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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历史上特殊的一代

历史上特殊的一代肖复兴: 口述   王江 林斐:执笔

真不凑巧,电梯不开,我住在14层楼,让你们一层层爬上来……对了,今天正好是6月18日,26年前的这一天,毛泽东批示组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你们记得真清楚。今年还没数伏,北京就这么闷热,我给你们倒点饮料……

怎么?要先罗列我的作品?这有一本刚出版的书(精装),上面都记着呢——


1978年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玉雕记》。迄今为止,出版的长篇小说有《我们曾经相爱》(1986)、《早恋》(1983)、《青春梦幻曲》(1987)、《青春奏鸣曲》(1992)、《戏剧人生》(1992)、《无处不在》(1993)六部。中短篇小说集有《北大荒奇遇》(1985)、《她和他们》(1985)、《远方的雪》(1986)、《飘散的情思》(1986)、《四月的归来》(1988)五部。报告文学集有《国际大师和他的妻子》(1983)、《海河的小屋》(1984)、《生当做人杰》(1985)、《仅仅因为漂亮》(1986)、《啊,老三届》(1988)、《肖复兴报告文学选》(1989)等10余部。散文随笔集有《雪痕》、《情思小雨》、《父亲手记》、《都市起笔》、《今朝有酒》。理论集有《采访的艺术》、《生活和写作的奥秘》。共计30余部。 


还要说获奖情况?主要是两届全国报告文学奖,首届青年文学小说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以及其他一些省市级小说、报告文学奖,还有一本书被列为全国中学生最受欢迎的十本书之一。译成外文的作品,主要是被译成英文、法文。 


在老三届中我是66届高中生,1968年7月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六师五十七团——那时叫大兴农场,隶属于富锦县。在兵团生活了6年,1974年困退回北京。1978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1966年高中毕业时差点进这所学院,就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 


我祖籍河北沧县,自幼长在北京。我的童年是在北京前门外一个叫做广东会馆的大杂院里度过的,那是普通人组成的小世界。我父亲只有高小文化,是北京市西城区财政局一个小科员。我母亲没有文化,没有工作。 


父亲年轻时看点古书,我们小时候爱听他讲故事。我上初小,父亲常给买些《小朋友》、《儿童时代》杂志。我上小学三年级时,自己到家对面的邮局去买杂志,买的第一本是《少年文艺》。 


我中学上的是汇文中学——北京26中,男校。在这所学校,从初中上到高中。我的学习成绩,文科理科都不错,几年都是学校优良奖章获得者。 


我上初中时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家里粮食紧张得出奇。父母双亲基本上是用野菜熬日子——或者用豆腐渣做成团子,那味道现在我还能闻出来——省下大米白面让我和弟弟吃。父亲首先倒下,全身浮肿,只好提前退休。全家四口人只靠父亲的42元退休费度日。记得初三快毕业的时候,一天夜里,我被里屋一阵咳嗽声惊醒。接着,听到父母在里屋悄悄说话。仔细一听,知道母亲咯血了。我用被子捂着脸偷偷地哭了。我决定不再考高中,只考中专,为的是可以不掏伙食费,每月还能有点助学金。 


父亲一听就急了,他说:“你一定要上高中,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我也急了,急出了眼泪,我说:“妈都吐血了……” 


母亲一边咳嗽一边流着泪说:“妈没事,我以前身子骨好,你放心,上学是一辈子的事,别惹爸爸生气……” 


我忍不住她这样近乎哀求的话,只好点点头。她其实是我的继母,我的生母在我5岁时就去世了。对继母,我幼时难为过她,甚至敌视过她,这是不公正的。1990年1月,我发表了报告文学《母亲》,表达了我的这种感触。 

叶圣陶先生

也是在我上初三的时候,北京市举办少年儿童征文大赛,我的作文《一幅画像》获一等奖,并且荣幸地得到著名作家、教育家叶圣陶先生亲自评改。这年暑假,叶老让我和另外一个小同学到他家去,当面指教。他从窗外那满墙的爬山虎谈起,一直谈到多读文学书和其他书。 


