凯撒那般“像一位巨人,跨越这狭隘的世界”(doth bestride the narrow world like a Colossus.《裘力斯·凯撒》第一幕第二场)。换言之,他渴望阻挡时间的流变,让自己建立的王国永恒。一些研究君主制的理论家认为,一个王朝可以具备某种特殊的、中间层次的时间性,即介于“时代”(saeculum)和“永恒”(aeternitas)之间的“永世”(aevum),同时具备世俗性与神圣性。柯默德(Frank Kermode)指出,麦克白渴望建立的王国即是这样一个“永世”[35]。


泰勒:《现代社会想象》


当代政治哲学家查尔斯·泰勒认为:现代世俗化从某种角度可以被理解为对基督教“永恒”(或神圣时间)的拒绝。在此之后,所有的事件只在世俗时间的单一维度里存在。但是,一种普遍的共识认为,具有重大意义的机构,例如国家,有必要被看作是在一种以上的时间维度里存在着。因此,国家的“创建时刻”(founding moment)至关重要,它将决定国家的性质和走向[36]。泰勒还指出,前现代的建国方式有两种:一是摩西式凭借神圣律法统治;二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学派认同的将自然的秩序扩展到人类社会,凭借自然法统治[37]。

很明显,麦克白的建国方式不属于习传所认可的任何一种。莎士比亚在剧中还特别暗示,他的弑君行为尤其违反自然法原则,破坏了自然事物的正常秩序。邓肯被谋杀的暗夜,“刮着很厉害的暴风”,“烟囱都给吹了下来”,“空中有哀哭的声音”,“不知名的怪鸟整整吵了一个漫漫的长夜”,“大地都发热而颤抖起来了”(第二幕第三场)。在第二天,“照钟上应该是白天了,可是黑夜的魔手却把那盏在天空运行的明灯遮蔽得不露一丝光亮”(第二幕第四场);邓肯的马也“忽然野性大发,撞破了马棚,冲了出来,倔强得不受羁勒,好像要向人类挑战”(第二幕第四场)。

在另一方面,麦克白比剧中其他人物在精神意识上更为自觉,他很清楚自己谋杀邓肯的行为是对上帝诫命的公然违抗——弑君、弑亲、谋害客人:“第一,我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臣子,按照名分绝对不能干这样的事;第二,我是他的东道主,应当保障他身体的安全,怎么可以自己持刀行刺?”(第一幕第七场)根据但丁在《神曲·地狱篇》中的描述,弑君、弑亲、谋害客人皆属罪大恶极,死后灵魂将在地狱最底层(第九层)遭受最严酷的惩罚[38]。但丁描绘的地狱应当符合中世纪人们的共同想象,麦克白能够预期自己的重罪将受到何种惩罚。尽管如此,他仍然确定采取行动,凭靠他身上唯一的美德——勇气“面对时间的激流险滩我们不妨纵身一跃,不去顾忌来世的一切!”(But here,upon this bank and shoal of time, we’d jump the life to come, I.IIV.6-7)


但丁:《神曲》


克白选择自己创造“神圣的时间”,他建立的王国将藐视自然的秩序,同时挑战上帝赏善罚恶的权威。这不禁让读者联想到《奥赛罗》中作为邪恶化身的伊阿古的夫人爱米利亚的话语:“世界是一件很大的东西;干一件小小的坏事,换取这样大大的好处是合算的......世界的是非本来没有定准;您因为干了一件错事而得到整个的世界,在您自己的世界里,您还不能把是否颠倒过来吗?”(《奥赛罗》第四幕第三场)麦克白觉得自己成为新世界的缔造者。他的野心并不仅仅满足于自己王国的暂时性(temporal)存在,而意图使其持存到千秋万代。如同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麦克白意欲与时间对决,因为时间的流变是人类意志(human will)无法实现的主要障碍:


“过去” ( it was )——这是意志之齿(the will’s teeth)的名号——它撕咬、吞噬,感受最孤独的痛苦。对于事物的稍纵即逝感到无能为力,意志成为一个心怀恨意的看客,眼睁睁看着一切成为过去。

