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合租房退掉,行李寄放在朋友处,我去到三千公里外的西双版纳,一个大象出没、金塔高耸的热带地区。“青春期男女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逃避当代文明加在他们身上的种种规范。逃避的方法有时是往上爬,去爬山,有时是往下掉,掉入地球的内部,有时是平面行走,到遥远的国家旅行。他们所追求的极端可能是心灵上的或道德上的……”看到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的这段话,我似乎明白了一年前那次短暂出家的意义。在我短短二十来年的生命里,我从未想过有幸踏入另一个世界。在这段旅程中,我切身体验到,世界不止一种,人生如大梦一场。疫情在肆虐大半年之后,在国内逐渐消停。上班时间我会有意无意盯着手机,“企业HR刚刚看了你的简历”,“这份工作特别适合你”,对一个想要辞职的人来说,这样的通知毫无疑问包含一种巨大的诱惑。不过,决意裸辞的我,竟没有一丝点开的欲望,而是有种没来由的烦躁感。我不想再打开那些为“职场人士”量身定制的App了,而是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我要去出家。”这个跳脱的想法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一个转换按钮,就像是《黑客帝国》中的Neo,隐约察觉身处的Matrix(虚拟世界)不对劲,直到墨菲斯给了他一红一蓝两颗胶囊需要做出选择。2019年夏天,我本科毕业,专业是社会学,这个典型的人文社科类专业在职场上并没有一份“体面”的对口工作匹配,同窗们多数选择了读研深造或者去当教师。当有机会迈入互联网行业时,我毫不犹豫来到了北京。作为一名“Z世代”,我清楚这个行业巨大的能量。即使有人说移动互联网的下半场都已是红海,但从职业发展角度来说,这里还是无数人挤破头的围城。我从《运营之光》学起,产品、策划、文案、社群等领域的专有名词不断把我包裹,从第一次听到“AARRR”(一种互联网企业喜爱的增长模型)时感到云里雾里,到驾轻就熟地写出十条文案备选,时间已过去一年。但我并不为自己的成长开心,而是陷入深深的迷茫。坐在30层的大厦中,我时常在想,我每条处心积虑的文案和步步为营的活动真的有意义吗?傍晚八点,离开崭新的办公楼,在摇晃的地铁车厢内,人群密布,我的大脑像一团浆糊,放着一只找不到方向的蚂蚁。在床上辗转反侧数个夜晚后,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有天深夜,一个想法突然蹦出:“既然找不到康庄大道,也想不明白人生意义是什么,为什么不先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在这股盲目的冲劲下,有些桎梏好像被打碎了,一些曾经的幻想冒了出来,比如穷游中国、去边远地区支教等等。我想起了19年看过的一个Vlog,那是一个同龄的年轻人,从北大毕业后也遭遇了类似的迷茫期,于是选择去泰国体验了一次短期出家生活。当镜头拍到他剃光头发、身着白衣在寺庙中绕行,将糖果撒向人群时,我大受感染,弹幕里有许多“也想体验一次”的想法,这颗种子也在我心中种下。受制于疫情,国境封闭。泰国、缅甸为中国人提供的短期出家项目已经停滞,但我并没有放弃,利用搜索引擎查找各种相关信息,甚至在一个介绍出家生活的公众号的后台,我都诚恳地留言,询问有没有短期出家的项目。有一天,我打开微信,竟看到该公众号在凌晨五点回复了我。这位僧人告诉我,他所在的寺庙可以提供“短期出家”的机会,但需要提交申请表并审核通过。