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那么丧的海景工位)
我如今这份工作的职位是高级研究助理。加上了“高级”两个字,并没有让我的气质变得高级起来,我看上去还是很——当然也不能说很低级——很那个。
相反,倒是坐我身后的新同事L看上去气质很高级,他长得瘦高,非常像《与莎莫的500天》里的囧瑟夫,每天梳着背头穿衬衫窄腿裤尖头皮鞋上班,相当英国。L去年港大本科政治学毕业,现在和我一样,做同一个老板的研究助理,因为比我小3岁多,所以没有高级两个字。
但我觉得他比我高级多了。我这周状态不好,每天听到他在旁边打字如飞,敲着键盘写论文,要雄心勃勃地去The China Quarterly(就是刚刚删了300多篇涉中国论文的那本权威学术期刊)发表论文申请藤校PhD,就顿时觉得“妈的,怎么我混成这样”。那种中年危机感实在是太重了。
有一天晚上,我和前任聊了会儿天聊到L。我说,“我遇见了一个新同事,和你一样学政治学的,老让我想起你,你们都是特骄傲的人,你们身上都有一种……很高级的气质。”
我根本不用听就知道她要说啥,那种骨子里的轻度厌世、对人类失去兴趣的性冷淡感,果然不出所料,她说“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垃圾,哪里来的高级感可言。”
她状态看上去也不是很好,跟我最近挺类似的,知道问题在哪儿,但是没有去解决的行动力,丧丧的,轻度抑郁,思虑很重,中年危机感频频袭来。
但我还是觉得奇怪,我20出头的时候,哪里来的这种中年危机啊,这个时代怎么了?我好歹也快30了,有中年危机很正常。但是一个20岁的人,怎么也这样。
这问题我看着还挺普遍的,不独她一个。前段时间香港书展人特别多,我有一个小讲座,一个武汉大学来港大上暑期课程的大二女生没挤进去,发了个朋友圈,说“想看个邹思聪好难”。朋友把那个朋友圈截图给我,由于心地善良,于是我有一天晚上请她吃了荷兰糖水。吃糖水时我一问,98年的。妈的,震惊之余,我问了下现在大学里学人文学科、社会科学的氛围是怎么样,从她描述的来看,和我们那时候确实已经很不一样了。
我之前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儿,现在内地高校最近这些年都会请哪些人来做讲座,哪些人到来会万人空巷,大概是各种创业家、成功企业家吧。我们这一代人读大学时,09年到13年,差不多是上一届政府的第二任任期,闾丘露薇、王克勤、许知远、熊培云、梁文道、刘瑜这些人经常在全国各高校演讲,许多NGO也经常在大学里做培训、校园招募……现在这些人,要来开个小范围讲座都不可能。
大学生很容易被这样的理念感召,而不是钱,所以企业家在那些年没那么受欢迎,谈钱多Low啊对吧。这一代大学生就是在这种很理想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而一旦2013年这代人开始工作,转折之快,跌落之快,可以说是非常让人震惊了。自己从事的行业role model要么闭嘴了,要么站街了,而NGO、NPO的日子也都不好过了。
也不能说这一代人是被这些人欺骗了,因为谁能够想到会变成这样。正如 My Little Airport 的阿P唱的:
“Ivy我知你本身不是这种人,我们都一样低薪兼出卖灵魂。我知近年毕业是很不幸(hen),读书时你应该无谂要过呢种人生”。
所以这么想起来,现在这些20岁出头的年轻人,也开始提前有中年危机感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她那种爱学术又争强好胜的人,看到国内高校教师薪水这么低,那真是一件很没尊严的事情。所以她才想去申请Law School,做自己没那么喜欢的事情。
我本来以为L不会有中年危机感,但没想到专注如他,居然也丧。
这周我的工作状态相当不好,看着我的新同事L打字如飞,可以说对自己厌烦极了。有一天我和他一块吃晚饭,聊到我最近很丧,没想到他说,“我昨晚也失眠了。”
这些天我逐渐知道,他是音乐世家,爷爷爸爸都是大学音乐教授,到他这儿,跑来学了政治学。我们聊天说笑时,他说他爷爷当年可以上天津音乐学院、去南开大学学外语,去北大学中文,或者去当空军飞行员,但是他爷爷就是选了自己最爱的音乐。
“我在家就对我爷爷说,你当年要是随便选个其他的,我们家都会比现在好过多了,”L跟我半开玩笑半认真讲。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约翰·亚当斯给他太太的信里说的话:
“我必须研究政治和战争,因此我的孩子们能够学习数学和哲学。我的孩子们应该学习数学、哲学、地理、博物、造船、航海、商业和农业,使得他们的孩子们可以学习绘画、诗歌、音乐、建筑、雕塑、织物和瓷器。”
L家刚好和约翰·亚当斯的选择反过来了,于是我附和道,“对啊!文青就是只想着爽自己!”
