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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回忆录 · 泪花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伏尔基河 Author 关文杰

大荒回忆录 · 泪花记作者:关文杰
 谨以此文献给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六团第八连炊事班前班长王宪英。 

第一次认识王宪英很有意思。


我们六九届北京知青刚到北大荒,就赶上“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会战。那是一场几乎丧失理智的战斗,那把人给累得,死的心都有,真是一言难尽。具体累成啥样别的章节有记载,这里不再赘述。


几个月后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我赶快到井沿想洗洗我那黑得不行了的床单。说实在的,此前我还真没洗过床单这样的大家伙,在家靠父母,自己倒是洗过袜子手绢啥的。如今没得靠了,只能自己动手。


我拉开架势,倒了半袋洗衣粉,连搓带揉的,那床单总算见到点本色,但是这泡沫是怎么也投不干净了。我在井边摇上一桶水涮一遍还有沫,摇上一桶水涮一遍还有沫,累得一头的汗。


要知道我们八连是在小兴安岭脚下,水质是不错,全赖那井够深,足足有三十几米。井绳在水桶粗的辘轳上排了二三十圈呢,摇上一桶水很费劲,男的还好点,女孩一个人都摇不动。


就在我几乎是气急败坏的时候,班长来了。她笑眯眯地说“你折腾什么呢,就一床单你洗了多长时间了?”她这么一说,我很是不好意思。说着班长顺手递给我一块肥皂“打一遍肥皂,马上就好了。”

图片来源网络

原来班长从井沿过来过去几回,看我一直在那儿忙乎,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过来帮忙的。班长的主意不错,没几下,床单晾上了。


当时我甚至还不知道她是谁,叫啥。


草地里的野花开得正旺,有名的无名的花,撒在绿毯子一样的草甸子上。灯笼花大红的叶片围成灯笼状,上边还长着细细的绒毛,很有点天鹅绒般的质感;还有一种花,像一个大水泡,透过薄薄的叶片,若隐若现的能看到里边的花蕊。这么美丽的花朵,当地人却赋予她“牛卵子花”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

我喜欢百合,漫山遍野的,黄的、白的、紫的、红的香气扑鼻,还有带小点点的,煞是好看。以后才知道北京的百合能卖到好几块钱一枝,节假日甚至十块钱一枝。谁要是投资在这里办个鲜切花基地,只要包装费和运费,花在地里采就是了,保你赚得比那河南买彩票得了三个多亿的小伙不差。


尽管知道有“小子爱花,长大怕老婆”之说,好在那时也没老婆,今后的事一时也顾不上,我还是采了一大捧花插在牛车上,让我这老牛破车平添了几分浪漫。


我这是去菜组的路上,时间是1970年的6月份,我来北大荒不到十个月,当上士不到俩月,而且还是我平生头一次赶牛车,那时我十八岁不到。拉车的牛叫“小皂角”(音“小皂甲”)。牛不大脾气不小,没法与别的牛合作拉车,于是便把它给食堂拉菜了,也算个自由主义牛了。


八连的菜组,那是块风水宝地。东边一条山溪缓缓流过,北边是山,山上原来是原始森林。据说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驻屯鹤立的时候,他们部队没干别的,就是督促满蒙开拓团,把这满山的红松运到日本去了。现在满山长的是天然次生林,还是针阔叶混交林,远远看去很是美丽,但都不成材了。


我曾经和作兄、六弟什么的说过,到咱们三十多岁的时候,那得老成啥样啊,估计活得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们就埋这吧,这里多美呀。当然,现在大家居然都活过三十岁了。

