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0:吵架一定要赢!
中午吃饭的时候,斜对面那桌坐在靠外面的人吃饭动作太大不小心把汤汁甩到恰好经过的一美女的白衬衣上,她身边的男人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然后两个大男人就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起来——看穿着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至少也是所谓的白领阶层。然而,处理问题的方式却很原始。店长赶紧去报警,我们这些吃瓜群众一直看他们的表演,围观得越猛,表演也就越起劲。大概二十多分钟后,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人。先是训斥了斗殴的双方当事人,又教育了一通围观的群众,最后让他们出去和解。
矛盾解决了吗?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下一次换一个场合还会继续!大家会很纳闷,在日常生活中为什么警察和法官,甚至地方政府的官员都是以调停为主,而不去捍卫法律条文上的规则?
驱动力
两个村子为争夺水源进行械斗,双方都死伤不少人。派出所所长受命带着他仅有的几个民警去平息已杀红了眼的数百人的群殴。到达现场之后,所长鸣枪示警。双方并没有被唬住,其中一方的领头人指着所长说:你不要插手,我儿子和你儿子是一个班的,我知道你们家住哪里!所长和他的警员都怂了。只能站在一旁看他们先打完,然后把现场的进度打电话报告给镇长。
年少无知的我曾经嘲笑他们愚昧和狭隘,几百人在这里以命相搏,还不如联合起来再修一条水渠。老头子听完之后,反手就甩了我一个耳光。他说:你自己去看一下地图,这条水渠是从哪个库区引过来的,要经过好几个县市。当年全国一盘棋,搞这种工程不计成本,而且是政治任务,途经的各县市谁都不敢为难,还生怕别人指责支持的不积极。现在做事情是要算经济账的,沿途谁会免费给你放行?又有谁能出的起这个钱?谁能协调得动沿途的资源?靠这几百号人能行? 你都读成书呆子了! 我捂住火辣辣的脸,感到羞愧难当,虽然他没什么文化,但是说的好有道理哦。
当时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分税制还没有启动,当时中央是“讨饭财政”,诸侯们各霸一方,政令不出长安街。钱财流向的地方就是权力聚集的地方,主要商贸的方向决定一个地区的归属。现在知道为什么经济形势下降,税收依然要上涨的缘故了吧——只要有钱,统治机器就会高速运作,否则,社会控制力和渗透力就会衰弱,继而形成恶性循环。
该死的死,该伤的伤;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镇长才露面。他并没有直接奔赴械斗现场,而是去了一个祠堂。把双方德高望众有影响力的人都请了去,一番闭门会议之后,大家像开新闻发布会一样走出来。首先是镇长表态,要解决水源问题让大家放心。继而是双方代表人物含糊其词的承认己方的不是,然后大声的指责对方的过错。最后是镇长做总结,表示要安葬死者,救治伤者,又提高调门批评双方的不理性行为,扰乱了地方秩序,挑衅国家法律。然后宣布:首恶必惩,协从不问,高声下令让派出所长拘留双方首先动手的几个人。这个问题也就圆满解决了,那几个人关了几天后也被偷偷的释放。
十六岁那年,我目睹了这一切,模模糊糊的搞明白了真实的社会到底在以什么方式运转。就如同老头子揍我的时候,我会去琢磨是什么在驱动着它的行为。后来我发现:我的调皮让他在自己的社交圈里感觉到丢脸,于是,他会内心不安,他觉得必须要给他社交圈里的人一个交代,于是狠狠的揍了我。揍完以后他觉得已经给了大家一个交代,内心也就平静了。其实,别人是不是真的需要他给一个交代,或者大家有没有在意这件事,并不是他的核心关注点。让他内心不安的是他脑中的观念,而他揍我这种行为,其实只是为了缓解那种观念给他带来的不安!