我大喜过望,觉得这一切似有“缘分”相伴。后来我才知道,回复我的尊者,也就是日后为我剃度的尊师,是一位曾经的高考状元,在北京读完大学后,决意放弃俗世中的一切,一生修行。当我告知父母与朋友,做好一切准备,正式和公司提交离职申请时,领导竟有些诧异。在刚完成的公司项目中,他觉得我表现尚可,有望提薪,而我竟然选择辞职出家。他告诉我,如果愿意,公司的部门岗位都可以去尝试。在和几位相熟的领导请教沟通后,我还是选择了停职休假。我的父母一直较为开明,自少年起,我的独立性就非常强。他们担心的更多还是安全问题。在得到寺院的肯定答复,并和父母确认安全上有冗余后,我准备出发。将住了一年多的合租房退掉,行李寄放在朋友处,我去到了三千公里外的西双版纳,一个大象出没的热带地区。
抵达西双版纳时,毒辣的紫外线让我一下子感受到了热带气候的独特:随处可见的棕榈树,低矮的云层,澜沧江横穿流过,远处的山峰连绵,多了几份绿意,少了几分北方的苍凉。我要去的寺庙名为“大金塔寺”,一座上座部系统的佛教寺庙。和内地的汉传佛教、西藏的藏传佛教都不一样,它的传承源于古印度至斯里兰卡,经泰国、缅甸,再到我国的云南境内,一般称为“南传佛教”。作为我国佛教三大系统之一,它有着古老的修行传统。西双版纳的少数民族众多,是傣族聚居地之一,这里佛教文化浓厚,村村都有佛堂,甚至在当地某些地区,每个男性一生都会出一次家,这和泰国很像。大金塔寺位于西双版纳州首府景洪市的核心区,是当地的地标建筑之一。它位于告庄景区的正中心,背靠东南亚最大的夜市“星光夜市”与湄公河六国水上市场。一到傍晚,游客如织。傣味烧烤、傣族服饰、老挝咖啡、缅甸玉器……游客、商贩、乐队交织在一起,金碧辉煌的异国建筑耸立在湄公河两岸,人类的商业文明在这里绽放。这里是游客们必去打卡的景点,人们喜欢穿上金光银色的仿泰国王室服装,在金塔脚下拍一张艺术照。一到夜晚,金塔面向夜市的那一面,无数补光灯被放在墙角,裸露香肩的“王妃”们在摄影师的帮助下,抢占着最佳拍照视角。游人穿梭而过,喧哗声中闪光灯此起彼伏。但谁也不知道,隔着一堵围墙,这里藏着中国罕见的佛教寺庙,一座上座部的佛院和一群出世的梵行者。从正门走进大金塔寺,无人不会被耸立的金塔震撼。佛塔高66.6米,层层错落,每一层的雕像、装饰都不一样,塔尖金色,塔身红色,有着浓烈的东南亚建筑风格。对于一个在内地长大的人来说,很容易就有一种身处异国他乡的错觉。院内随处白象雕塑、孔雀石纹,就连院墙上的龙形雕塑,也长着长长的象鼻。和我在内地见过的其他寺庙不同,这里不供奉西方三圣,没有一进一间的天王殿、弥勒殿、观音殿等建筑,更没有各式各样的佛像。这里的佛像大多只有一种,那就是佛教的创始人悉达多·乔达摩,被称之为“跋葛瓦”和“正自觉者”。刚进寺庙,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轻的贤友,皮肤黝黑,双目有神。“姓宋,叫我元气就行。”帮拿行李,安排住宿,干练的做事风格很像一位出世的修行人。寺庙由三部分人构成:僧团、信众和义工。大部分僧人不问俗世,信众们也不直接对寺庙负责,介于两者之间负责寺庙日常运行的组织,是义工团队。义工大部分是信众,有一部分处于出家前的修行状态,由他们来处理俗世事物。僧侣、义工、信众三者合力运转,一个寺庙系统才能焕发生命力。在大金塔寺修行的常驻僧人约有十位,义工有数十人。和我想象的不同,待在寺院里的并不都是中老年人,也有不少年轻人,光90后的男生就有五六个。大家年龄相仿,来自各地,傣族青年和我这样的汉族青年并无区别,大家互称“贤友”。相处久了,能感受到那种简朴的善良之心。因为日常起居都在一起,我很快就融入进去了。这群男生中,有一位年长我几岁的贤友与我同期出家。他此前已短期出家一次,这一次他准备放弃世俗生活,长期出家,令我很是佩服。后来,在我离开大金塔寺后不久,同行的包括元气在内的三四位贤友都选择了出家。在出家之前,需要做一段时间的净人,即僧侣的侍者,负责帮僧侣打扫孤邸、外出护送托钵等职责。和几个年轻人一起,在西双版纳的闹市之中,在大金塔寺的脚底下,我试着体验另一个世界。