       意志不能回到过去意愿;因此它无法破坏时间与时间的贪婪(time’s covetousness)——这是意志最孤独的痛苦。[39]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Foster指出,人类意志并不仅仅憎恨作为过去的时间。时间一直作为过去、现在、未来而存在。通过强调“过去”作为意志憎恨的对象,尼采关注的并不只是过去的时间(time past),而是时间的流变(time passing)。“过去”之所以凸显出来,是因为它最为鲜明地体现了人类意志无法起作用的场域:已经消逝的事物无法改变或再创造。“过去”犹如一块无法移动的巨石,当人的意志遭遇“过去”,不得不屈从为“反—意志”(counter-will)[40]。

作为自认为的最高类型的男人,麦克白拥有最强的意志力。在与刺杀班柯的两位刺客的对话中,麦克白借用狗的不同类型比喻人的类型差异:“嗯,按理你们也算属于人类。正像家狗、野狗、猎狗、叭儿狗、狮子狗、杂种狗、癞皮狗统称为狗一样……各自按照造物赋予他们的本能而分别价值的高下,在广泛的总称之下得到特殊的名号;人类也是一样。”(第三幕第一场)但是,即便是尼采意义上的“超人”,其无限的意志依然不得不拘囿于有限的肉身之中。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一剧中通过肉身对意志的反叛,鲜明地揭示了这一点。

麦克白夫人可谓剧中最具尼采气质的角色,她呵斥丈夫难道“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Letting “I dare not” wait upon “I would”, I.VII. 44)她甚至认为自己的意志可以突破性别自然的局限:“我曾经哺乳过婴孩……我会在他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他的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他的脑袋砸碎。”这段话通常被阐释者用来证明麦克白夫人的邪恶与铁石心肠。柯勒律治却指出,麦克白夫人通过表明自己宁愿毁灭作为女性/母亲最为珍视的事物,描绘对她的自然情感而言最为可怖的画面,来展现自己坚定的决心与强大的意志[41]。但是,麦克白夫人那无限的、跨越性别自然的意志最终依然无法战胜她那有限的、孱弱的女性肉身。谋杀班柯之后,她开始梦游,并在梦游时忍不住不停地洗手。最后,意志与肉身的失序毁了她,导致她自杀身亡。《麦克白》向读者展示了自认为超越善恶、在“时间激流”之彼岸的尼采式超人的人生悲剧。



  三、与时间的竞赛



就在与麦克白决定性地相遇之前,三女巫措辞模糊地提到她们将在海上掀起风暴,让一位行船的水手“终朝终夜不得安,骨瘦如柴血色干”(第一幕第三场)。这段语焉不详的谈话终止于一个可怖的意象——女巫甲拿出一件物什,“这是一个在归途覆舟殒命的舵工的手指”(第一幕第三场),然后鼓声由远及近,麦克白率队而来。

航船自古就是国家的隐喻。例如柏拉图在《王制》(488—489)中,曾用航船与船长比喻国家与统治者。莎士比亚在《暴风雨》第一场通过水手长与国王的争吵展现习传的统治者与自然的统治者之间的对立,统治权的不确定导致国家犹如在暴风雨中的航船。在文艺复兴之后,由于不再有神明看顾人事,人类活动的场域更像是深不见底、时时兴起狂风巨浪的大海,在大海上行船——政治活动是人类无止境的冒险。“如果认为政治是应付偶然事件的技艺,那么它就是一种应付“命运”的技艺,因为命运就是主宰着偶然事件的力量,象征着不受控制的和未被正当化的纯粹偶然性。”[42]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


