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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涉世深知寡过难

2016-11-17 学斌 领导文萃


△林纾山水画

1921年的一个冬日,河北易县梁格庄,大雪漫天,千里一白,原野空旷,不见一人,唯有脱尽落叶的枯树残枝在朔风中抖动。

一位七旬长者步履蹒跚地来到光绪皇帝安寝的崇陵前,抬眼望见“红墙浓桧杂立于万白之中”,一种悲抑之情油然而生,行至陵前,“未拜已哽咽不能自胜,九顿首后,伏地失声而哭”,守卫宫门的卫士们也愕然为之动容。归家后,长者满心感慨,遂赋诗一首,曰:

崇陵九度哭先皇, 雪虐风饕梁格庄。

百口人争识越分,一心我止解尊王。

世无信史谁公论,老作孤臣亦国殇。

留得光宣真士气,任他地老与天荒!

这位对前清念念不忘的老翁名叫林纾。

林纾,晚清民初著名翻译家与文学家,然无奈岁月淘洗,时光打磨,降至今朝,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绝对是个陌生的名字。不过,他在当时文坛可谓大腕。他首度翻译了大仲马的《茶花女》、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等一系列欧美经典名著,领风气之先,拥粉丝无数,人称“译才并世数严林”。其实林纾本不想做前清遗民,然世事难料,辛亥前后的一系列类似坐过山车的遭遇,让他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命。

说来林纾也算个苦命人,一生七次参加会试,愣是颗粒无收。后来他死了心,不再谋求功名。辛亥前那几年,可谓林纾的幸福时光。191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厚积薄发之作《畏庐文集》,开印万册,迅即售空,若当时出版界也有类似今日的畅销书排行榜,此文集定当稳坐第一把交椅许久。林纾也因之赚了个钵满盆满。

然而形势总比人强,对时局的担忧很快冲淡了出书的喜悦。辛亥前夜,革命风潮已不可阻遏。山雨欲来,风先满楼,林纾自然已嗅出了一种异样的味道,于是颇为无奈地给清廷写下如此断语:

嗟夫!今日之中国如沉瘵之夫,深讳其疾,阳欢诡笑以自镇。

这既是不祥的预感,更像临别的挽歌!

不出林之所料,武昌首义,全国影从。京城内谣言四起,官民恐慌。为保阖家平安,1911年11月9日,林纾封存好家中的财物,携带着全家老小前往天津的英租界避难。虽然在津门衣食无忧,但老来遭逢离乱之灾,其心情之苦闷可想而知。

现实让他明白革命大势所趋。即使再痛苦,自己也必须做出抉择:究竟是做前朝之遗老,还是做新朝之国民?恰巧此时有一件事让他彻底打消了疑虑。他的大儿子林珪原在河北大城县任知县。直隶光复后,新政府非但没有反攻倒算,而是令其留任。儿子能够继续做“国家公务员”,且前景不错,这使得林纾颇为欣慰。

他决定赞同革命。按照他的话讲,即“共和之局已成铁案,万无更翻之理……仆生平弗仕,不算满洲遗民。将来仍自食其力,扶杖为共和之老民足矣”。林纾的理由倒也充分,一来革命已成,无可逆转;二来回顾几个月的情形,新旧鼎革虽然看似激烈,但流血极少,民国不是“杀出来的”,更像是“谈出来的”。况且新政府中的要职都由旧派人物出任,也让林有种“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难怪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宣称“新正当易洋装,于衣服较便”。

不过,这位“老民”还没做几天,就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1912年正月十二晚上,林纾在北京小有天三楼宴请南方临时政府专使团成员刘冠雄。就在酒意正浓之际,忽听窗外喊声震天,火光四射,“楼下炮声过爆竹”,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混战。更为要命的是,空中流弹穿梭,“火光已射阑干角”。这子弹可飞了不是一会儿,而是一夜,林、刘二人也就被困在楼上,整宿心惊胆战,未敢合眼。堂堂青天白日之下的中华民国,哪来的这么多嚣张猖狂的乱军流匪?林纾深深不解。

不久,先是新旧党争愈演愈烈,接着宋教仁遭人暗杀,“二次革命”遂硝烟再起,时局愈发动荡不安。民初乱象让林纾如遭当头棒喝。更使他不堪忍受的是,堂堂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仍然满脑子皇帝梦。袁为其复辟帝制四处笼络人才,林才高名重,自然在收买之列。但林却对老袁很不感冒,且他向来对这些武人抱鄙夷之情。袁多次派人带厚礼威逼利诱,希望林纾屈从己意。林颇受骚扰之苦,一日,作诗一首,递给说客,诗曰:

渐台未败焰恢张, 竟有徵书到草堂。

不许杜微甘寂寞,似云谢胐善文章。

胁污阳托怜才意,却聘阴怀觅死方。

侥幸未蒙投阁辱, 苟全性命托穹苍

杜微乃三国名士,西蜀屡次征辟,皆坚辞不就;谢朏为南朝重臣,视名利如粪土,志节甚高远。林纾以二人自况,暗示老袁若是欺人太甚,我便“觅死方”;如果停止纠缠,我继续归隐,以“托穹苍”。既然林纾拒绝为自己捧场,一向待文人还算客气的袁世凯无计可施,就此作罢。

此情此景,怎让人不心生绝望?恰如林纾所言“时局日坏,乱党日滋。天下屹屹,忧心如捣。无暇作谑,但有深悲”。他又一次站到了人生抉择的十字路口,只是这一回的处境更加逼仄:民国让人无奈,清朝又回不去,何处才能安放林纾这颗孤魂野鬼般的心灵?思来想去,也只得去做遗老了,把自己锁进“同光中兴”的回忆里。

1922年旧历十月,宣统举行结婚大典。溥仪特书“贞不绝俗”的匾额,用袍料褂料等包好赐予林纾。林备感荣耀,作《御书记》以示感激,文中竟这样写道:

呜呼!布衣之荣,至此云极。一日不死,一日不忘大清。死必表于道曰“清处士林纾墓”,示臣之死生,固与吾清相终始也。   

显然,他已把“仆生平弗仕,不算为满州遗民”的话忘到九霄云外,这确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

1924年2月5日正是旧历甲子年的正月初一,身患重疾将不久于人生的林纾撰写了这样一副春联:

遂心唯有看山好,涉世深知寡过难。

如此短短两句,个中所蕴含的悔恨、孤愤、抑郁、不舍等诸多意味,殊堪后人寻味!


(摘自《领导文萃》2013年10月上)

稿件来源:《学习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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