下午出发的时候,马号的哈尔滨知青小耳朵帮我把“小皂甲”套上,和我说“它路熟,你在车上睡觉它也能把你拉到菜组。


东北有套磕,说人生有四大舒服“穿大鞋放响屁,坐老牛车到老丈母娘家去。”今天这就让我赶上“一大舒服”——坐老牛车了。


多说几句,我后来回连经过哈尔滨时还见到小耳朵了。十几年没见,再见面大家仿佛又回到了连队大宿舍的大炕上似的,亲热得不得了。


几顿大酒喝下来,才知道小耳朵早下岗了。国企改革的大潮首先冲击到的就是这些没技能、没靠山、年纪大的回城知青身上了。好在这哥们有北大荒人吃苦耐劳的精神,一跺脚,愣是自己在家做饭,跑到火车站什么的地方卖起了盒饭。在城管工商黑社会的围追堵截下,竟然还能活下来,其间甘苦可谓一言难尽。


那天饭后告别,我打车去车站。谁知,就在我坐上出租准备出发时,小耳朵从车窗里扔进了十元钱,我连推辞的时间都没有,眼泪瞬时流了下来。


啥叫朋友,你发达时天天请你吃饭,那也未必就是朋友。


还说那天去菜地,去时顺利。当我拉上一车刚出土的羊角葱、小韭菜往回走时,无端的“小皂甲”牛脾气上来了,不但不上路,还自顾地向草甸子深处走去,任我怎么叫它就是置若罔闻。


我拽着它的牛鼻子往回走几步,它就使劲一甩脑袋向草甸子走去,平时看上去很温顺的小牛,这脾气咋这么大呢?车上的葱、韭菜洒了一地。气得我大叫,抡起鞭子使劲抽,越抽它越犟。那鞭子也不听使唤,好几次抽到我自己。


和小皂甲僵持着,太阳已经把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了,面对这牛脾气我还真是一筹莫展。


正在万般无奈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我,走近了才看出是班长。她是看我还没回去,估计是有啥情况了,赶来救援的。虽是小伙子,说起来我还是她的领导,可我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她就是炊事班长王宪英,上海知青。是那种已经在上海分配工作了的中专生,为了响应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又被发配来的,比我们大六七岁吧。


开始我对她印象一般。那时候年轻,对不说普通话的人天然有点抵触。再说了王班长祖籍山东,少了上海人的纤细,走路还有点扭扭的。和我心目中的、电影里出现的那种长点胡子、拿个烟袋、动不动就讲个战斗故事、变戏法似的就能搞出一堆好吃的炊事班长相去甚远。


这件事让我改变了对班长的认识,感觉她真是一个老大姐,嘴上不说,但什么事都装在心里,关键时候上得去。


一天,就要开饭了,炒菜的油都倒上了,回风灶的炉箅子忽然掉了,燃烧正旺的煤火一下失去了约束,轰然串了出来。


回风灶不知道是不是十六团的发明,反正用过的人都知道,这种回风灶省煤但是难伺候,炉膛深且窄,风能把炉火吹得像喷灯似的,相当炽热,不是烧坏大锅就是烧断炉箅子。


那天,一团高温烟灰从灶间窜了出来,搞得人措手不及,把我吓坏了。特别是马上就要开饭了,怎么办?我惊魂甫定,抬腿就要去找瓦工。班长说来不及了,伸手掀起大锅——那可是口100印的大锅呀,勾出掉下去的炉箅子,和了点泥,三下五除二,炉子能用了。


佩服呀,一个大上海姑娘,有这身手。


还有一次,我去买盐,整包的盐有240多斤重。卸车的时候谁也不愿意扛,还得我自己来。四个人给我“伐肩”,就是扛麻袋时别人帮你抬上肩。扛一百五十斤麻袋时一般俩人伐肩,一百八时得三人,盐得四个人给你伐肩。

盐包压在身上,我哈着腰,一步一晃。五十几米的距离,走了半天,自己感觉我就是天津三条石码头上那个扛大个的苦力。


现在电影电视剧里,扛麻袋的人估计就没扛过麻袋。那些稀松二五眼的麻包,一看装的不是草就泡沫。装满粮食的麻袋,除了麻袋口,别的地方你不可能用手抓住,口袋撑得硬得很。装盐的就更别提了,就跟扛块大石头差不多。