洞察了真相的我,惊恐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当时我有一种开天眼的感觉,我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正在驱动人的日常行为,影响人的喜怒哀乐!人的行为有其清晰的轨迹,置身其中的人可以选择的余地其实非常有限!那一刻,我把以前读的书一下串起来了:我明白了三国志中郭嘉为什么能够断定孙策一定会被刺客所杀,而刘表绝对不会在曹操抗击袁绍的时候偷袭许昌。这种对个体和群体行为的精确判断可以节省多少四处布防的兵马钱粮呀!
老家的镇上有3万户,男女老幼加起来超过10万人。派出所不足10个人,除了所长,其它人都没有配枪,除非紧急事件,否则所长也只能拿根警棍。最近的支援力量距离镇上30公里,当时没有修路,抵达至少需要2个小时。真要发生群体事件,那几个警员完全无法抵抗2个小时的冲击。就算最后平息了,肯定要有人承担责任——斗殴中最先动手的人最后被各自阵营抛出去做个交代。即便是官方的组织,其实也是这样的结构!不幸被我言中的是:多年以后确实发生过由乱收学杂费引发的更大规模的事件,最后被抛出去做交代的正是组织的末端成员。
现在就能理解为什么穿制服的人只是进来训斥当事人,另外教育了围观的群众,最后让他们出去和解,并没有拘捕他们,也没有惩罚。他们过来并不是要为大家判别是非或者重申法律尊严,他们只是要给各方一个交代,把这个问题熄灭在当下的场景下不再扩散!因为升级扩散之后,他没有额外的资源去处理,而处置不当,他会被组织中更高级的人抛出去给方方面面做个交代。只要离开了店里,店长的问题就解决了,训斥了当事人,他们的职责也就尽到了,教育了围观群众,并让大家散了,也就维护了公共权威。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用最少的成本完美的维持了秩序,将问题消弥于最小的范围内——用官方语言来评价:识大体、顾大局、懂策略、有觉悟。唯一造成的后遗症就是:大家依然没有可参照的行事标准,依然没有解决冲突的仲裁者。任何冲突的解决必须靠自己!所以,吵架一定要赢,可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闹得越大你的赢面就越大——因为,让一切问题都消弥在方寸之间,不扩散,不升级,维持秩序是所有社会结构的最终目的!
遇事把水搞浑几乎是中国人骨子里天生就会的技能。强行给自己加戏,把自己弄成一个漩涡,让越来越多的社会结构卷入其中。这个漩涡对哪个级别社会结构的秩序构成威胁,哪个层级的相关方就会被迫投入其中,并利用结构中某种不可明言的威胁迫使其做出妥协。现在知道为有诉求不去法院而去堵塞高速公路了吧!
当年学的是理工科,崇尚精密的控制检测和严密的逻辑。后来发现自己崇尚的东西与真实世界的运行方式偏离好多,这激发了我探索底层逻辑的好奇心。人上了学就会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譬如,你会本能的认为那些连4P理论都没听说过的人不懂营销。然而,他用你看不上的方式,把你看不上的产品铺到全国了!小时候老头子教育我: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百战余生的人绝对掌握了你无法知晓的东西,要虚心向人家学习——随着探索的深入,我越来越理解这句话了!
