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尼采
“ 画画是我的专业,似乎也是生理需要,更是我之所以是我的一个必需。(艺术)是我生命中寻求内心平衡时,一个不可或缺的砝码,倘若缺失了这个砝码,我会失衡,会变形,我也就不是我了。 ”——谭平
郝科 摄
去年12月8日,谭平与艺术家卢西亚诺·卡斯特利再次见证二人间的“化学反应”,于瑞士苏黎世Helmhaus美术馆展览空间举办了一场为期两个月、集绘画过程与空间体验于一身的全新实验性创作展——“山外有山”。
十天的现场创作,谭平的绘画在一块2米×9米、五块2米×3米的空白画布上绽放。不管是看似无意识弯曲着的线条,还是被反复涂抹的色块,从画布止不住般流至墙面的颜料,亦或在白墙上那些“额外”的笔墨,那自由的色彩与偶发般的笔触带给观者强烈视觉体验的同时,仿若窥见他创作时投入恣意的状态。可能你记不清每幅作品的具体名字,但作品内在的结构、节奏与秩序,有着自成一体的个人风格,这种风格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自谭平之手。那是一种气氛,是绘画的初心,散开去,即使转身离开,也难以忘记。
艺术是镜子,折射生活,直击内心。谭平不追求给自己的作品赋予太多附加意义,而是在不断探索中突破自我,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对话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在至简至纯的风格中进阶,直至返璞归真。
不破不立 方寸间见乾坤
位于瑞士苏黎世老城中心的Helmhaus美术馆由教堂改建而成,现以展出瑞士及欧洲当代艺术作品为主。谭平此次“山外有山”展览的创作空间就在这座充满仪式感的欧洲古建筑1层。顺着两扇窗户向外望去,各有一座教堂“端坐”在湛蓝天空下。
郝科 摄
远离了北京的雾霾,利马特河午后的阳光显得温暖而慵懒,时差让咖啡的存在感增加……正是这些,让谭平现场创作时有了不同于国内画画的状态。在一个全新的场域,逐渐把之前的想法推翻,用一种“情绪化”的形式,重新关注色彩、形状、平衡、深度、构成、尺度等因素。这次,谭平不囿于画布,放大作品与空间的作用,用一气呵成的笔触营造一种新颖的视觉语言。
在巨大的画布上作画,是一种“沉浸”,谭平将这种“大画”比做“在泳池中游泳”,因为“你也在画的一部分,你的肢体和画是密切相关的”,相对地,画小尺寸作品则被他比作“下棋”,“人在画外”。观者从谭平的“小画”上感受到线条清晰的结构,而由他的“大画”可以自然读出作画的情绪。
“画大画是一种能力”,更像是一种理智与情感的平衡。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易英评价:“谭平的画不管是极简特征、多次覆盖、符号引迹、甚至线条极致的东西都理解为一种‘复合’的、‘多次复合’的、‘多次自信的损伤和实现’的这么一个过程。”这里展现的是谭平清晰的逻辑以及一种对画与空间无形的控制力,也是抽象画非常独特又吸引人的一点。
抽象画本身即是一种空间艺术。谭平一直关注绘画作品与空间的美学关系。在他看来,作品如何呈现出节奏感很重要:“从观者角度来看。应该进入场内的时候,马上被你的节奏所控制。绘画一旦有了空间,就和戏剧一样。任何地方都是舞台的片断,要把握好这个节奏感。”
谭平表示:“我个人认为每次的布展就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我对空间的要求是挺苛刻的,这个苛刻并不是说必须把所有的条件都做好,而是说这个空间与我的作品之间的关系一定要是非常的吻合。”这也是谭平近年对现场创作颇具热情的原因之一。
2012年,谭平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1划”。在圆型展厅的版画作品《+40cm》是一条唯一的“线”(非直线),沿展厅壁延伸,与圆形的展厅融合,黑白色调的强对比,极简至极,同时又把多重时间叠加。观者能感受到画面在空间中的发散,不自觉地将作品与时间、空间掺杂。
