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景颇》 | 江河的故事
编者按：
景颇大地上，大大小小、蜿蜒曲折的河流孕育了无数生命，也承载了人们许多的想象，演化出丰富的神话传说。不少景颇家族供奉的的守护神的来历，也与江河有关。而这些江河故事的行进思路，全然不像我们惯于阅读的故事那样，注重起承转合，前后呼应，主题明确，而是如同恣意流淌的江河本身一样随性，由景颇先民的想象力牵引，带着你的思绪，一路狂奔在广袤的景颇大地。
编辑：李旸
景颇族的创世史诗中说，繁衍了七个轮回的万物之父“彭干支黁（拼音nún）”和万物之母“木占威顺”生命走到尽头后，他们的身体化成了大地万物：在落着他们骨头的地方，有了铁矿；在落着他们心脏的地方，有了金矿；各种动物吃了他们的肉，动物们擦过嘴的地方，长出了各种各样的菌类。
之后，全知全能、创造一切、解决一切的智慧之神“潘瓦宁桑遮瓦宁章”就拿着金水桶、带着银水桶来到大地上开始接引河流。他先在大地上引出了大姐“迈立卡囊果”（迈立江，在缅甸克钦邦，发源于西藏察隅县）、二姐“恩迈卡囊鲁”（恩迈江，发源于克钦邦北部）、三姐“打洛囊瑞”（打洛江）、四姐“德壁囊图”[1] 、五姐“萨空囊该”（怒江）、六姐“德容德旺” [2] 、七妹德云江这七条最大的姐妹江河，并在每条江里倒进了三十桶金子，四十桶银子。
然后全知全能的天神“潘瓦宁桑遮瓦宁章”再拿着金水桶、带着银水桶来到各地，从石块下，引出了无数的泉水小溪。
景颇人相信无数的泉水小溪，是天神从石块底下引出的
(摄影： 跑阳干翁)
这些江河、泉水、小溪聚到一起后，流向远方，汇成了宽广的海洋。最后，天神将金水桶和银水桶里的水洒向了天空，等将来有了不讲理的恶人，就让天空中的水变成暴雨，惩罚骗子和恶人。
暴雨在云中汇聚，从天而降
(摄影:跑阳干翁)
江河大姐“迈立卡囊果”和二姐“恩迈卡囊鲁”相约着一起奔赴大海。大姐说，“妹妹啊，我的身体不如你，力气没有你那么大，虽然我走的是平路，你需要翻越木如山（景颇族的浪速支系居住的山区），但你还是会走得更快的。我们一起出发，然后你等等我，让我们在莱量山下相会吧。”可妹妹“恩迈卡囊鲁”是个急性子，听了姐姐的话，拿着全知全能神给的开山长刀劈开木如山，用穿山长矛打穿木如山，手里拉着飞蛇的尾巴，开劈出一条狭长的河谷，飞快地奔赴莱量山而去。而大姐“迈立卡囊果”呢，就拉着蟒蛇的尾巴，沿着蟒蛇划出的蜿蜒宽大的河道，在平原上缓慢前行。当她来到莱量山下的时候，妹妹恩迈江早就因为等得不耐烦而独自向前走了。姐姐迈立江伤心地想，本来约好在这里相会，我历经千辛万苦赶到，可妹妹却先走了……想着想着，她就不愿再去追妹妹了，开始赌气往回走，在平坦的恩汞果涌坝子徘徊。
全知全能神察觉到了姐妹间的嫌隙，就来到高高的岩石上站定，大声对俩姐妹说：“迈立卡囊果和恩迈卡囊鲁呀，你们是我亲手创造的亲亲的姐妹，应该携手向前，势不可挡，不应各走各的，力量涣散。”
全知全能神说完话，给姐妹俩送了很多礼物，给了她们金砂金块、金席子、银链子，又拿出水芹菜、芦苇草、金水柳把姐妹俩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听了全知全能神的话，拿了他送的礼物，姐妹俩手牵着手，顺着平坦的坝子，奔赴大海而去。
所有的水最后都汇入了海洋
摄影：榕树根志愿者尤志远 (Julius Schrijvers)
迈立江水势平缓，恩迈江水势湍急，两条大江在缅甸克钦邦敏宋汇合而 称伊洛瓦底江，是缅甸境内最大的河流
发源于腾冲的龙江是一个性情和顺，温润敦厚的小伙子，眼见着他一天天成长，家里就张罗着给他找一个合适的伴侣。相来相去，相中了全知全能神最先引出的七条河流中的五姐怒江（萨空囊该）。两家人很快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龙江水势平缓。这是架在龙江上的竹制浮桥。
(摄影：榕树根 增同麻庆)