上座部佛教非常讲究秩序,小到扫地吃饭,大到授课修行,都有非常细致的规定。男性僧人一般被称为“褩爹”,意为“尊者”,而刚出家的僧人被称为沙马内勒,意为“沙门之子”。一位沙马内勒通过修行和考核,这个过程被称为“达上”,就可以成为一名“比库”,再之后,一些德高望重的“比库”则会升座成为“祜巴”,也就是长老。而女性僧人一般被尊称为“尼师”。而处于同一个修行阶段的僧人之间,其顺序排位并不是根据年龄,而是根据修行的“瓦萨”数量。所谓瓦萨,是因为上座部传统中,每到雨季来临,僧人们都要远离人群,避免外出,在深山中结庐修行,这个过程被称为“雨安居”,等三个月的雨季结束,顺利完成修行的僧人就会增加一个瓦萨,瓦萨数量是僧人排序的依据。每次“雨安居”结束后不久,当地会举办盛大的节日“咖提那衣”庆典。西双版纳各地的信众都会云集寺庙之中,供养僧团袈裟,僧人们会进行开示,并带领大家举行庆祝仪式和祝福活动。在这场庆典开始前,我跟随着僧团,去到了深山之中的一个禅院,为参加“咖提那衣”盛典做准备。禅院所在的山脚下有一片大湖,被群山环绕,像一面镜子。半山腰还有傣王曾经的行宫,很是幽静。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在丛林中住木屋,一个个吊脚的小木屋错落在林中,只有一条小路可通往,除了一张木床一个卫生间,别无他物。有水无电,更没有信号,专为修行者而建。得知晚上要住在木屋,我和同行的年轻人都有些兴奋,觉得能体验一次丛林生活。在当他人都在准备庆典之时,我们偷偷溜上了山顶。在荒野之中,找到一座无人的古老寺庙,门前的大鼓都蒙上了灰尘,但寺庙外的佛塔在阳光下金光闪耀。一位同行的贤友还爬上了电线杆,远望群山。山路颠簸,但我们这群“凡心未泯”的年轻人非常享受这种冒险的快乐,当时还理解不了尊者平日所讲的“平静的喜乐”。和蚊虫相处了一夜,第二天的庆典让我心生向往。仪式开始时,数百位信众将小小的禅堂挤得满满当当,有傣族、布朗族等各族群众,多为女性,她们穿着统一的白色民族服饰,梳着同样的妆容,在禅堂中静静坐好。禅院的主持祜巴罕听用傣语先给信众授三皈五戒,然后一位名为“善吉祥”的尊者用汉语讲述咖提那衣的起因与产生的功德。随后,在主持的尊者带领下,所有信众将袈裟举至头顶,分别用巴利语和汉语念诵三遍决意文:“尊者,为了解脱轮回流转之苦,我们供养此咖提那衣给僧团,请用此衣敷展咖提那。”随后,信众们将袈裟一一传递,僧团继续带领所有人滴水回向。这是一种祝福仪式,信众们会准备一个杯子和一个精美的水壶,装满清水,随着经文的念诵,人们一手拿起水壶向水杯倒水,一手合十,意为将布施的功德分享给世间一切生物。我完全不懂傣语,也不了解什么是“咖提那”,但我看见了在闹市和城市中无法看见的一幕。人们如此虔诚的对待一个信念,将手搭在前人的肩膀上,去分享一种名为“布施”的快乐,选择去相信一段古老的历史传说。在那座木质禅堂,一些古老的文明还在以另一种形式延续。