当新王朝的建立无法获得习传的正当性,而是“不受控制的行动引起时间中不受控制的结果”[43],形势就变得愈发严峻。在《君主论》第一章,马基雅维利区分了君主国的两种类型:由世袭君主统治或由新君主统治。他进而在第二章探讨世袭君主国相对于新君主国的优势:世袭君主具有习传的正当性,漫长的时间已让君主祖先或许采用非法手段取得政权的记忆逐渐消逝,国民已习惯于出自其世系的人统治,习惯于他身上“神圣的血统”[44]。新君主的情况正好与之截然相反。他“推翻既有的体系,打开了命运之门,因为它冒犯一些人,扰乱所有的人,造成的情况使他们没有时间逐渐适应新的秩序”[45]。新君主的臣民对他并不习惯,因此新君主无法要求他们对自己效忠。在听闻麦克白即将成为考特爵士与新君王的预言之后,班柯在一旁冷静地评论:“新的尊荣加在他的身上,就像我们穿上新衣服一样,在没有穿惯之前,总觉得有些不大合适身材似的。”(第一幕第三场)麦克白篡位登基之后,莎士比亚特意描述了一位老者的反应,暗示麦克白的统治不受舆情支持:“怕只怕我们的新衣服不及旧衣服舒服哩!”(Lest our old robes sit easier than our new! II.IV.38)

世袭君主相对而言不那么受命运的盲目偶然的侵扰,因为服从他们已经成为国民的第二天性——时间为他们的统治构筑了坚固的堡垒。而新君主进入的则是“偶然性的领域;他身处其中的时代由人类行为所塑造,此时人们已不再受传统的正当性结构所引导。于是他暴露在命运面前”[46]。他面对的是一个霍布斯式的弱肉强食的世界。因此新君主的创建行动困难重重,必须具备超凡的智慧和能力,善于把握时机,才能维系其统治。

在《君主论》第二十五章,马基雅维利提出“抗衡命运之道”。他认为成功的统治者通常具备两种品质之一:谨慎或刚猛。并且对于重塑世界的新君主而言,“刚猛胜于谨慎”[47]。因为他无法像世袭君主那样因循成法,“享受时间带来的好处”。时间的巨轮向前滚动,祸福相依,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对于已攀登至荣誉巅峰的新君主而言,任何在时间中的变化对他都是不好的变化,甚至导致丧权亡身。为了对抗命运之转轮,新君主必须采取行动,而且要先发制人。如果战斗不可避免,“延误时机只是把优势拱手让给别人”[48]。作为马基雅维利式新君主,麦克白在谋杀邓肯之后,不得不采取一个接一个的后续行动:刺杀班柯,突袭麦克德夫的城堡,鏖战邓西嫩平原……通过采取令人生畏的行动,麦克白渴望抢占先机,形塑命运,与时间对决:


时间啊,我还没来得及使出毒手,

你已经抢在我的前头。你别想赶上

那飞快的心思,除非想到就做到。

从今以后,我心头的第一个念头,

就是要我下手去干的第一件事儿.....

趁杀性还没有冷下来,立刻就下手。

(IV.I.144-149)


麦克白愤懑的呐喊表明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曾是时间的手下败将。在此前与时间的竞赛中,他总是迟到一步。他原本是离王冠最近之人,不幸的是,邓肯比他早了一步。他原本会成为肯勃兰亲王,马尔康又比他早了一步。女巫的语言刺激了他与时间竞赛的决心,他不愿意如自己口中所言“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到我自己费力”(I.III. ),相反,他不愿意接受时间被动的安排,而要凭借自己的行动成为君王。但是,麦克白终究无法战胜时间——莎士比亚在剧中用了一个象征:麦克白“命令”三女巫回答自己的问题,但三女巫无视他的话语迅速隐去,“消失在空气之中.....像呼吸一样融化在风里”(I.III.)。三女巫的转瞬即逝、不为人力所停留与时间的特性非常相似。莎士比亚或许在戏剧开场就已经暗示:麦克白想战胜时间的努力不过是一场徒劳。果然,麦克白虽然谋杀了邓肯,邓肯的两个儿子却成功脱逃;行刺了班柯,却不慎让班柯的儿子逃走;杀害了麦克德夫的妻儿,却让这位法夫伯爵逃往英格兰,与邓肯之子马尔康汇合,组成最强的君臣联盟。


