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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思聪 2018-05-23

(一个没那么丧的海景工位)



我如今这份工作的职位是高级研究助理。加上了“高级”两个字,并没有让我的气质变得高级起来,我看上去还是很——当然也不能说很低级——很那个。


相反,倒是坐我身后的新同事L看上去气质很高级,他长得瘦高,非常像《与莎莫的500天》里的囧瑟夫,每天梳着背头穿衬衫窄腿裤尖头皮鞋上班,相当英国。L去年港大本科政治学毕业,现在和我一样,做同一个老板的研究助理,因为比我小3岁多,所以没有高级两个字。


但我觉得他比我高级多了。我这周状态不好,每天听到他在旁边打字如飞,敲着键盘写论文,要雄心勃勃地去The China Quarterly(就是刚刚删了300多篇涉中国论文的那本权威学术期刊)发表论文申请藤校PhD,就顿时觉得“妈的,怎么我混成这样”。那种中年危机感实在是太重了。


有一天晚上,我和前任聊了会儿天聊到L。我说,“我遇见了一个新同事,和你一样学政治学的,老让我想起你,你们都是特骄傲的人,你们身上都有一种……很高级的气质。”


我根本不用听就知道她要说啥,那种骨子里的轻度厌世、对人类失去兴趣的性冷淡感,果然不出所料,她说“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垃圾,哪里来的高级感可言。”


她状态看上去也不是很好,跟我最近挺类似的,知道问题在哪儿,但是没有去解决的行动力,丧丧的,轻度抑郁,思虑很重,中年危机感频频袭来。


但我还是觉得奇怪,我20出头的时候,哪里来的这种中年危机啊,这个时代怎么了?我好歹也快30了,有中年危机很正常。但是一个20岁的人,怎么也这样。


这问题我看着还挺普遍的,不独她一个。前段时间香港书展人特别多,我有一个小讲座,一个武汉大学来港大上暑期课程的大二女生没挤进去,发了个朋友圈,说“想看个邹思聪好难”。朋友把那个朋友圈截图给我,由于心地善良,于是我有一天晚上请她吃了荷兰糖水。吃糖水时我一问,98年的。妈的,震惊之余,我问了下现在大学里学人文学科、社会科学的氛围是怎么样,从她描述的来看,和我们那时候确实已经很不一样了。


我之前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儿,现在内地高校最近这些年都会请哪些人来做讲座,哪些人到来会万人空巷,大概是各种创业家、成功企业家吧。我们这一代人读大学时,09年到13年,差不多是上一届政府的第二任任期,闾丘露薇、王克勤、许知远、熊培云、梁文道、刘瑜这些人经常在全国各高校演讲,许多NGO也经常在大学里做培训、校园招募……现在这些人,要来开个小范围讲座都不可能。


大学生很容易被这样的理念感召,而不是钱,所以企业家在那些年没那么受欢迎,谈钱多Low啊对吧。这一代大学生就是在这种很理想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而一旦2013年这代人开始工作,转折之快,跌落之快,可以说是非常让人震惊了。自己从事的行业role model要么闭嘴了,要么站街了,而NGO、NPO的日子也都不好过了。


也不能说这一代人是被这些人欺骗了,因为谁能够想到会变成这样。正如 My Little Airport 的阿P唱的:


“Ivy我知你本身不是这种人,我们都一样低薪兼出卖灵魂。我知近年毕业是很不幸(hen),读书时你应该无谂要过呢种人生”。


所以这么想起来,现在这些20岁出头的年轻人,也开始提前有中年危机感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她那种爱学术又争强好胜的人,看到国内高校教师薪水这么低,那真是一件很没尊严的事情。所以她才想去申请Law School,做自己没那么喜欢的事情。


我本来以为L不会有中年危机感,但没想到专注如他,居然也丧。


这周我的工作状态相当不好,看着我的新同事L打字如飞,可以说对自己厌烦极了。有一天我和他一块吃晚饭,聊到我最近很丧,没想到他说,“我昨晚也失眠了。”


这些天我逐渐知道,他是音乐世家,爷爷爸爸都是大学音乐教授,到他这儿,跑来学了政治学。我们聊天说笑时,他说他爷爷当年可以上天津音乐学院、去南开大学学外语,去北大学中文,或者去当空军飞行员,但是他爷爷就是选了自己最爱的音乐。