一步一晃,一喘一哼,我咬牙走着。班长跟在我后边,扶又不敢扶,怕我失去平衡,不扶吧,又怕我给压死了。就这样我走一步,她跟一步“小心门槛”、“注意台阶”不停地嘱咐着。


进了库房,扔下麻袋,班长立刻过来帮我直起腰,上下打量看压坏了没有,眼中充满怜惜之情。


其实班长给我,或者是我们(包括我那几个哥们)帮助最大的莫过于做棉衣,缝棉被了,这些活对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来说那是死结。 


原来怕做被子,我们大宿舍里有只盖棉絮的,有把被里做成口袋的,还有的干脆不洗的,虱子成片。实在没办法了,就把被头往炉子里一扔,那虱子烧得像放小鞭似的噼噼叭叭乱响,整个一场火葬。


现在好了,每到换季的时候,我们哥几个的棉衣、棉被都让班长给包了,没几天就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抱回来了。


我们这帮知青,在家时估计就没几个会做饭的。一下当了炊事员,全连二三百号人的伙食,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了帮助大家熟悉业务,王宪英充分发挥了老同志传帮带的作用,认真教大家手艺。


她和老作组成一帮一一对红,从烧火,切菜、和面、蒸馒头、炒菜样样都是她耐心地教。记得有一次老作夜班蒸馍,把碱放多了,结果蒸出来的馒头都成了黄的。


司务长是哈尔滨知青河河,平时就比较严厉,谁见谁怕。那天更是大发脾气,吓得老作不敢吱声。王宪英主动代他受过,说是她把碱放多了,结果挨了一顿臭骂。


当时我就觉得她像一个大姐姐,时时都在关心我们这些弟弟妹妹。


王班长对我们好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要是看见谁的衣服脏了总不换洗,她就会催着换下来拿去洗,过几天干干净净放在了我们的铺上。


有一次,老作去参加团里的学毛选积极分子大会,走时他把换下来的脏衣服藏了起来,因为有内衣内裤,不好意思让班长洗。可回来一看,衣服还是给洗了,真的让他好感动。


谁有病的时候,班长也是跑前跑后问寒问暖,我们千里迢迢来到东北,那样艰苦的条件下有这样一位老大姐关心我们,能不心存感激吗?


那个时代,上学时就有男女界限,互相不说话。但是我们与班长说话就没有这种界限,谁有点啥开心不开心的事,都会找她说几句,纾解愁怀。与她的接触,让我们感到了被大姐关心的温暖。


班长后来和修理厂的一个本地青年结了婚,我们几个小老弟还专门凑钱给班长买了点礼物。记得是四把电镀腿圆形的可以折叠的椅子,椅子面是红皮革的,非常好看也很喜兴。


当时这种椅子还很少见,是专门从北京买回来的。


当我们得知班长结婚从上海回来之后,就派老作当代表去送椅子。老作趁机在班长家大吃大喝了一顿,当时喝的是班长从上海带回来的泸州特曲。原来老喝连里自己烧的酒,非常难喝,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香的酒,喝完之后打嗝都是香的,为此老作回来好好地吹嘘了一阵。


我们刚下乡的时候,都说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既是接受再教育,那就虚心学呗。没多久,我别的没学会多少,脏话却是张嘴就来了,好像说话不带个“TMD”“RNM”什么的就不会说话似的,以为这是男子汉的标配。


就在我自以为是,大过嘴瘾的时候,班长叫住了我“上士啊,你这样说话好听吗,在爸妈面前你也这样说话吗?”