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30-2019


哈罗德·布鲁姆曾在《把时间欺骗:灵知,诗歌批评》(Lying against Time: Gnosis, Poetry Criticism)一文中追随Valentinius 的观点,认为终有一死之人(the mortal man)渴望超越肉身与时间之有限,战胜死亡,往往会制造一些形象(fashion images),将其视为神明崇拜。而这些形象反过来又容易成为他们恐惧的对象,例如偶像崇拜者创造的石制雕像[49]。麦克白隐约感知自己不得不臣服于时间,为了不做时间的奴隶,他自行塑造了“君王麦克白”。在麦克白眼中,“君王”这一形象具有绝对的权柄与自由,甚至可以“不朽”(immortal)。它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时间与死亡臣服于“自我”(self)。犹如典型的浪漫派诗人,麦克白创造了“自我”的崇高形象——一个比麦克白自己更加伟大的“君王”。这位君王的野心不仅仅是要夺取苏格兰的王权,更要将自我从时间的奴役中解放出来:“面对时间的激流险滩…不妨纵身一跃。”为了主宰时间,获得绝对自由,他甚至不惜毁灭整个宇宙:“即使城堡会向它们的守卫者的头上倒下;即使宫殿和金字塔都会倾圮;即使大自然所孕育的一切灵奇完全归于毁灭。”(第四幕第一场)

然而,麦克白逐渐发现,他对自己所扮演的“铁血君王”角色越来越力不从心:“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他的尊号罩在他的身上,就像一个矮小的偷儿穿了一件巨人的衣服一样拖手绊脚。”(第五幕第二场)自然也开始利用麦克白的肉身,对他的意志进行反扑:“我本来可以像大理石一样完整,像岩石一样坚固,像空气一样广大自由,现在我却被恼人的疑惑和恐惧所包围拘束。”(第三幕第四场)在自然向麦克白复仇——‘“勃南的森林向邓西嫩的高山移动”的同时,时间也对麦克白展开了致命一击:在最后的战场上,麦克白遭遇劲敌麦克德夫,“没有足月就从他母亲的肚子里剖出来的”(from his mother’s womb untimely ripp’d, V.VIII.15-16),自以为可以“把时间欺骗”的新君主麦克白最终被时间欺骗。



  结  语



《哈姆雷特》一剧的研究者认为,哈姆雷特在剧中行为的“延宕”可以视作文艺复兴时期思潮多样性的反映:哈姆雷特面对古典英雄主义、基督教伦理乃至现代虚无主义……各种思潮纷至沓来,充塞于他人生的十字路口,导致他无法采取任何单一的行动[50]。尽管沉思者哈姆雷特与行动者麦克白气质迥异,但麦克白依然是文艺复兴的产儿:古典英雄主义、马基雅维利政治现实主义乃至基督教信仰在他身上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在邓西嫩平原背水一战之时,麦克白抱有的是凯撒式的古典英雄信念:“懦夫一生死多次,勇者一生死一回。”(Coward die many times before their death, the valiant never taste death but once。《裘力斯·凯撒》第二幕第二场)但是,他又无法完全像凯撒那般相信自己“像北极星一样坚定”,因为“它的不可动摇的性质,在天宇中是无与伦比的”(《裘力斯·凯撒》第三幕第一场)。基督教的来世观念不时困扰他的心智:“从前的时候,一刀下去,当场毙命,事情就这样完结了;可是现在他们却会从坟墓中起来,他们的头上戴着二十件谋杀的重罪,把我们推下座位。”(第三幕第四场)


William Shakespeare: Julius Caesar


超越善恶的超人与深陷血泊的罪人在他体内交战,让他神智紊乱。麦克白那段最为著名的独白,体现了他作为一个罪人的意识: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的路。(第五幕第五场)


基督教早期教父尼撒的格列高利认为,人类始祖在犯罪之后进入时间之中,历史本身就是人类堕落的结果。因此人类生存的世界处于时间的流变之中,它在即将生成(comes into being)的那一瞬间即被冲刷进去过(swept away into the past), 并不在真正意义上存在。与此相应,罪性的人生永远处于对未来的盼望与对过去的回忆之中,无法享有“现在”[51]。奥古斯丁承继了这一思想,在《忏悔录》第十一卷专门探讨时间,并指出唯有上帝能够“千年如一日”地拥有“今天”:“你的日子,没有每天,只有今天,因为你的今天既不嬗递与明天,也不继承着昨天。你的今天即是永恒。”[52]而妄图挑战上帝的麦克白,最后却颓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只能徒劳地追逐“明天”与“昨天”的纷繁流转,却无法拥有“今天”——真实的存在。