怒江心里是不太满意这门婚事的，在她看来，自己比龙江磅礴宽大，比龙江年长，和自己比起来，龙江就是个小屁孩；而且龙江那温吞性子，与自己暴烈直爽的性情，绝对不是良配。
但亲事既然被家人定下来了，她也只好勉强同意。两家人约好，龙江和怒江要在现今缅甸掸邦高原的勐古一带汇合，然后生活在一起。
怒江心有不甘，于是她决定还是考验自己的未婚夫一番，让他跟自己比试比试。比什么呢？她觉得应该比打猎。如果龙江确实比自己有本事，那就是嫁给比自己小的家伙也认了。
怒江水流表面看似平缓，但江面底下暗流汹涌、水势湍急。一群麂子过江的时候，怒江利索地卷住了最肥硕的那只。
拆分猎物后，怒江托人给龙江捎去了一条麂子后腿，一方面是捎个念想，更有向龙江炫耀猎物示威的意思。
回礼的时候到了，龙江性情温和，水势平缓，总也猎不到什么动物。有一天，他总算是有了点收获，用浪头卷住了一只豪猪。可豪猪没什么肉啊，而且那点肉已经被朋友们给吃光了。龙江想了又想，就托人给怒江捎去了一把豪猪的刺作为礼物。
龙江是陪伴附近村寨景颇孩子们长大的母亲河
(摄影：榕树根志愿者摄影师毛虫)
怒江收到后，很是愤怒，她想：“我猎到一头麂子，都给他送了一条肉质最好的后腿，他猎到的猎物，毛（刺）都有这么粗，那猎物得大成什么样子！结果呢，他就给我送了这么几根毛！这样小气的人靠不住！不能跟他过！绝不能跟他过！”
怒江越想越气，带着怒气往前冲，把和龙江家约好在勐古见面的约定完全抛到脑后，折向东边，从现今中国境内，云南德宏州的中山乡汹涌出境，穿山劈岭直奔大洋而去。
再说龙江这边，自从怒江背弃婚约独自出走以后，家里面觉得他年龄越来越大，再不娶亲就真成了老大难了，就又去芒市东边亲戚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亲戚家里正好有一个刚刚长成的芒市河小姑娘，就把芒市河许给了龙江。芒市河觉得自己还是小姑娘，还没有享足青春，迟迟不愿意嫁给龙江。于是她一直蜿蜒徘徊着，不愿那么早与龙江汇合到一处。她逛完了芒市坝子就逛遮放坝子，两个坝子都逛完了无处可逛，才不情不愿地在嘎中附近和龙江汇合成了夫妻。
龙江迤逦而去，在坝子的尽头与芒市河汇合而成瑞丽江
(摄影：榕树根志愿者胡仁杰)
怒江江底水势险恶，但江面平静，当年日军没能渡过怒江，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怒江水文情况过于复杂。按流量、长度、水域面积来讲，都是怒江大于龙江大于芒市河，龙江和芒市河在嘎中附近汇合后称为瑞丽江。
瑞丽江在莫里河谷中，穿行了几十里地，后来到了勐卯（瑞丽）坝子，把勐卯坝子变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湖。湖里住着一位神通广大的三眼大龙王“昆三达”（傣语，三眼大王，三眼先生），他的王后是一条雍容华贵的美人鱼。汉人想要昆三达的地盘，与他相争了很久也征服不了勐卯地区，后来汉人不知怎么就得知“昆三达”龙王虽然神通广大，但铁锈味却是他的命门，便召集了成千上万的铁匠，在现今莫里附近的山上打铁，烧红的铁块就直接浸入勐卯大湖的湖水中翻滚冷却。
汇入瑞丽江的河水
(摄影:跑阳干翁)
这么一搅，大龙王和他美丽的妻子人鱼王后都受不了了，只好准备离开勐卯大湖。人鱼王后神通不如龙王，先受不了了，便想从现今南坎附近的乌龟山穿山而去。但这里有一只大乌龟求她说：“您再稍等些时日吧，我在这里孵这蛋呢，您实在要从这走，也希望您能等到我的孩子们孵化出来再走吧！”可汉人铁匠们打铁的速度越来越快，美人鱼王后实在是撑不住了，就从现在瑞丽江外流的山口，猛地钻出一个大缺口，带着勐卯大湖的水，浩浩荡荡而去了。随着湖水的流逝，勐卯坝子就逐渐显现了出来，慢慢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关于故事的来源，有许多说法。勐卯（现瑞丽）坝子平坦无垠，过去，瑞丽江的河道从坝子左边移到坝子右边，又从坝子右边移到坝子左边，每到夏季更是洪水肆虐，在瑞丽坝子造就了许多的大湖和沼泽。人们看着这些大湖，想起了古时候中原王朝和勐卯果占壁王国争斗的传说，想象出了这个故事，按说这个应该是个傣族的传说故事，但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却是一位景颇老人。