2016年3月,谭平就曾联手卡斯特利在上海油雕院美术馆共同实施中国首个美术馆——“白墙计划”。面对东西方的文化异同所引发的创作思维与视觉图像差异,谭平展现出强烈的空间绘画意识,并对画与墙,画与画,画与观者进行讨论。他在美术馆墙上进行现场绘画,展览结束后再进行覆盖还原白墙,通过作品与墙面的互动诠释空间与作品的多种关系。
此次“山外有山”的展览形成了灵动的空韵与场域的建构,随之而来的一个“是架上绘画、壁画、还是空间艺术?”的问题有力地抛向观者。可以知道的是,谭平试图通过对绘画本身、画布与所在空间的再思考,带动观者一同感知空间的深度和事物本身的联系。这更像是把过去对空间问题的分解思考与尝试进行整合,是又一次对传统绘画逻辑的突破。无疑,这将成为作为引发东西方艺术观照式对话的又一契机,提供给不同观者更多维度解读艺术作品的可能。
跃过形式的籓篱 画心寄情
谭平在与朱金石绘画展序言中提到:
“多年来在抽象艺术领域的探索中,我深刻地认识到,抽象艺术不是一个画面看起来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是点、线、面、色彩或是笔触、或是材料完美组合的结果,而是你对世界的认识和感悟,对生命的认知,对艺术理解的具体表达。你对世界的认识决定了抽象艺术的生命,在创作过程中一旦这种原创的东西逐渐淡忘,形式语言浮现于画面的时候,作品也就失去了精神的意义和个性视觉的独特魅力。”
“白墙计划”打破常规,充分展示谭平与卡斯特利各自在艺术创作上的实力与智慧,而随着展期结束所有作品也会从“墙”上消失
“自我气质”被广泛认为是谭平抽象艺术的重要特征。圆圈、线条,或二者纠缠叠加,隐约浮在多层色彩之间,都是谭平作品画面的直观所见。他坚信形式是在创造中完成的,本就是纯粹感性的产物,是独特的人生阅历与对生命的参悟,更是一个自我的实现过程。
上世纪80年代的校尉胡同5号,一大群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在自由开放的氛围中不断寻找自我。这里见证了中央美术学院的黄金时代,也是谭平艺术梦想开始的地方。当下“85美术新潮”还未被冠以“运动”之名,各种绘画流派进入中国,迅速越过对纯文本的迷恋,中国美术开始进入“现代主义”的阶段,谭平也活跃其中。从他表现自我感觉的方式,就可以看出他的绘画天赋,据同是央美出身的易英回忆,谭平学生时代和留校任教期间的作品就很前卫,当时有评论称他是“最早表现都市困惑的画家”。
1989年,谭平获联邦德国文化交流奖学金(DAAD),赴德国深造,就读于柏林大学自由绘画系。五年间,德国人理性、严谨、逻辑性的美学追求对谭平影响至深。异乡的沉静也使他不自觉地开始内省。铜版画仿佛天生就是为抽象准备的,从开始抽象创作以来,谭平对各种材料、对时间和空间的把握能力就极为出色。加上谭平的思想中本来就潜藏着自由的意识,在西方科学、自由的创作环境下,谭平逐渐摆脱了“形”的束缚,尝试更为丰富的形式创造。这一时期他的自我意识逐渐凸显,越来越多的作品被命名为“无题”、“素描”。谭平后来感言:“人的变化往往都是这样,要不就是经过特殊的事件,要不就是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这种变化最核心的是认识你自己。”
回国后,谭平更未将学院派的技法与理念视为圭臬,相反,他一步步走的更为大胆,自我颠覆式地追求自由表达。谭平十分看重个人的经历,认为经历是绘画表达非常强有力的支撑,即便是不那么愉快的。2005年,谭平父亲的疾病让他充分感受到生活所带来的真实与创痛。纯粹的点线面在谭平眼中毫无生命力。这期间,他的《细胞意境》作品体现出外放的情绪。癌细胞形状的线条时而恣纵涌现,时而内敛克制,谭平把它称为一个“疗伤”的过程,承载着对生命与时间的感悟。“癌细胞”在我的创作中包含三个阶段,起初是比较具象的癌细胞,在表达一个生命体不断成长的过程;父亲手术后身体逐渐康复,我心理层面的恐惧也慢慢褪去,微观物象强烈的视觉感受在画面中转而成为星空的感觉;之后在中国美术馆的“1划”,在别人看来是一条线,实则是一个大圆。这一个空间中的大圆带给我的内心一种解放的感觉,解放了圆的问题,也解放了自己。
