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杀死了田小娥？

陈忠实的《白鹿原》是一部厚重的小说，有着浓墨重彩的民俗描写，有着瑰丽史诗的气势韵味。由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的开播，成为影视界的一件盛事。豆瓣评分高达9.0，远高于收视热片《欢乐颂2》（5.2分），比《人民的名义》（8.3分）还高。我想，该剧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当然是因为原著根基扎实，编剧下足功夫，制作专业精良，演员演技到位。但是，在这些因素之外，围绕着田小娥这个女主角的塑造——她的命运、形象定位和评价——牵动了社会的神经，也是原因之一。

田小娥这个人物丰满而复杂，她的经历显得既真实，又富于戏剧性。在文学影视作品中，真实性与戏剧性往往会成为一对矛盾，要真实就很难有戏剧性，要戏剧性就会丧失真实感，这就是造成影视作品的文艺片与商业片分野的一个原因。但是在《白鹿原》中，在田小娥这个人物身上，真实性与戏剧性竟然结合得如此之好，浑然天成，令人既感到惊异，又很佩服。

田小娥一生有过四个男人，她先被父亲卖给郭举人，受尽蹂躏欺凌；后来遇到长工黑娃，在性欲加爱欲的激情中出轨，走上了不归路；在黑娃避祸出走之后，她为了营救爱人被迫委身于阴险奸诈的鹿子霖；最后受鹿子霖的怂恿（为了毁掉他的仇家）勾引了白孝文，导致其身败名裂，毁了白家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最终以红颜祸水的定位被杀。表面上看，田小娥之死是因为公公鹿三看不过儿媳勾引东家白嘉轩的儿子白孝文而将她杀死，但深入到这场杀戮的内里，把刀子戳进田小娥身体的人究竟是谁？这个人不是单数而是复数，这个杀戮者甚至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社会习俗和那个时代扼杀所有越轨女性生命的陈规陋习。

如何评价田小娥这个人物？人们众说纷纭，概括起来有两派，一派是传统卫道士，他们盛赞作者在这个作品中倡导仁义礼智，鞭笞邪恶淫荡，为中国男人发出惩恶扬善之声，是中国最后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另一派则对田小娥的处境和遭遇怀有同情，不是一味谴责她的邪恶淫荡，而把她视为时代和社会的牺牲品，就像阿拉伯国家那些遭受石刑处死的通奸妇女一样（其实中国也一直有因通奸被私刑处死的习俗——沉塘、浸猪笼等）。

持后一种意见的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田小娥究竟是个淫邪的荡妇呢，还是一位纯真善良追求真爱的奇女子？田小娥之死是否象征着传统容不下她对爱欲自由奔放的追求？田小娥身上有现代女性的意识吗？她对旧式婚姻的反叛，她对自由恋爱的追求难道都是错的吗？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吗？因为违反了社会习俗，违反了从一而终的婚姻规则，她就必须受到不被家族认可的惩罚，肉体的惩罚，乃至在人格上受尽践踏、在肉体上被残酷消灭吗？

我的看法是：田小娥的命运是令人同情的，它反映了那个时代妇女地位的低下。她不过就是一个有外遇的女人，没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人，没有从一而终的女人，没有遵守三从四德的女人，这在其他社会其他时代也许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可是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她就变成了一个荡妇淫女，遭万人唾骂。她实在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待遇，她没有那么大的罪过，从她的遭遇并不能让人觉得她是个坏女人，只能使人感到当时社会环境的愚昧和严酷。

总的来说，田小娥是传统习俗的受害者，因为做过妾，就为所有人所不容；因为婚姻出轨，就为所有人所不容；因为没有严守妇道，就为所有人所不容。按现代标准看，她无论是在第一桩婚姻里出轨还是和自己所爱的人结婚，都没有什么大错，但是她被所有的人唾弃，得不到族人的认可；她在第二桩婚姻里出轨，与人私通，为此在祠堂受到残酷鞭笞惩罚还不够，最终被残忍地杀害才能平息人们的愤怒，才能使社会恢复正常的秩序。田小娥的命运逻辑就是对传统文化和社会习俗的一个献祭，一个牺牲；那把宰杀她的利刃就是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道德规范。

由于传统社会存在着对于男女两性行为规范上的双重标准，以致女性守贞显得比男性守贞重要得多。按照传统婚姻的规范，外遇对于女性是罪，对于男性却不是。贞操观念是传统观念在性领域最典型的表现。在一项对当代中国农村妇女的调查中发现，传统的贞操观念仍旧相当盛行：对于“女子贞操比生命还重要”这一陈述，同意的人竟然占到72.4%的高比例；不同意的仅有27.6%。这就为传媒中常常报导的一类新闻做出了解释：女子被逼卖淫就跳楼自尽以保贞操。从她们的生死选择、传媒的正面报导和妇联的慰问褒奖，都可以看到贞操重于生命的潜台词。

恩格斯对于传统社会的贞操观念做过一个深刻的批判，他指出，传统贞操观念所要求的是一种片面的贞操，传统的婚姻制度表面上看是一夫一妻制，实际上是女性的一夫一妻制和男性的一夫多妻制共存。在贞操是成文的规定以及通奸的女方遭受严厉惩罚的条件下，婚姻仅仅对女性是一夫一妻制，对男性则不是。而女性主义据此认为，既然社会从未想过要惩罚男性的失贞行为，所以也应当停止为此惩罚女性。

《白鹿原》中田小娥这个人物的命运就是传统男权片面贞操观的一个典型艺术呈现。随着中国告别那段历史，告别那个时代，田小娥的悲剧也将离我们远去，中国女性再也不必遭遇田小娥式的悲剧，而有望生活在男女平等的健康亲密关系之中，活得远比她更独立，更快乐，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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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设计：胡晓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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