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曹刘论英雄
青梅煮酒论英雄,是几千年来人们津津乐道的三国故事。曹操和刘备两位历史主角,在最亲密的一刻,照见了彼此的内心,从此走向一生的对立。但其中的真意,却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
青梅与煮酒,是《三国演义》中的噱头,历史上是否有过不得而知。但曹操和刘备的确是在一起饭局的时候讨论英雄的。《三国志》说:“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箸。”裴松之的注解引《华阳国志》,增添了重要的下文:“于时正当雷震,备因谓操曰,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良有以也。一震之威,乃可至于此也!”
看上去,历史记载和小说描写只不过是详略程度的不同,但是其间却有不可忽视的差异。小说里,曹操还说了一段著名的话:“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这个定义看上去很牛,其实大为可疑。要打天下,胸怀大志本来是必要条件,如果不是抱有“大志”去努力打拼,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这个条件刘备自然是符合的,可群雄中符合的人也不少。试问袁绍、袁术、孙策等人难道没有“大志”吗?
再说“腹有良谋”,这个玄德公很抱歉就谈不上了。到论英雄时为止,刘备打拼十几年,到头来还得依附曹操,虽然有客观条件的问题,但刘备也曾拿过一手好牌,有两个万人敌的兄弟,还占有过徐州,只是才能平庸,屡战屡败,是难以否认的事实。反过来讲,诸葛亮、郭嘉等的确腹有良谋,又似乎不能算“英雄”。那曹操为什么说刘备是英雄?而且唯有他和自己是英雄?
答案很简单,这个“英雄”的定义是演义所杜撰,为最后抛出“使君与操”的包袱做铺垫,文学技法上很好看,但经不住推敲。曹操这么说,是另有理由。
从曹操的视角看,刘备虽然实力远不如自己和其他诸侯,但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制造者”。他明明出身低微,却在复杂混乱的时局中日益壮大。先是得到大商人资助,拉起义兵发迹;中间丢官亡命,却又靠上了何进的势力,咸鱼翻身;此后虽然被农民军所败,但投奔公孙瓒,地位有增无减;救援陶谦,居然得到了素昧平生的陶谦的信任,当上了徐州牧,成为封疆大吏之一;后来联合他曹操,又灭了吕布;如今到了许都,甚至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连他也不易控制了……
为什么刘备能做到这些?从《三国演义》的小说和电视剧里怕是找不到答案。在后代的艺术形象中,刘备的成功靠的无非是两个要素:高贵的血统和仁义的精神。这符合平民社会的审美需求,但在真实的汉末乱世,这些恐怕没什么实际作用。
但从残存的历史资料中,却依稀可以看到另一个刘备。他确实有一种特殊能力:一种极具魅力的领袖型人格,能令人衷心信任、热爱和归附。真实的刘备并不是小说中的迂腐君子,靠一场莫名其妙的结拜而发家。《先主传》中说他年轻时“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关羽和张飞就是他结交的豪侠。刘备出道时早已不是卖草鞋的摊贩,而是地方上声名赫赫的“黑道”大哥。
刘备善于礼贤下士,《三国志》说:“备外御寇难,内丰财施,士之下者,必与同席而坐,同簋而食,无所简择,众多归焉。”但这种同甘共苦中仍带有领袖的尊严,譬如“怒鞭督邮”的壮举,按正史记载是刘备亲手所为,随后弃官而去,潇洒之至。如果没有一点决断的果敢,杀伐的狠辣,要折服关张赵这样的一流豪杰,是不可能的。
刘备的这种才能,近似于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所谓的“克里斯玛型权威”,是一种近乎宗教教主的气场和感染力,能令人衷心信从。依靠这样的禀赋,以后的刘备在和袁绍、刘表、孙权、刘璋等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还会多次死里逃生,遇难成祥。
甚至曹操自己,也一度中了刘备的“克里斯玛”,对刘备非常欣赏,“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好得蜜里调油。但曹操自己也是领袖人物,很清楚刘备这种能力的危险性,这也就是谋臣劝他杀刘备而他始终踌躇不决,难以下手的原因,其论英雄之语也就带有了相爱相杀的意味。
但曹操为什么说这句话?演义里说是存心试探,十分牵强。试想即便刘备庸碌,听到曹操把他和自己相提并论,又如何能不惊不怕?反过来说,如果刘备镇定如恒,不也证实了他的英雄之姿?既然两面说都可以,能试探出什么呢?《华阳国志》中记载了这段对话,但补充说“(曹)公亦悔失言”,大概这个念头在曹操脑海中转了太久,终于情不自禁吐露了出来。刘备嗅到了其中的危险,很快借故逃走。从此,二人一生对敌,却再也没有见过面。
(摘自《领导文萃》2017年12月上)
稿件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