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作品国际研讨会】陈思广 | 阿来诗歌的意义——读《阿来的诗》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十辑)
(本文作者:陈思广教授)
在当代中国文坛,阿来无疑是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众所周知,阿来的创作是从诗歌开始的,虽然之后他主打小说,但他的诗情已渗入他的各类文体写作中,如同血液,贯流全身。要想了解阿来,就必须了解曾经作为诗人的阿来。
很多小说家在创作早期都写过诗,但多属于业余的段位,阿来是一个例外。因为他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写诗,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一种全面的素质。我觉得,阿来的诗歌很有底气,具有专业诗人的语言敏感,他的心胸怀抱诗意,他的小说流溢诗情,他的创作因之与他的气质和风格保持一致并充满活力。这在当代小说家中并不多见。
我读阿来的诗歌,有一种很深的触动,他的诗中有一个独立的自我的形象,有自己的身世感和存在感,不像一般小说家那样仅是玩票,而是有自己独特的风格。阿来的诗有一种纯粹的抒情质地,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本身似乎带有行吟诗人的特点,有一颗自由不羁的灵魂,对幻美的光和高于人间的神性世界充满热切的向往。在长诗《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词》中,诗人坐在山顶,神思浩渺,思绪飞扬,自然万物尽收眼底,群山之巍峨乃是自我人格的投射,诗中呈现出博大庄严的境界。诗中这样写道,“现在,我要独自一人/任群山的波涛把我充满”,自然的浩大气象与诗人的内心图景在此融为一体,一切尽在诗人的心中,似乎一切又都承受神意的垂顾,诗中充满一种力之美和一种近乎寂静的宏大的回响。阿来诗中的自我形象往往是一个行走于自然中的人,有时是一个流浪者,有时是一个隐身于自然中的观察者,即使在看似客观的写实中,诗人的自我形象仍然隐然可见。一个诗人呈现于诗中的自我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的文化视野。对阿来来说,尤其如此。阿来自称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人”,( 阿来《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人》,《美文》下半月2007 年第7期)藏汉文化在他的诗中融汇于一个坚定而执着的自我形象中,这个自我形象既带有来自于藏族文化中的奇异的经验,带给读者新奇的陌生感,又具有汉族文化的深厚积淀,带给读者一种相当开阔的视野。
阿来的诗写得认真而执着,他对诗歌的内部世界保持好奇的敬畏,在表达情感上体察精微,这使他写得深入而富有生气,不做作,在深沉而又克制得体的表达上,显得真诚而富有感染力,纯净自然而又境界不俗。比如他的《天鹅》,篇幅短小却极其耐读。此诗宛如一幅生机勃勃的画面,一只天鹅从画面中向我们飞来,带给我们神话般的幻美,让我们静心于神意的启示中。诗中写道,“我来到这里,感到/如此远离而又接近人类的家乡”,在远离与接近之间,人类的家乡既呈现出幻美的色彩,又靠近诗人对自己家乡的深切眷顾。在此,天鹅是一个美的存在,既纯美无暇,又似乎孤独无依,在它的身上显示出一种趋向于理想之美的纯净境界。显然,天鹅并不仅仅只是自然之物的写实,也是诗人内心情绪的流露,是一种洁净的人格精神的象征。诗中的画面感高度简洁,对称于诗人内心对神意的渴求。
《回想》也是如此,地方民俗的写实在抒情吟叹中呈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既带有浓厚的地方气息,又有超出于民俗写实的神性寓意,诗人把怀乡的忧思表达得极富层次感,在文字的皱褶间有一种淡淡的忧郁,又可以触摸到一种刚健的人文气息。阿来的诗很少有内心芜杂情绪的宣泄,他以一个诗人的执着把他的热爱倾注在故乡自然山水的眷顾中,他笔下的神话传说和历史民俗都负载着丰富的象征意义。阿来的诗是与一个民族的心路历程联系在一起的,即使他写个人的心史和心事,也不刻意脱离民族的生存背景,而是带着深深浅浅的民族心理的烙纹。从总体上看,他的诗具有丰富的民俗学内涵。读他的诗像读他的小说一样,需要有一定的藏地民俗学的知识背景,才能理解得更深刻一些。
在阿来的诗中,地方性经验往往是一个总体性的视角,这与他的民族身份有关。他诗中的气息总带有藏地特殊的地方风情和风味,通过他诗中的意象表现出来,就是一种风格性的标志。由此我们可以确认,这是阿来的诗,因为他的小说也有同样的气息。我相信,这也是阿来的诗歌与一般诗歌区别开来的地方。显而易见,在阿来的诗中包含着丰富的藏地书写,他的第一本诗集就叫《梭磨河》,(四川民族出版社1991年10月版)正如有论者所言,“阿来用双脚和心灵丈量故乡的大地,用质朴的语言书写藏族宗教,用真挚的情感抒发对大自然的敬畏。他的诗歌是关于一个真实西藏的描摹,是关于一个拳拳赤子对母亲感恩的表达。”(谢应光、曾虹佳《阿来诗歌中的藏地书写——以〈梭磨河〉为例》,《西华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确实如此,藏文化的符号和藏地的风俗民习在阿来的诗中随处可见,从中可以发现阿来对藏文化的深切体认。这是一个文化游子出自内心的直觉。可能更重要的,还是阿来通过这种书写对内心创伤的修复。皈依童年、皈依故乡、皈依一种逐渐消失的文化图景,无疑是有效的修复方式。
这样看来,阿来的诗为何很少沉迷于自我日常琐碎生活的书写,而是把自我的情绪内置于开阔的民族文化视野,就会得到理解。与此相关,阿来诗中的意象显然都是经过精心取舍的,每一个意象都是他自己民族的一个烙印,无法在其他诗人的创作中得到富有内涵的重复和模拟。打开阿来的诗集,那些纷至沓来的意象往往闪烁着藏文化奇异的眼神,里面有热烈也有忧郁,使我们在沉思之中,自有一份会心的收获。应该说,在阿来的诗中,意象和他的气息是一致的,他总是把他个人的处境贯彻其中,又通过他自身的民族性获得认证。
对阿来的诗歌,我要表达一种个人的敬意,他坚定而执着于诗意的深度寻找,没有停留于生活的表面,而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建立一个特殊的坐标。因此,阿来的诗歌和他的小说一样,都是独立而富有个性的创造,也必将有独特的文学史意义。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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