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邦芬院士:一代宗师黄昆
本文发表于《南方周末》2005年7月14日
7月6日下午,我从福州匆忙回到北京。一下飞机,就接到不好的消息,说黄昆先生不行了,测不到血压了。等我拼命赶到协和医院的时候,还是慢了一步,先生在十几分钟前已经去世了。他死于肺部感染,享年86岁。
当天夜里,我把这个消息通过电子邮件告诉杨振宁先生。在黄昆住院的时候,杨振宁就要我随时把病情告诉他的秘书。第二天,杨振宁回信,他想给黄昆的夫人李爱扶送一束花表示慰问,问我是否符合中国人的习惯。他说7月8号就从香港赶回来。
黄昆先生(左)与朱邦芬院士(右)在办公室
黄昆评价自己的研究有两个高峰,其中作出最主要学术贡献的第一个高峰,是在英国留学的6年中完成的。
1945年10月,黄昆在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师从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后来荣获诺贝尔奖的莫特(N.F.Mott)教授,把自己的研究方向选定为固体物理学。几个月后,初出茅庐的黄昆就完成了题为《稀固溶体的X光漫散射》论文,大胆提出了关于杂质和缺陷X光的散射理论模型。20年后,德国科学家在实验室中证实了黄昆的理论预言,国际学术界随即称之为X光“黄散射”。
在完成博士论文后,黄昆受到爱丁堡大学玻恩教授(M.Born)的赏识,被邀合著《晶格动力学》一书。这本专著至今仍是固体物理学领域的权威著作,从1975年至2001年3月,该书的英文版被引用5254次,俄文版被引用376次,平均每年200多次。
除了撰写《晶格动力学》,这段时间黄昆还连续完成了两项开拓性的学术贡献。一项是提出著名的“黄方程”和“声子极化激元”概念,另一项是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里斯(A.Rhys,中文名李爱扶)共同提出的“黄-里斯理论”。他与妻子在1950年合写的这篇论文,至今仍是在这个领域工作的科学家们必引的经典文献。我前不久检索发现,从1975年以来,这篇文章被他人在SCI刊物引用734次,其中1994年以后被引用240次,平均每年20多次。
1951年底,黄昆回国到北京大学物理系任教授,开始了26年的教学生涯。遗憾的是,当时的高校“学习苏联先进经验”,教学和科研分家,黄昆没有继续他的基础研究,而是一心扑在教学上。
从那时起,在近30年的时间,黄昆只发表了一篇原创性的论文,他把它献给了导师玻恩。
1977年秋天,是黄昆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他在中科院半导体所重新开始了科研工作。三年后,他迎来了学术生涯的第二个高峰———进一步完善了“黄-里斯理论”。
黄昆先生(右)与朱邦芬院士(左)在交谈
应该说,黄昆选择在他科学研究的黄金时间(当时30岁出头)回国,对他后来在学术上更上一个台阶影响很大。他在英国做博士后的一些同事,有几位当时的研究并不如他,但后来都获得了诺贝尔奖。我曾经问过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觉得自己选择回来这条路没有走错,他说回国后全力以赴从事教学工作,在北京大学建立了我国自己的普通物理、固体物理和半导体物理三门课程的教学体系,培养了大批的人,这个远远比个人取得学术上的成就更有意义。
黄昆夫妇与杨振宁近照
从西南联大上学开始,他与比他小3岁的杨振宁结下了长达60多年的深厚友谊。在学术上,黄昆真正钦佩的人并不多,甚至很多诺贝尔奖获得者,他也觉得不过如此,但他对我说,最佩服的人是杨振宁,认为杨振宁是真正的天才。
我记得一件有趣的花絮。大家都知道,在西南联大的时候,考试谁也考不过杨振宁,包括黄昆。但是有一次黄先生对我说,惟有量子力学,他考得比杨振宁好。我后来专门问过一次杨振宁,得到的回答是:“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啊!”
在生活上,黄昆是一个极其低调的人。虽然他早就在国际物理学界“大名鼎鼎”,却一直“怕见记者”;他的夫人李爱扶则学会了“黄昆是黄昆,我是我,他的问题请不要来问我”这一招来对付媒体。
黄昆先生荣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我想这个奖励给了老先生更大的压力。其实在1980年代中期开始,他就经常头晕。后来做了核磁共振,发现有脑萎缩。但是黄先生的原创性研究一直持续到1996年,这很不容易。
获得最高科学技术奖的500万元奖金,规定其中50万元用于个人奖励,另外450万元用于科研。获奖时,黄先生的病情其实已很重,感到自己在科研上已经力不从心,便把这笔钱交给当时的半导体所所长郑厚植院士支配,但这笔钱一直没有动用。今年我们向科技部申报建立“黄昆基金”,用来奖励国内在固体物理和半导体物理领域做得比较好的科学家。批文很快就下来了,可惜黄先生已经看不到第一批“黄昆奖”的获奖人了。
(朱邦芬院士口述 徐彬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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