在大金塔寺过完中秋,我终于要出家了。出家之前必须剃度,剃度由比库帮忙完成,与我同期出家修行的还有三人。在尊者的提醒下,我们准备好剃刀、泡沫、清水、凳子,坐在寺院的鱼池旁,一个个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等待尊者的剃度。在剃度时,尊者提醒我们,心中要默念“发、毛、爪、齿、皮”,就是头发、身毛、指甲、牙齿、皮肤。在佛教的教义里,这些身体的部分即使日常打理,也是不净之物,通过对它们的清理,可以减轻对身体的贪爱。用佛教术语说,叫不净作意。等到正式出家那一天,我们都已是铮亮的光头。在大金塔寺的佛堂中,全院的尊者们和贤友都汇集于此,还邀请了一些附近的信众观礼。我们身着白衣,手捧鲜花,在一位尊者的带领下,绕金塔三圈。随后回到佛堂内,我们会蹲踞在亲教师的面前,顶礼三拜,请求出家。整个过程都由巴利语的对话完成,得到亲教师的认可后,我们就要去礼拜“衣钵父母”。在上座部佛教,每一位出家者都会有一位“衣钵父母”,由衣钵父母供养出家之人所需的衣钵,这种关系有些类似于在家时的“干父母”。而衣钵父母的选择是自愿自由的,亲身父母也可以,一旦拥有“衣钵父母”,双方就有了一段特殊的缘分。我的衣钵父母是一位傣族的阿姨,我俩素不相识,但从此之后,我的生命中多了一位母亲。在接受了“衣钵父母”的袈裟后,出家仪式最关键的部分是受“三皈十戒”。三皈依就是平常说的皈依佛、法、僧。而十戒是指放弃欲乐,遵守一个佛教徒的戒律。而我们平常所追求的一切,基本都包含其中,不论是金钱、爱情、权力都要学会舍弃。为我们受戒的是大金塔寺的“祜巴”罕听,“祜巴”的意思是长老,他也是大金塔寺的主持。这个慈祥的长老是傣族人,年幼时就出家修行,是当地佛教系统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僧人之一。“祜巴”罕听带着我们用巴利语念诵“十戒”,如果翻译成中文,这最为重要的十个戒律可以理解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过午不食、远离各类声色表演、不可装饰自己、不可坐超过规定尺寸的床、不可以任何方式接受金钱。一旦违背了这十条戒律之一,出家者会自动失去“沙马内勒”的身份。随后,我们被带到内间,在其他沙马内勒的帮助下,脱下白衣,换上袈裟。穿上袈裟后,我感觉整个人的外貌气质完全不同,有了几分出家人的样子。受戒完成后,每一个新的沙马内勒都会获得属于自己的法名,这些名字都是从巴利语的佛经节选而来,也有一些是古老的修行者用过的名字。我在翻阅经文时,看到了一个喜欢的词,告诉了“褩爹”。在出家仪式上,我正式获得了新的名字——愿自在,与我同期出家的贤友也变成了“月亮”、“捨心”、“健具足”,从此我们之间也不再以贤友称呼,而是称其法名,后缀为尊者。在众人的注视下,完成这一切后,我从一名曾经的北漂青年变成了一位“沙马内勒”,开始我的梵行生活。正如为我剃度的尊者所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在出家之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有自己的生活,但是一旦出家之后,应该怎么穿衣、应该怎么吃饭、应该怎么待人接物,就要像一个新人一样,从头学起。”
体验梵行生活和婴儿学步很像,一点一滴都要适应和学习。早晚课、托钵、修行,这里的生活方式千年不变,遵循着古老的传统。每日早上六点半,寺院就开始上早课,由于是上座部的佛教,所有的经文与教义都源自于最古老最原始的佛教传承,使用的都是巴利语。这是一种古印度语,除了上座部佛教,现在已经很少被使用。大金塔寺的僧人们与信众会在6点半准时来到佛堂,不管风吹下雨,早课晚课都不会停止。一位尊者会带领大家背诵经文,而我这样的初学者则跟着课本与尊者,一字一句的读出来。天微微亮,城市还未醒来,僧人们独有的念诵声透过喇叭,在广场中飘荡。每次早晚课开始,都需要先礼敬佛陀,这也成了我最日后熟悉的巴利文:“Namo Tassa bhagavato arahato sammasam buddhassa.(礼敬那位正自觉者)”对于一个从未有过修行经验的人来说,哪怕是最日常的事,都极具挑战性。第一个就是坐姿。