我脸红了,仿佛忽然知道了自己的丑陋。从此,我好像忽然有了点文化,起码不说脏话了。


班长后来到团部山乡食堂当班长了,我只要一到团部就会去山乡食堂找班长吃饭,跟走亲戚似的,很是亲切。我每次到山乡食堂都会吃那里的一毛五的工作餐,有肉有菜,有时还能吃到几块鸡呢,感觉很是惬意。


后来才知道那是班长专门给做的,费用也是她补贴的,白吃了不少我还以为团部的饭就是那么便宜呢。


时光荏苒,回城后大家都在忙,忙成家,忙考学,忙工作,大家疏于联系。但是我老是会在梦中见到班长向我走来,笑眯眯的好像要和我说话,醒来怅然若失。


1987年,阔别北大荒12年,借着出差的机会,我回到了十六团,终于看见班长了。


她没怎么变,还是那样的满面春风,还是那样笑眯眯的,还是那样的快人快语。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俩个小姑娘也很漂亮。


我们唠了很久,八连的老话题,陈芝麻烂谷子,开心事糗事窝囊事,都让我们给翻出来了。我和班长说,一定要让俩孩子好好学习,能考上北京的学校,所有费用我出了。 


以后我又回去看班长,她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家里还办起了小型养鸡场。一看到我去,班长就要杀鸡,一下还要杀好几只。她还以为是我吃不饱偷鸡的时候呢。

一大早,她炖好一锅鸡,跑到招待所叫我去吃。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着,从认识班长她就对我这么好,她的真诚很是让人感动。


1999年,我们下乡三十周年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又回到了十六团。真是不巧,班长回上海了,没看到她。


2001年,我们连纠集了各地青年小四十人,重返北大荒。就我个人来说,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再看到班长,结果她又没在。


望着紧锁着的院门,我们很是惆怅,觉得有点兴味索然。从她家回来时天已经晚了,向阳路上没什么人。不知道怎么了,我和老作竟然是一路唱着“娘的眼泪似水流,点点洒在儿地心头……”(《洪湖赤卫队》插曲)这样哀婉的歌子回来的,大家的情绪甚至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深秋清冷的风吹得我们有点冷,凉彻身心。


此后,我和班长通过电话。电话里她在埋怨我,为什么不事先通知她我们要回去的消息的,错过了这样一个与大家见面的机会,太遗憾了。觉得班长还是那样直来直去的,很是爽快。心想下回再回八连的时候,一定先约好。


谁知天不如人愿,不久,我忽然接到班长先生的电话,告知班长猝然仙逝。


听后真的不敢相信,班长才五十多点呀。那么一个乐观的人,那么一个善良的人,那么一个与世无争的人,那么一个让我们尊敬的人,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你呢;我还没来得及再好好唠唠;我还想再吃一顿你炖的鸡呢;我们还想接你到北京来玩玩呢……


2009年6月,为纪念赴北大荒四十周年,我又回到新华。走在老家属区的路上,我竟没勇气到班长家旧屋门前打量一眼。


老作说,班长是他认识的最好的女性,我同意他的判断。班长不但对我们好,在我眼里她对谁都好。


也许受到班长的影响,我也是自觉不自觉地善待别人,急人所急,哪怕是路人。热爱生活,热爱人们,热爱世界。


班长很平凡,在大上海,在北大荒,记得她的人也许不是很多,她就是一个炊事员。但是在我和我的朋友们眼里她很伟大,她以自己博爱的胸怀,关心着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傻小子,言传身教影响着我们的成长。她的精神、她的善良、她的勤劳、她的坦率,都潜移默化地教育着我们。

转瞬间,班长已经告别我们快五年(到2021年已经是十六年了)了。算起来,我们相识也有小四十年的光景了。可直到现在,一想起北大荒,我就会想起班长,一看到棉被子什么的我也会想起班长。

呜呼哀哉,悲从中来。

班长于我,且亲且爱。

冻土长夜,寂寥沉哀。

人本善良,逝者无奈。

笑声朗朗,音容不再。

梦返新华,心何以开。

往事历历,洒涕遥拜。

草成小文,谨抒伤怀。

泪花成雨,也难遣排。

班长好走,呜呼哀哉。

来源:伏尔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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