1966年,读到高三,我准备报考北京大学。有一天,中央戏剧学院来两位老师,到我们学校招生。学校推荐了几个学生,其中有我。那两位老师把我相中了——看我当过一年的学生会主席,组织了一些文艺演出,自己也登过台;觉得我既有一定的表演能力又有写作能力,他们正要培养这种二者兼备的新型学生。我起初不想上戏剧学院,觉得“不入流”,还是想上北大名牌。后来,那两位老师对我非常好,和我谈心,还领我到戏剧学院参观,我很受感动,就同意了。初试、复试都通过了,就等开学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大学梦破灭了,我成了老三届中的66届高中生。我投入运动。但我的家庭受了点冲击,揪我父亲解放前的“历史问题”,我没有资格当红卫兵,半年之后就开始“消遥”。利用这个机会钻图书馆,一位管图书的女老师偷偷借给我一些“禁书”看。 


1968年上山下乡,我和班里九个同学一起去了北大荒。刚才说了,我去的六师五十七团那时叫富锦县大兴农场。去时火车坐到佳木斯就改坐汽车,往东走一天一宿,中途在七星打一歇——七星就是后来的六师师部所在地建三江,到我们那里还有100公里。现在,火车已经通到建三江了。 

大兴农场位于一片荒岛上,那是七星河和挠力河交叉形成的。河对岸是八五三农场。没山,有一片林子。地势低洼,很荒凉,我们去时刚开垦。位于三江平原上,但离黑龙江、松花江都远着呢。 


我被分配到二队。你们不是还要采访剧作家李龙云吗?我和李龙云在一个队。刚到那里时,文革闹得正凶,队里批斗三个“现行反革命”。我、李龙云,还有几个同学,经过调查,觉得那三个人都够不上什么“反革命”:一个人母亲是“老毛子”(俄国人),本人算是混血儿,部队转业下来的;另一个是烈士的孩子;还有一个在连里当司务长,说是有点“不清不白”,也就是多吃多占一类问题——那也不算“反革命”嘛。于是,我们就贴大字报,在辩论会上发言,公开为那三个人鸣冤叫屈。那三个人当时被斗得很惨。你知道拖拉机上的链轨板吧?每一块重17斤,三块加起来是50多斤,用铁丝串起来挂在脖子上。一场批斗会下来,他们脖子上全是血印。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和那几位同学一起站出来制止。 


这下子闯祸了。工作组进驻,以“整建党”为名整我们。李龙云出身好,景况稍微好过一点;我有“出身问题”,便把矛头集中在我身上。他们把我所有的日记都抄走,准备把我一起打成“反革命”。工作队队长在会上扬言:“肖复兴是过年的猪了,早杀晚杀的事。”开批斗会,随时有可能把我揪上去。 


当地老乡还是不错的。队里有一个烘炉——就是铁匠,姓孙。批斗会下来时,他在门口等着我,当着工作队队长还有许多人的面,大声说:“你放心,假如他们敢把你揪上台,我第一个上去陪着你!”我们没什么私交,他只是觉得我这个人正派,敢于仗义执言。 


原想把我打成“反革命”的那些人正要下手,又犹豫了——在我的日记里没查出什么问题,觉得“证据不足”。于是,我幸免于难。但也给予一种惩罚:发配我到猪号去喂猪。 


这以前,我在大田里劳动,什么活都干过。春播秋收,扛麻袋,上场院——没有电就用柴油机作动力,脱大坯盖房子——这是最累的活,还上山伐木……你不是去过北大荒吗?就是那些活,都一样。到猪号喂猪倒不见得多么累,但一般人都不愿意干——太脏!另外,在大田里劳动,农工班,说说笑笑挺热闹,到了猪号与世隔绝:在一片荒草甸子上孤零零有那么一个饲养棚,非常偏僻;外面一大锅猪食,里面一个破炕,只有我和一个山东老乡,一天到晚除了那群猪八戒,就我们两个人。 

我在猪号一干就是一年,每天吃饱饭,喂完猪,就没事了。你知道,打发北大荒的夜晚是很不容易的。没有电,就着马灯,我在一个小日记本里写些散文。不是为发表,没有地方发表——那会是1971年,上哪儿发表去?写一遍,改一遍,抄一遍,翻来复去,就这么打发光阴。陆陆续续的,写出了10篇散文。写完之后,也不知是好是坏,有没有价值。这时,我想起了叶圣陶老先生。在北京,他正处于被“打倒”之际。他的儿子叶至善先生,既是作家又是编辑家。我把10篇散文稿子寄给了叶至善先生。在最艰苦的条件下,叶老把我的稿子从头到尾改了一遍,怕我看不清,又从头到尾抄了一遍。都知道当时无处发表,只是出于一种爱好、关怀。那时我对于文学很纯的感情,现在看起来,简直像个童话了。 