僧人参加诵经时的主要坐姿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跪坐,双腿并拢,脚背贴地,脚掌心朝后,身体挺直,臀部向后坐去,挨着脚后跟,对于僧人们来说,这逐渐已形成本能。但对于我来说,两分钟不到,就已经满头大汗,双腿酸痛,而每次早课晚课都要持续一个小时。另一种是盘坐,上身坐直,双腿向内交叉弯曲,上下错落,就像供奉的佛陀一样,在佛教中,这叫结跏跌坐,而且还分不同的盘法,单盘,双盘等等。对于我来说,别说单盘,即便尝试做个最简单的双腿交叉盘坐,十分钟后就酸疼无比。持续一个多小时的早课结束后,僧人们修整一下,准备用早餐。由于戒律规定了“过午不食”,所以僧人们一日只用两餐,早餐与午餐过后,僧人们就不会进食。受益于热带地区的物产丰富,僧人的饮食非常丰盛,肉类、鱼虾类、水果、主食应有尽有。这一点和其它地区非常不一样,在大部分人印象中,僧人是不是荤腥的,但在佛教历史中,以托钵为主的修行者是不会去选择食物的种类,特别是在一些物产不丰富的地方,如西藏等地区,不食荤腥可能无法保证基本的生存能力。在我国内地,僧人不食荤腥的规定也更多是从南朝梁武帝的规定之后。但在上座部,这一条规定并不存在。吃饭之前,会有一位比库先去检查食物,这时需要一位净人将每一样食物举起来,比库会碰一下示意已经看过。净人于是放下,端起另一种食物。全部食物都检查后,旁人便不可再碰,僧人们就要依次选取食物。即使吃饭的时候,僧人们也要保持敬畏之心,每一餐饭前,僧人们铺好坐垫,次第选取好食物,一一坐好后,就要开始念诵“省思文”。除了巴利语,中间也有一段中文的省思文:“我如理省思所受用的食物,不为骄慢,不为装饰,不为庄严,只是为了今身伫立存续,为了资助梵行……”用毕早饭,到八点半,比库和沙马内勒们会在斋堂内集合,准备去托钵。根据教义的规定,僧人们离开寺院时袈裟要使用“善披覆”穿法,相比于平日里在寺院中的“偏袒右肩”式穿法,善披覆穿法要难得多。这里的袈裟和其它佛教派中的袈裟并不一样,本质是是两条方形布,一条用于遮蔽下体,一条用于披覆全身。这也是僧人的所有衣物服饰,除了可将保护衣服的另一块小方形坐垫披在肩上,僧人们并不允许穿戴任何有装饰性的服饰,手表或者外套这种在家人的装饰品不说,在内地经常看到的佛珠,法器,在上座部的传统中,通通都不允许。不管是泰式穿法还是缅式穿法,僧人们都要按照特定的步骤,将袈裟在右手边一点点卷起来,最终将卷起来的长条提至左肩,整个袈裟便绷紧了。长条则盘旋在僧人的左臂上,右手在袈裟内拖着钵,再扣上袈裟的下摆,只留光溜溜的脑袋和双脚在外面。为我剃度的尊者曾经讲了一个小故事,有个老先生刚出家,几天都不出门,原因就是袈裟穿不好,又不好意思说,只好一个人在孤邸生闷气。出家之前我对这个故事还不太理解,但之后的每日,我都会为滑落的袈裟而苦恼。从出家的第一天起,我就遇到这个麻烦;到了离开寺庙的那一天,我还是不会“善披覆穿法”。吃饭的时候,诵经的时候,托钵的时候,我的袈裟总是会掉。年长的沙马内勒一遍遍教,领行的比库们有时看我在那磨磨蹭蹭,也会亲自帮忙。在俗世里我是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穿衣吃饭是5岁前学习的技能。在这里,每一个沙马内勒都要从头学起。