在收集景颇族家族故事的这些年里，有一条特别的河流在我遇到的资料中反复出现：在现今缅甸克钦邦其培附近的山谷里，藏着一条名叫“莱南卡Lai nam ka”（莱南河）的河流。景颇族的很多家族在南迁过程中，都在这条河流附近长期生活过，这条河流也见证了很多那个时期景颇人的故事：
有个勒托家族的年轻人，是新一代部族首领的继承人，但他生性跳脱，最喜欢捕鱼。有一年春耕开始前，他只顾在莱南河边捕鱼，错过了部族里需要他去主持的重要祭祀，也因此失去了部族首领的身份……
恩昆家的汉子、跑阳家的汉子、米董家的汉子相约着去莱南河的施热瀑布捕鱼，结果跑阳家的汉子消失了个干净，米董家的汉子只遗下了一面脚掌，恩昆家的汉子回去向大家交待：那两个人被施热瀑布的山神给带走了（景颇人表达死亡的委婉说法）。被山神带走的米董家汉子和跑阳家汉子，被各自家族当成守护神供了起来。跑阳家汉子得了个名号流传至今，叫“色播欸”，即消失远去之意……
恩昆是景颇人中显赫的大家族，能人辈出，很多人向往成为家族的领路人。掌家的“木作恩昆”，掌管着封官的信物，他的堂兄弟“施热昆”想成为正式的恩昆家族分支首领，却没有得到堂兄的册封认可，就怀恨在心。于是，有一年在举行目瑙纵歌的时候，“施热昆”把正在尽情起舞的堂兄“木作恩昆”从目瑙场里拖拽出来，割喉抛尸在莱南河里……
夺石家族的戴卡与亲戚们在莱南河边的林地里围猎时，被野猪獠牙刺中，并被野猪掀落到了山谷里的巨石上，不幸身亡。戴卡后来被夺石家族当家族守护神供奉至今……
……
当年聚居在莱南河附近的大多数家族，今天早已迁居，分散在景颇大地的各个角落，惟有发生在莱南河边的故事，仍在随着这些家族流传于景颇大地，将他们共同的族群记忆串联在一起。久经沧桑的莱南河仍静静的流淌在其培附近的山谷里。
在缅甸克钦邦北部流淌的河流
(图片来自网络)
在缅甸克钦邦的西部，有一条叫德乃（塔奈）的河流，它所处的胡康河谷，是整个景颇大地最富饶的所在，那里气候温热湿润，森林密布，野象成群，有黄金、有琥珀、有翡翠，也有数不清的神话故事。德乃河往西，就是印度景颇同胞居住的地方，那里的每一座山都无比的俊美雄壮，每一条河流都无比的秀美婀娜，每一则关于山河的故事都神奇瑰丽。
在克钦邦西面流淌的河流
(印度朋友Nnao Brangnan供图)
那些故事就静静地等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去挖掘、去讲述。如果你有一天游历到了那里，不妨去听听，去看看，然后像今天我讲前面的故事一样，由你来把关于那些地方江河湖海的故事再分享给更多的人。
注[1] 注[2]：现无可考证确认的江河与四姐“德壁囊图”和六姐“德容德旺”相对应。
下期预告
千百年来，景颇人没有文字记录的历史故事、神话传说、仪式规制，如何传唱至今？景颇神话中开天辟地的造物主是怎样的形象？世界各地各民族流传的“大洪水”神话，在景颇传说中是否也有相对应的情节？这些口口相传的文化瑰宝，又是由谁、如何收集整理呈现在世人面前的？
下期《讲述景颇》向您介绍一本奇书：景颇族创世史诗《目瑙斋瓦》
往期链接
作者简介：
Hpawyam Gamawng（跑阳干翁），景颇族。现任榕树根项目专员，十余年来走访许多村寨、访问老人，以极大的热情收集、记录和整理景颇族文化研究资料。在榕树根开设专栏撰写《讲述景颇》系列文章，是希望向更多感兴趣的朋友分享自己民族文化的美好与深邃，与其他热爱景颇文化的研究者交流、切磋、互相学习。
联系榕树根
邮箱：PropRoots@163.com
地址：云南省德宏州芒市西山乡营盘村拱引村民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