1972年,你还记得吧?正好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很多报纸、杂志复刊,搞了一些文艺征文。我们团宣传股来人找我,问我有什么稿子可以拿出来——都知道我爱写。我从那10篇散文中挑了一篇《照像》。他拿走以后替我抄好,投出去,结果,先在《合江日报》上发表,以后,在刚刚复刊的第一期《黑龙江文艺》上发表了。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散文,2000多字。好倒不见得有多好,那时还幼稚,但使我树立起信心,从此不停笔地写下去了。我的稿子由朋友们帮助誉抄,四处散发,陆续在《合江日报》、《兵团战士报》、《黑龙江日报》等地方登出来。 

1974年回北京之前,我在北大荒还当过老师。先是在连里教“复式班”——就是在一个班里有很多年级。小学一至六年级的课,一年就都上完了。只有一个班的学生,所有的课程都是我一个人教,课本很不正规。后来到团里教中学,就是在场部。在场部,我很喜欢那些纯朴的孩子,现在他们和我还有联系;前些日子,有同学到北京,还来看我。不到一年,1974年年初,我困退回北京——父亲突患脑溢血病故,家中只剩下老母一人。 


回北京以后,我先在家待业。这期间到处打杂:去学校无偿代课,帮助街道服装厂义务送货。我不会骑三轮平板车,咬着牙硬蹬,在车水马龙的前门大街上穿行……半年以后,有职业了——到中学教书。那一阵,北京不是招收一批知青中老高中的去当老师吗?我就算那一批吧。我在丰台区铁匠营中学教高中语文。那学校在蒲黄榆往南一点,赵公口一带。我教两个班的语文课,不当班主任,下了课就钻图书馆看书。常到图书馆的还有一位叫方非的女老师,也是“老三届”,我从她家里借过许多书。当了四年老师,那时没怎么写东西,主要是积累。 

到那时为止,我的书本知识有三次积累。第一次是上山下乡前夕在母校图书馆,经那位女老师之手偷偷借出大量“毒草”。我几乎读遍冰心的所有作品,以及“五四”时期、30年代众多文坛泰斗的重要作品。第二次是在北大荒,跑18里地到场部良种站找一个钉马掌的。他姓曹,是挨整后下来的农场老干部,家有一个“秘密书库”。我开的首批书名中就有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之类,居然都能从他那里借到。这件事,我在《北大荒风云录》里以《那一年冬天》为题作了详细描述。第三次积累就是返城教书这几年。 


我发表作品还算比较早,刚粉碎“四人帮”不久,1978年初,我在《诗刊》上发表两首儿童诗,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第一篇小说,叫《玉雕记》,写的是文革结束后出现的一点人情上的变化,当时文坛上小说不多,就被译成法文、英文介绍到国外,还编成广播剧。 


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1978年,我从报纸上看到中央戏剧学院招生,想起自己1966年眼看要进这所学院了,只因文革爆发而流产,我于是决定重新报考。结果考上了,这一年11月入学,耽误了12年,同样上戏剧学院,那一次如果能上,是表演系,这一次却是戏剧文学系了。上了四年,同学中出了好几位知青女作家:乔雪竹、陆星儿、张辛欣——张辛欣和我不是一个班的……谁?杨健——那是我同学,你和他很熟?他毕业后留校,就在戏剧文学系当讲师,也是咱们兵团战友,写过一本《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我是1982年毕业的,教了几年书,到国家体委《新体育》杂志是1985年底。 

主要经历就是这些。北大荒题材只是我作品中的一部分。我关注普通人,因为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总是把着眼点放在各行各业普普通通的劳动者身上。世界上本没有名流,所有的名流都是以普通人中走出来的……主要谈《啊,老三届》?那是一部报告文学集,与我弟弟合写的——他……对,肖复华,是老三届中的66届初中生,到西北柴达木戈壁工作,读过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是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这本书共记述了25位老三届人的真实经历:有返城的,也有未返城的;有成功者,也有牺性品。那是1984年4月到1988年2月,我们为写这本书,广泛采访老三届人。我先以北京为基础,然后波及全国,凡是我能走到的地方我都去了。你看,我走到哈尔滨、佳木斯、建三江、呼和浩特、太原、温州、武汉、西安、西宁、敦煌、冷湖、格尔木…… 