外出托钵,也就是化缘,是乞食的过程,也是一次修行。行走在路上,脚面与土地一一接触,钵藏在怀里,僧人们一字排开,沉默不语,步履不停。踏出寺门,意味着将与城市,另一个文明有着更直接的接触。路上的行人游客总会停留驻足,拿出手机拍照。商铺小贩,也好奇地注视着,连的士司机都会从车窗探出个脑袋,目不转睛。托钵的目的是化缘,一些施主知道僧人们托钵的时间,早早就在路边准备好了。他们拿出已备好的食物,各式各样,香蕉、牛奶、粽子、糖果、纯净水,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路边,等僧团经过。僧人依次经过,弯腰露出自己的钵,施主们会依次布施,将食物放进僧人的钵中。等布施完毕,僧人会站成一排,开始念诵经文感恩施主的布施,同时也为他送上祝福,并分享他的善行。结束后,僧人们将食物汇总,继续前行。每次托钵路线不一,时间也不等。有时候下雨了,僧人们也会在雨中前行。经过正在施工的路段,土地并不平整,充满着石块,僧人们面不改色,继续沉默不语,一路前行。在城市中绕过一条条街区,走过澜沧江边,在林中,在村舍中留下足迹,再回到大金塔的脚下。僧人遵守戒律是根本,但所有人的目的是修行。这是出家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一日,为我剃度的尊者将我喊到亭中,讲了一遍修行的顺序,并带我初步体验了禅修的过程,这部分体验最为复杂,是佛教教义里最神秘和重要的理论。其中一些知识被心理咨询、体育运动、瑜伽锻炼等领域吸收使用,最典型的就是“冥想”。方法很简单,那就是一心一意地专注于呼吸,真正的融入呼吸里,让大脑这台运转的机器停下来。而这对于这世界绝大数人来说,每时每刻都处于上一秒的过去和下一秒的未来,冥想是很难做到的事情。一般下午的时候,僧人们有大量时间用于禅修,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修行阶段,静静地修行,僧人们不许有娱乐活动,互相之间也不会经常串门,大部分僧人都会节制对电子设备的使用和依赖,而专注于修行和佛教经典的研读。
到了晚课结束,每周大金塔寺都会有一次面向所有人的公开讲课,讲课的尊者一般会从佛教小故事讲起,然后解释它所包含的道理,再结合实际生活,告诉大家应该怎样去生活。结束后,所有参加的人都会点上一盏烛灯,缓缓出现在广场上,此时大金塔寺的灯光刚刚亮起,广场上夜幕降临,这是一天当中游客们最集中的时候。僧人们会秉烛绕塔,念诵经文,所有游客都被吸引,一些人甚至会主动加入进来,跟在僧人的后面绕塔,领行的尊者会引导大家至广场正前,将佛灯供奉,并用中文祝福祖国与人民,为这场活动划上句号。这种梵行生活离普通人太过遥远,但它却在大金塔寺中日日上演。从最初的好奇与不解,到自己也能默默的吃饭、行走、托钵、修行,西双版纳的阳光对我来说已不再毒辣。每日下午六点半,我都会踏上大金塔寺的钟楼,拿起木锤,敲响寺院的大钟。被吸引的人们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二十一声钟声之后,游人们如潮水般进出,僧人们又悄悄消失在寺院的角落中。
来这里修行的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都带着疑问而来,想要通过宗教和信仰去解决一些问题。在佛教教义中,各类问题都是“众生皆苦”。这种“苦”是一种普世意义的苦,比如,为工作为前途的烦恼是一种苦,为感情受挫是一种苦,为财富患得患失是苦,亲人的离去是苦。佛教将苦分为八种,分别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这样的理论源自几千年前悉达多·乔达摩的智慧,作为一个古印度王子,他在成长过程中感受到了生老病死的痛苦,于是选择放弃奢华的宫廷生活,寻找解决一切的根本办法。
类似的故事几千年后还在发生。为我剃度的尊者非常年轻,曾是家乡的高考状元,在北京就读于一所顶尖大学,即将毕业的他曾经得到了体制内的工作机会,与恋人也感情和睦。但经历了同窗在三天之内突发脑膜炎去世之后,他产生了出离心。作为一名在教育系统里走到前列的学生,他可以争取到最好的就业机会,获得更高的成就,但他对同窗的突然离世却无能为力。