我喜欢从日常生活的细节去理解商业和社会形态,而不是从PPT上。就如同我提炼结构学,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见大行远是为了看清边界在哪里,见微知著是为了搞懂内生的驱动力是什么。所以要追踪溯源,先出框架,再展开应用。
自废武功
当年明军去围剿辽东的后金,兵分四路,分进而不合击,被后金各个击破。在此无意为古人分忧,我所感兴趣的是:为什么不能统一调度?无独有偶,太平天国后期,每一个王带的人马都不足万人,而且相互指挥不动。洪秀全傻逼么,为什么要这样搞? 太平天国兴盛的时候,东王杨秀清节制全军,兵马钱粮都统一调度,令行禁止。除了上升时期的锐气和清廷前期的惊慌之外,如使臂指的资源统一调度的威力不可小觑。它的后遗症就是东王日益坐大,大权独揽。虽然前台凸显的是杨秀清,其实崛起的是一股军功势力。结构中关键支点的变迁,会打破结构原有的平衡,必然引发结构的重塑。
太平天国的统治机器的结构设计如果搁在治世阶段,其实挺好的:天王临朝而不理政,东王如同内阁首相,总摄朝政,各王相互牵制,统治机器能够层层传导直至末端,这个组织度比清政府对社会的控制度更高。然而,它处于一种急剧变化的阶段。生死存亡的威胁,会让一切资源优先服从于这个主题,继而附着在这个主题之上的群体就会日益凸显,并让结构中的某个关键支点在整体结构中的权重发生改变。整个结构就必然扭曲,甚至坍塌——个体之间的权力斗争只是表象。如果你回归一下革命历史,会惊讶的发现:每次发展的关键时刻都会进行“整风”——整风的作用就是为了消除这种扭曲,让结构的关键支点回归平衡。在边界以内的扩张只会增强整体的结构力量,而不至于造成内部的扭曲和坍塌。
天京事变之后,洪秀全广封诸王,自筹粮响,割地自守。本来集中式统一调度的组织度是进步的,这下又回到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状态。兵马和粮响都从自己的地盘筹集,那谁还会去冒险相互救援,谁又能指挥得动彼此呢?而且,外部的生存环境已经逆转——太平天国并不处于天下承平的治理阶段,甚至不是处于战略进攻阶段,而是处于四面包围的战略防守阶段。反观清军那边,慈禧给予了曾国藩节制江南数省军政大权,统一调度兵马钱粮,以多击少,步步为营。
洪秀全几乎是在帮助曾国藩把自己剿灭。他的行为有其自身的逻辑——当年起兵之时就是东西南北个王相互牵制,各领本部,各逞其能。现在他只是想回到最初的状态。是东王杨秀清这个文盲天才在发展的过程中搭建了一个更牛逼的结构:土地收归国有,财富皆入圣库,组织包干一切,令行禁止,不得质疑。正是杨秀清搭建的结构把一切都卷入其中,让整个控制区域的一切人员物资如使臂指。它成就了太平天国早期的崛起,也造成了结构的失衡。
底层逻辑
我们的文明进化出一种本地化的荣誉体系:即便位极人臣,最终还是想告老还乡;朝廷恩赐的匾额必须悬挂于祖屋的中堂之上;贞洁牌坊,必立于村口,终生的成就和荣耀必铭刻于祠堂——即使行走万里,不过是为了衣锦还乡;天地虽大,在乎的却是家乡人的目光!
社会民族的一切都蕴含在它最初的生活方式的细节之中——井田制,首先强调的是秩序,其次才是劳作。这种劳作是不需要协同的,因为秩序和边界已经确定,每一个人只要按部就班就行。井田不仅仅是一种经济生产方式,也是这个文明的底层逻辑。这个底层逻辑就是:秩序!其它的一切都是覆盖其上的装饰,并受制于这个底层逻辑。
纵观我们这个民族的文明史,所有的道德教化和制度设计都是在琢磨如何把人限定在固定的方寸之间——把所有问题变成个人的道德问题,把问题都控制在小范围内让其内部消化;惩罚僭越的言行,打击会引发问题的人。这是一种去组织化的社会结构,自上而下所有人都不愿意承担责任…
千百年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勉强维持着温饱,人口与土地的终极矛盾从未止息。如何以最低的成本最大范围的维持秩序一直都是非常现实的迫切问题。俗话说:皇权不下州县,并非不欲,实乃不能!控制力渗透不了那么深,也无力扩展到那么远。在那更为深远的地方,只能用相互牵制的羁绊和去组织化打散的方式来降低对秩序的潜在威胁。因此,在任何一个单元中,能够响应冲突的资源总是匮乏的!
匮乏会让应对之策进化的像艺术一样眩目,而身处其中的人,也不得不被它所驱使。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并不是习俗和观念,恰恰是社会基础结构的现实状况——生存环境雕塑了个体的精神结构和群体的意识形态:没有可以信赖的规则,没有能够遵循的标准,凡事都需靠自己的力量去求得生存的机会。对资源的疯狂竞争发生于方寸之间,落败者会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因此,在恐惧的驱使下,吵架一定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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