先零星写了几篇,单摆浮搁着。在《北京文学》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他们来自北大荒》。后来,有人建议结集出版,出一本书。于是就着手编书。先是在人民日报出版社出了一个小册子,6万字,作为“万象丛书”的一种;1988年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本《啊,老三届》,已经有20多万字了。记得1985年到烟台,遇到梁晓声,他正写《荒原作证》,我就写这本“老三届”。 

“老三届”这称呼我不知从哪儿来的,是约定俗成吧。我们在书的序言里说过,老三届已经成为特有、专用的名词,它溶入了整整一代人的悲欢离合;未来编辞典,解释这一名词要颇费斟酌,要有深沉的感情色彩……当时,这一代人有的回城了,有的没回城。不管回没回城,时代已经变了,人的心理状态、价值观念、整个命运就都起了变化。他们等于经历了两个10年:前10年插队了,后10年急转弯,即使没回城、仍留在那里,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回城的,面临一种新的环境,他们从小在这城里长大,但回来一看,全变了,心境苍凉。我们是针对这种情况动笔的。我们作为同一代人,要写出这一代人的经历,写出他们的辛酸苦辣。想法一提出,马上得到老三届人的广泛支持,他们提供了大量的信息、采访线索。老三届人,到处都是,光我同学就多少?我们同学一起去北大荒的就有九个。从熟悉的开始,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大量的素材收集上来,从中筛选。 

到北大荒、大西北、内蒙古草原、柴达木盆地……采访艰苦,却给我们留下许多温馨的记忆,终生难忘。什么?记者证?这种采访还用什么记者证?尽管我有记者证,但从来就没用过——都是老三届人,坐下来就聊呗,两句话就全沟通了,根本用不着什么记者证。这种采访,绝不是刻意挤牙膏式的那种外在的采访。大家的感情完全交融在一起。我不用记者证,当时也没有什么名气,名气是后来写多了才有一点;完全靠心和心的相碰一你不碰,他就不会和你讲心里话。不是一问一答、我问你答,而是大家凑在一起热烈地聊天——我到他们家里,或到他们厂子去。 


提笔写老三届人,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尽管笔调是那样地沉甸甸。从开始动笔写下第一行,我们便清醒地意识到,写他们,也就是写我们自己。而且,我们知道,我们所写的决不仅仅是几个人,而是整整一代人。 

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我们这本书的编辑室,一共七位编辑,全部是老三届人,对这个选题是全体举手通过,那情景很让人感动。我们起初担心读者看惯了琼瑶、三毛、武侠小说,能否接受我们写的这些粗糙如毛坯一样的东西。这里既没有花活,也没有刺激……没想到,书出版后一下子收到全国各地那么多读者来信,他们与我们素不相识。这给我们以极大的鼓舞。我们相信生活本身能给当前日渐贫血的文学增添活力。 


从《啊,老三届》这本书出版到现在,一晃又五年多了。你们让我谈谈今天对老三届的看法。 

这一代人有很多优点。这优点来自他们自身的修养、所受的教育和上山下乡所受的磨练。他们既有先天的不足,又有先天的扎实。不足是有“左”的影响,带有粉饰性的空想色彩,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甚至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扎实是指他们的学识扎实,他们的信仰很真诚。现在有些人没有信仰,随风倒,这是不值得提倡的。上山下乡,把老三届人抛到农村、边疆,从历史上讲,他们的青春毁灭了,还有什么可以肯定的?但是,这些人在过去的理想破灭之后,找到了一个稳定的着陆点。不是破灭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化成一团废气,而是破灭之后落到了一个最坚实的基点上。他们生活在最偏僻、最遥远也是最底层的普通老百姓当中,他们更深刻地认识了老百姓,认识了中国,认识了历史。这种现实使他们在理想破灭之后、重新追求理想的时候,站在一种稳妥的、扎实的基础之上。这一代人受的磨难最多,但这种磨难并没有摧毁他们。各行各业还都是这些人做骨干——他们已到中年了。 