尊者告诉我,这就是佛教说的“无常”。
对这些与我曾经习得的知识有着巨大冲突的道理,我还不能完全吸收和理解。但在这样的梵行生活中,我慢慢进入了另一个状态。每日生活已成规律,从刚开始早起都需要意志力,到后来就忘记了早起这回事,因为生物钟已经习惯。手机里的游戏与视频软件被一一卸载,少了很多信息的摄入。和身边人的讨论,也不再是热带的风光、财富的幻梦,在戒律的约束下,我得到了另一种解放。我不再去苦恼北漂青年的未来在哪里,互联网大厂是不是最好的人生舞台;这并不是因为我找到了答案,而是随着我对于呼吸、吃饭、走路等最日常的生活有着更深刻的察觉,对这些问题的苦恼自然而然就剥落了。
就像一台计算机,随着运行程序的增多,对内存和性能的要求越来越高,设备卡顿与崩溃的可能性就越来越高。而在当下的消费主义文化中,我们第一反应是获取更大的内存条和更强的性能,而不是试着去清理计算机内的垃圾以及关闭那些在后台偷偷运转、但其实没有必要的程序。
这种对极致的追求也反映在人的身上,我想起自己从未停过的人生道路,中考、高考、考研、工作,有一根主线贯穿一切,人生似乎变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跑道,从起跑线起我就开始焦虑和迷惘。但现在,我看见了另一个文明,受限于热带独特的气候和古老的历史传承,它所运行的规律在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地区都无法占据主导地位。人类之躯很难在做到在北极圈内赤脚托钵,也不能仅靠一件袈裟就安然度过北半球的冬日。但它的确代表着另一种生活方式,而我此前所苦恼的很多问题的根本在于,我以为答案只有一个。想起为我剃度的尊者,我十分佩服。他和大部分人不一样,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道路,并决定一生践行。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和觉悟,城市的烙印在我的心头淡去,但从未消失,随着修行生活的持续,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电影《海上钢琴师》中的1900,被船困住了,但他也与船上生活早已融为一体。当数次拥有下船机会时,他最终都选择了放弃。而我面对的,是一艘不一样的船,我贪恋的却是脚下的土地。
修行生活至月余左右,我正式选择了还俗。在上座部传统中,第一次出家的时间从一周到三个月,可随意选择,但最多也就三个月。想要长期出家,需要在三个月后再做选择。
要走的时候,一切如旧:和僧团用毕最后一顿午餐,我向众人表示感谢与感恩。脱下袈裟,换上曾经的衣服,我自动从“沙马内勒”再次变为“北漂青年”。
离开的时候,我傣族的衣钵父母又专程来到了大金塔,她是景洪市的居民之一,每日风雨无阻都要来到庙里布施。在我出家的佛堂里,她跪坐着,请我与她合影。由于语言不是非常畅通,我告诉她我的生平和家乡,她示意我带走准备好的茶叶,我再三推迟不过,只好领了这份情谊。再次穿上内衣、运动裤、T恤,我回到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一。从地铁出来,望京SoHo的三座巨塔在阳光下依旧闪耀,人们在街头穿梭而过,我感觉自己来自另一个星球。——完——
作者愿自在,曾经的沙马内勒,现某媒体记者
本文摄影:陈锐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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