和他一起喝酒吐槽时,我才知道,他去年非常骄傲地给家里人写长信,“大学四年,我做了三年研究助理,在LSE交换那一年,我都在做研究助理,在权威期刊发过多篇论文,在剑桥做过学术报告……我实在是想象不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任何一个本科生能够像我这么强。”
“但是八所藤校,全拒。”他说,“我要是读一个州立大学,我以后教职也找不到。”
他说的倒是真的,我以前在媒体时的几个作者,都是哥大博士、剑桥博士、斯坦福博士,现在在海外,教职难找得不得了,tenure更别想了,回国又太憋屈,薪水不如普通站街的也就算了,学术还那么不自由。
一开始听着他抱怨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安慰我,后来发现这个每天专注无比、打字如飞的同事,好像不是在安慰我,是真的在丧,“昨天老板跟我说,你是不是看上去太聪明了,又说没有把握送我去八所中的任何一所,我昨晚一直失眠。我都在想,今年申请不成功就去工作得了。”
“去站街吗?”我问,他说,“对,就是去站街!”
有一天下午,我们从政治学聊到文学,聊到最后我给他推荐了博尔赫斯的《阿莱夫》、《沙之书》、《小径分叉的花园》和《恶棍列传》,他也给我推荐了两本书——有一瞬间我有种感觉,他身上读书人的那种好胜心,连互相推荐书的时候都像是在过招。这个年轻人真是骄傲得很。
之后他开始讲对我的印象,“加你微信后,我去翻了你的朋友圈。这周我给我家人打电话说,我到26岁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我这个同事这种程度……在读书这件事上我一直很自信,我为这个牺牲了很多,我没很多朋友,又不怎么去旅游,我专门从事这个,非常自负,结果一看你朋友圈,跟你聊天……发现你除了读书很多,生活也挺丰富,好像性格也很好……”
我听得很爽的同时,觉得心虚极了。
考虑到我这周思虑严重到经常无法动弹,不得不非常难受地告诉他真相,“我两三年前差不多也和你现在一样,每天都勤恳专注,飞速进步,到现在也才不到一千天吧,怎么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了。”
丧这种东西是真的可以传染的,我们俩聊完那天晚上,我照例失眠,他居然又失眠了。第二天是周五,他对我诉苦,“我被你传染了……昨晚12点躺下,两点钟爬起来,一直看从图书馆借来的博尔赫斯……”
到周五的时候,我被老板拉去谈了会心,帮我做了些心理建设。我稍微好了点,然后下午工作效率开始提高,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那么丧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瓶Whisky,然后我俩就着热红茶喝了会儿,一下子热气腾腾,满桌都是威士忌味,呛得很。
后来他继续留在办公室加班,我实在觉得周五不应该工作,于是离开了。到深夜的时候我正在弹《嘿,抬头》,打开手机看见L发了个朋友圈:
“一瓶威士忌,老板的一句表扬,在办公室哭成了一个傻逼。”
我刚好也在家里喝了酒,回了句,“哭啥,有哥陪你。”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这条朋友圈已经不见了。
这时候我就突然想起来之前在微博上写的那段话:
这些年我逐渐看清天高地厚,靠的是在独行路上,遇见的那些了不起的朋友。这些人共享的特征是“都痛苦地活着”,我们直面对方的不幸,从而审视自己。在彼此变得好受一些的同时,却又不经意间看见更惊人的事实:就人类整体的不幸而言,我们身上的一切痛苦,都毫无意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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