但如今这一代人的处境只是稍微好一点,他们大多数还是在基层。我的同学插队回来,有的至今还是一家人挤在小平房里,分房子没份。职业嘛,就是工人。你问,即使没有上山下乡,这种人是否还是当工人——那不一样!你想,如果18岁当工人;在北京稳扎稳打,那是什么样子?插队回来就不一样了,绝对不一样——青春没了。对这一代人的致命打击就是青春没了。拥有青春就拥有世界是上最大的财富。拥有青春,起码还有体力,跌倒了爬起来,还可以缓冲。我们这一代人还有什么缓冲余地?而且上有老下有小。这是不公平的。 


当然,这一代人在心理上也有弱点,这种弱点在新时期改革开放当中尤其突出。这些人当中,确实有些人很有才华,崭露头角了。但是作为一代人来讲,对变革还有不适应的一面。变革中,人们心理上有一种大的震荡,在这种震荡中,这一代人有保守的一面。当代年轻人没有那么多负担,而我们这一代人因袭的负担太多了。回城之后,一只脚踏到现在,另一只脚还停留在过去。就像坐船一样,一只脚踩在船上,另一只脚踩在岸上。这就注定这一代人是痛苦的。他们的痛苦不仅仅在于青春没了,没有房子住,收入比年轻人多不了多少,不仅仅在于这一点。更大的痛苦是思想上的、价值观念上的——一脚这样,一脚那样,很矛盾。他们不是不想迈过来,他们和老一代人不一样。退回去,他们不干。但是完全迈过来,则留在岸上的那只脚又太沉重了。这是致命弱点。有这种弱点,必然影响这一代人能力的发挥。 

但是,事物总有二重性,有一弊必有一利。恰恰由于这一代人有这种特殊的境遇,特殊的历史位置,以及历史给他们造成的特殊的性格、秉性,他们成了承上启下的一代人。前面一代人觉得,这一代人很能干,不像“小年轻的”那么浮躁;后面一代人认为,这一代人“还能理解我们”。我们和上下两代人之间都没有很明显的“代沟”。和我们打交道,上下两代人都比较放心。这是历史上非常特殊的一代人——虽然任何历史时代的中年人都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但只有在历史大变革时期这种作用才格外突出。历史非常需要这样一代人。这一代人的作用非常重要,而且非常奇特。社会对这一代人应给予极大的关注。这一代人是社会的财富,他们的历史作用是任何一代人都不能替代的。关注这一代人,无论对他们本身还是对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国家,都会有好处。 


但这一代人自己不能乞求上帝的恩赐,应该自强不息,包括不断地完善自己。既然社会已经变了,就要跟上变化,适应新的潮流。当然,这并不是说要把过去的都抛弃,倒洗澡水时连孩子也一起倒掉——这完全没有必要;我们只是说,要不断克服自身的弱点。这是非常难的,因为这几乎是与生惧来的。接受新事物倒还容易一些,抛弃过去的弱点却很难,简直像刮骨疗毒一样。要把握住为时不多的今后,发挥较大的作用,就必须认真地自我解剖。鲁迅先生能成为一代伟人,与他勇于自我解剖有关。我们这个民族不太善于忏悔,其实,忏悔并不是无能的表现。我们总愿意说好,不愿意说坏,崇尚中庸。老三届这一代人也有这个问题。这一代人既有坚强的一面,也有软弱的一面。这一代人的怀旧情绪太浓了。怀旧是一种无可奈何。如果变成画面,变成电影,它会有一种美感,带有一种忧郁的调子。但完全陷入这种情绪之中,自己给自己造成一种沉重的氛围,这只能是一种自我消磨。这种心理是不健全的。当然,也有可以理解的一面:青春已逝,不是自然逝去,而是被人摧毁的,就像一台电视,看着看着突然被人打碎了。这合理吗?当然不合理。但却被当成足球场上的“合理冲撞”一样,没人理睬你的抱怨。这一代人的心理不平衡,他们的心理年龄和实际年龄是矛盾的——快奔50岁去了,心理年龄还停留在二十几岁。老想找回失落的青春,实际上是找不回来了。总打捞过去的光阴是徒劳的,结果又失去了现在。 

我们这一代人剩下的光阴的确不太多了。前几年有一次老同学聚会,我上高三那个班的48人中来了24人,见面一聊,得知班里至少有三位同学这么早、这么快就去世了。有位上北大荒的同学刚刚回城,拉家带口,没有工作。老婆娶的是当地农民,孩子有两个。他为了养家糊口,在北京扫大街。扫到我的楼门口,从小黑板上看到我的名字,这才知道我的下落。找我几次没找到,有一次找到了,我正捆书呢。一见面吓一跳,他的腿一跛一拐的,我简直认不出是他…… 