奥古斯丁:《忏悔录》


在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中,《麦克白》的结局最为凄怆。哈姆雷特去世时,“一群天使的歌声”伴其入眠;奥赛罗临终前被凯西奥称赞“他的心地是光明正大的”;李尔生命垂危之时,众人哀泣,并祈求勿要“烦扰他的灵魂”。对于伊丽莎白时代的清教徒观众而言,现世的生活不过是永恒灵魂可悲可叹的表象,“什么是我们的一生?不过是一出激情的戏剧”。肉身陨灭、曲终幕落是人生的必然,盖棺定论凭靠的是灵魂最终的归属。而等待麦克白的将是彻底的毁灭,因为他“已将永生的灵魂给了魔鬼这类人类的公敌”。莎士比亚向读者展示了双手粘满血腥的重罪之人最为悲惨的生活与死亡: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第五幕第五场,24—26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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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中所引用《麦克白》英文根据“阿登版莎士比亚”(The Arden Shakespeare), 参阅Kenneth Muir主编,《莎士比亚作品解读丛书.英文影印插图版:麦克白》,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中译文根据朱生豪先生译本,参阅《莎士比亚全集》卷6,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

[2] T.M. Raysor., ed. Coleridge’s Shakespearean Criticism(I),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0,P68-70.

[3]对于如何看待《麦克白》的序幕存在争议。例如阿登版《麦克白》的首位编者Henry Cuningham 就认为第一幕是伪作。Harley Granville Baker则更为激烈地指出《麦克白》的序幕以及剧中赫卡忒(Hecate)的谶语皆非莎士比亚为之,因为它们毫无意义。参阅Harley Granville Baker, Preface Shakespeare:Macbeth, London: Hern, 1993.

[4] Kenneth Muir主编,《莎士比亚作品解读丛书.英文影印插图版:麦克白》,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页。

[5] L.C. Knights, Some Shakespearean Themes, London: Chatto & Windus,1959.

[6] Alina Degünther,Good and Evil in Shakespeare’s King Lear and Macbeth,Hamburg: Anchor Academic  Publishing, 2014, P. 4.

[7] 伪狄奥尼索斯著,《神秘神学》,包利民译,香港道风: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6,第xxviii页。

[8] 切斯特顿,《方济各传、阿奎那传》,王迎雪译,北京三联书店,2016,第165页。

[9] Alina Degünther,Good and Evil in Shakespeare’s King Lear and Macbeth,Hamburg: Anchor Academic  Publishing, 2014, P. 6.

[10] L.C. Knights, “How Many Children Had Lady Macbeth”, in Sameul Shoenbaum ed., Macbeth: Critical Essays, London : Routlege, 1991, P.115-154.

[11] Dolora G. Cunningham, ”Thc Tragedy of the Hardened Heart”, in Shakespeare Quarterly (1963); James L. Calderwood, If It Were Done: “Macbeth” and Tragic Action, Univ.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86.

[12] George William Gerwig, Shakespeare's Ideals of Womanhood, Kessinger Publishing, 1929.

[13] David G. Hale, “Order and Disorder in Macbeth, Act V: Film and Television”, in Literature Film Quarterly 29, no.2 (2001), P.101-106.

[14] Kenneth Muir主编,《莎士比亚作品解读丛书.英文影印插图版:麦克白》,第五幕第九场第20-22行。原文为:“Hail, King! For so thou art. Behold, where stands Th’usurper’s cursed head: the time is free。”朱生豪先生译文为:“祝福,吾王陛下!因为您就是国王了!瞧,篡贼的万恶的头颅已经取来,无道的虐政从此推翻了”。朱生豪先生将the time 理解为时代,因此将the time is free译为“无道的虐政从此推翻了”。Foster 则直接按字面意义理解为:“时间自由了”。

[15] 参阅Stephen Spender, “ Time, Violence, and Macbeth”, in Penguin New Writing III, New York,1946, P.115-26; Frederick Turner, Shakespeare and the Nature of Time, Oxford, 1971; Ricardo Quninones, The Renaissance Discovery of Time, Cambridge,1972, P.351-60.