“我在家就对我爷爷说,你当年要是随便选个其他的,我们家都会比现在好过多了,”L跟我半开玩笑半认真讲。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约翰·亚当斯给他太太的信里说的话:


“我必须研究政治和战争,因此我的孩子们能够学习数学和哲学。我的孩子们应该学习数学、哲学、地理、博物、造船、航海、商业和农业,使得他们的孩子们可以学习绘画、诗歌、音乐、建筑、雕塑、织物和瓷器。”


L家刚好和约翰·亚当斯的选择反过来了,于是我附和道,“对啊!文青就是只想着爽自己!”


和他一起喝酒吐槽时,我才知道,他去年非常骄傲地给家里人写长信,“大学四年,我做了三年研究助理,在LSE交换那一年,我都在做研究助理,在权威期刊发过多篇论文,在剑桥做过学术报告……我实在是想象不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任何一个本科生能够像我这么强。”


“但是八所藤校,全拒。”他说,“我要是读一个州立大学,我以后教职也找不到。”


他说的倒是真的,我以前在媒体时的几个作者,都是哥大博士、剑桥博士、斯坦福博士,现在在海外,教职难找得不得了,tenure更别想了,回国又太憋屈,薪水不如普通站街的也就算了,学术还那么不自由。


一开始听着他抱怨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安慰我,后来发现这个每天专注无比、打字如飞的同事,好像不是在安慰我,是真的在丧,“昨天老板跟我说,你是不是看上去太聪明了,又说没有把握送我去八所中的任何一所,我昨晚一直失眠。我都在想,今年申请不成功就去工作得了。”


“去站街吗?”我问,他说,“对,就是去站街!”


有一天下午,我们从政治学聊到文学,聊到最后我给他推荐了博尔赫斯的《阿莱夫》、《沙之书》、《小径分叉的花园》和《恶棍列传》,他也给我推荐了两本书——有一瞬间我有种感觉,他身上读书人的那种好胜心,连互相推荐书的时候都像是在过招。这个年轻人真是骄傲得很。


之后他开始讲对我的印象,“加你微信后,我去翻了你的朋友圈。这周我给我家人打电话说,我到26岁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我这个同事这种程度……在读书这件事上我一直很自信,我为这个牺牲了很多,我没很多朋友,又不怎么去旅游,我专门从事这个,非常自负,结果一看你朋友圈,跟你聊天……发现你除了读书很多,生活也挺丰富,好像性格也很好……”


我听得很爽的同时,觉得心虚极了。


考虑到我这周思虑严重到经常无法动弹,不得不非常难受地告诉他真相,“我两三年前差不多也和你现在一样,每天都勤恳专注,飞速进步,到现在也才不到一千天吧,怎么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了。”


丧这种东西是真的可以传染的,我们俩聊完那天晚上,我照例失眠,他居然又失眠了。第二天是周五,他对我诉苦,“我被你传染了……昨晚12点躺下,两点钟爬起来,一直看从图书馆借来的博尔赫斯……”


到周五的时候,我被老板拉去谈了会心,帮我做了些心理建设。我稍微好了点,然后下午工作效率开始提高,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那么丧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瓶Whisky,然后我俩就着热红茶喝了会儿,一下子热气腾腾,满桌都是威士忌味,呛得很。


后来他继续留在办公室加班,我实在觉得周五不应该工作,于是离开了。到深夜的时候我正在弹《嘿,抬头》,打开手机看见L发了个朋友圈:


“一瓶威士忌,老板的一句表扬,在办公室哭成了一个傻逼。”


我刚好也在家里喝了酒,回了句,“哭啥,有哥陪你。”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这条朋友圈已经不见了。


这时候我就突然想起来之前在微博上写的那段话:


这些年我逐渐看清天高地厚靠的是在独行路上遇见的那些了不起的朋友。这些人共享的特征是都痛苦地活着”,我们直面对方的不幸从而审视自己。在彼此变得好受一些的同时却又不经意间看见更惊人的事实就人类整体的不幸而言我们身上的一切痛苦都毫无意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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