我去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叫作《无处不在》,给了你们福建了(林斐祖籍福建),写的就是这一代人。问我今后的打算,今后还是要写,继续写下去。 

本文选自《劫后辉煌》,王江主编,光明日报出版社,1995年1月。

母亲作者:肖复兴

世上有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


那一年,我的生母突然去世,我不到八岁,弟弟才三岁多一点儿,我俩朝爸爸哭着要妈妈。爸爸办完丧事,自己回了一趟老家。他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带回来了她,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姑娘。爸爸指着她,对我和弟弟说:“快,叫妈妈!”弟弟吓得躲在我身后,我噘着小嘴,任爸爸怎么说就是不吭声。“不叫就不叫吧!”她说着,伸出手要摸摸我的头,我扭着脖子闪开,说就是不让她摸。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从来不喊她妈妈。有一天,我把妈妈生前的照片翻出来挂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以此向后娘示威,怪了,她不但不生气,而且常常踩着凳子上去擦照片上的灰尘。有一次,她正擦着,我突然向她大声喊着:“你别碰我的妈妈。”好几次夜里,我听见爸爸在和她商量:“把照片取下来吧!”而她总是说:“不碍事儿,挂着吧!”头一次我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但我还是不愿叫她妈妈。


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大人的心操不完。我们大院有块平坦、宽敞的水泥空场。那是我们孩子的乐园,我们没事便到那儿踢球、跳皮筋,或者漫无目的地疯跑。一天上午,我被一辆突如其来的自行车撞倒,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大夫告诉我:“多亏了你妈呀!她一直背着你跑来的,生怕你留下后遗症,长大了可得好好孝顺她呀……”


她站在一边不说话,看我醒过来便伏下身摸摸我的后脑勺,又摸摸我的肚子。我不知怎么搞的,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了。


“还疼?”她立刻紧张地问我。

我摇摇头,眼泪却止不住。

“不疼就好,没事就好!”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从医院到家的路很长,还要穿过一条漆黑的小胡同,我一直伏在她的背上。我知道刚才她就是这样背着我,跑了这么长的路往医院赶的。


没过几年,三年自然灾害就来了,只是为了省出家里一口人吃饭,她把自己的亲闺女,那个老实、听话,像她一样善良的小姐姐嫁到了内蒙古。那年小姐姐才18岁,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天,天气很冷,爸爸看小姐姐穿得太单薄了,就把家里惟一一件粗线毛大衣给小姐姐穿上,她看见了,一把扯了下来:“别,还是留给她弟弟吧,啊!”车站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向女儿挥了挥手。寒风中,我看见她那像枯枝一样的手臂在抖动,回来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叨叨:“好啊,闺女大了,早寻个人家好啊,好!”


我实在是不知道人生的滋味儿,不知道她一路上叨叨的这几句话是在安抚她自己的那流血的心。她也是母亲,她送走自己的亲生闺女,为的是两个并非亲生的孩子,世上竟有这样的后母?望着她那日趋隆起的背景,我的眼泪一个劲往外涌。“妈妈!”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了她,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我不敢相信是真的,我又叫一声“妈妈”,她竟“呜”的一声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多少年的酸甜苦辣,多少年的委屈,全都在这一声“妈妈”中融解了。


母亲啊,您对孩子的要求总是这么少……


这一年,爸爸因病去世了,妈妈先是帮人家看孩子,以后又在家里弹棉花,攫线头,她就是用弹棉花攫线头挣来的钱供我和弟弟上学。望着妈妈每天满身、满脸、满头的棉花毛毛,我常想亲娘又怎么样?!从那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们家的日子虽然过得很清苦,但是,有妈妈在,我们仍然觉得很甜美,无论多晚回家,那小屋里的灯总是亮的,橘黄色的灯光里是妈妈跳动的心脏。只要妈妈在,那小屋便充满温暖,充满了爱。


我总觉得妈妈的心脏会永远地跳动着,却从来没想到,我们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妈妈却突然地倒下了,而且再也没有起来。妈妈,请您在天之灵能原谅我们,原谅我们儿时的不懂事,而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可以忘记,却永远不能忘记您给予我们的一切……


世上有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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