[16] Donald W.Foster,“Macbeth’s War on Time”, in English Literary Renaissance, Vol.16, No.2( Spring 1986), P.325.

[17] Donald W.Foster,“Macbeth’s War on Time”, in English Literary Renaissance, Vol.16, No.2( Spring 1986), P.326.

[18]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5页。

[19] 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37页。

[20] 奥古斯丁,《〈诗篇〉注释》(XI:9),转引自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7页。

[21]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7页。

[22]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9页。

[23]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3页。

[24] 参阅诺布鲁克,《〈麦克白〉与历史编纂的政治》,载彭磊编,《莎士比亚戏剧与政治哲学》,华夏出版社2011年。弗勒《〈麦克白〉中的思与行》以及戴维斯《〈麦克白〉中的勇气与无能》,载《莎士比亚的政治盛典》,华夏出版社2011年。

[25]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吕健中译,中华书局2014年,第105页。

[26]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39页。

[27] J.A.Schmeller ed. Carmina Burana, LXXVII, Breslau,1904,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3页。

[28]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39页。

[29]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44页。

[30] “Away, and mock the time with fairest show”,对于这句诗行,朱生豪先生的译文为“用最美妙的外表把人们的耳目欺骗”。朱译或许参照了西人注释:“mock the time” means deluding all observers. 笔者在此取其字面意义,直译为“把时间欺骗”。

[31]诺布鲁克,《〈麦克白〉与历史编纂的政治》,载彭磊编,《莎士比亚戏剧与政治哲学》,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194页。

[32]Sir Christopher Piggot 语,引自Bullough, 《莎士比亚的叙事与戏剧素材》,第428-429页。

[33] Donald W.Foster,“Macbeth’s War on Time”, in English Literary Renaissance, Vol.16, No.2( Spring 1986), P.322.

[34] 布坎南,《历史》,卷一,页331-332。转引自诺布鲁克,《〈麦克白〉与历史编纂的政治》,前揭,第177页。

[35]Frank Kermode, The sense of an Ending: 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Fi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P.83-87.

[36] 泰勒,《现代社会想象》,林曼红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86页。

[37] 泰勒,《现代社会想象》,林曼红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7页。

[38] 但丁,《神曲·地狱篇》,黄国彬译注,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第471-511页。

[39]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笔者根据Foster的英译文自行译出。Donald W.Foster,“Macbeth’s War on Time”, 前揭, P.324.

[40] Donald W.Foster,“Macbeth’s War on Time”, 前揭, P.324.

[41] T.M. Raysor., ed. Coleridge’s Shakespearean Criticism(I),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0,P.271.

[42]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66页。

[43]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66页。

[44]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吕健中译,中华书局2014年,第2-3页。

[45]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71页。

[46] 波考克,《马基雅维利时刻》,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76页。

[47]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吕健中译,中华书局2014年,第105页。

[48]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吕健中译,中华书局2014年,第8页。

[49] Harold Bloom, “ Lying against Time: Gnosis, Poetry Criticism”, in Agon (Oxford, 1982), P.53.

[50] 参阅Paul.A. Cantor, Shakespeare Hamle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51] Paulos Mar Gregorios, Cosmic Man:The Theology of St. Gregory of Nyssa,New York:Paragon House, 1988,P.177-178.

[52] 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267页。


作者简介



肖剑,中山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西方古典与中古时期文学、莎士比亚戏剧、中西比较诗学。发表论文《“中国文艺复兴”晶石上的西方异彩——胡适白话文运动与但丁<论俗语>之相似鹄的》《保罗生死观中的古典元素》《阿基琉斯之盾的阐释传统》等,译著有《塔西佗的教诲——与自由在罗马的衰落》等。


延伸阅读

塔西佗的教诲——与自由在罗马的衰落

里克 著,肖涧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7月

ISBN: 9787561785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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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傅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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