谭平从未停止对绘画创作与周围事物关系的思考。每一次的展览,都可以看作对自身视觉表达的最新尝试,是一系列的调整、破坏,甚至“转型”,而不变的是谭平一贯的创作立场与艺术态度。2011年,谭平开始“覆盖”系列的创作。用手把控笔触粗、细、轻、重的变化,画好一遍后,会用颜色重新覆盖一遍继续画。在一张2米×3米大的画布上用10分钟涂一遍,不仅是一个体力活儿,有时还是种“割爱”的折磨。然而他就这样乐此不疲地不断循环往复,平均每幅画会经历了十四五次。线条、形状这些符号表象上的意义已得不到他的关注,他在享受着自己的每一次落笔。
谭平表示,“覆盖”的过程是对时间的感知,也是新意萌生的过程,越是完美的画面被“覆盖”,内心在慢慢变得平静、有厚度,这个行动越能体现其意义。而他要做的,是不断寻找创作的最佳时机,将复杂的情趣从画面抽离,在自我否定中向更深处挖掘。易英认为,正是通过不停的“覆盖”,谭平把创作中的多次可能性叠加,观者的感受也成倍丰富起来,谭平的画也因此越画越大。
不只于“山外有山”,这些年,谭平的作品格局越趋宽阔,简单的线条也仿佛会呼吸,作品与环境的互动也更动态。2014年,谭平阔别自己相生相惜34载的中央美院,正式调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任副院长,并在次年举办了一场名为“画画”的个展。画展的题目是他在画笔掉落地上偶然回忆——自己从开始学画到现在都还在画画儿。谭平将这次“回顾”看成是对自己前半生和青春期的梳理,也是对崭新生活的希冀与信心。画展上的作品笔触更为随性,色彩更为强烈,画面在不断割裂和重组的过程中达成了线与面、形与色、时间与空间的平衡,充满了生命力,又一次见证了他在视觉原创于形式突破上的努力。
“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变化,而不是存在。运动和变化在我的作品中是最重要的。”用谭平的话说,他的绘画发展是从“画它(1984—1987年)”、“画我(1987—2003年)”、“我画(2003—2013年)”到“画画(2013年以来)”。这是一个不断追寻绘画本义的艰辛路程,谭平绘画的形式也从抽象叙事性转向了形式与内观的高度统一。这些实践探索,一方面让谭平慢慢进行着艺术的积累和沉淀,同时,让大众确切感受到,谭平追求的不仅仅是“形式语言”的张力,更重要的是一种逐渐地摆脱束缚,不断自我颠覆,寻找自由表达的过程。
艺术自主与现实关照
无论生活还是艺术,谭平都希望用最少的东西表达最丰富的情感。在过去二十多年间,谭平兼顾多重身份:中央美院教师、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职务,活跃于当代文化圈的艺术家……从生活、境遇各方面的转型到心境的起伏,都能在他的画上找到痕迹。
大量的工作与社会活动让谭平不能像职业画家一样有大把空余时间用以创作。但每一段时间,他都会坚持画一些素描,一根木炭条、一方画纸,两分钟,把原本极简的表现手法变得更加单纯。“我们身上带的东西太多了,无论是工作环境、学习经历,从开始画一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断地学了很多东西,其实这些东西可能都是变成束缚我们自由表达的一种累赘”。这些素描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生活中的停顿,帮助他停下来“找自己”的那一点时间。
这些年,谭平的画作中,黑色的使用越来越多,谭平解释有两个层面:个人习惯与艺术表达。“这大概也是追求简约方式艺术家的最终选择。颜色会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单纯。你会发现一根炭条,立着画,斜着画,足够用来表达所有。我的要求是人在表达自己的时候,一是要直接,二是要非常自然,最终能够达到一个既单纯又丰富的结果。”
在这次Helmhaus美术馆“山外有山”展览上与卡斯特利的合作中,谭平还“发现”一件趣事:二人在墙上画的图形,外国人无法区分是谁画的,但中国人一看就能知道这一笔是谁画的。“卡斯特利的每一笔速度都非常快,两头是飘的;咱们画起来永远是从哪起,到哪落,有转,有合,所有的感受都凝聚在这一笔里。他的线条本身没有意义;但对我而言,线条本身就是所有。”
谭平始终坚信在文化的基因中自然生长,才最具生命力。他对于中国传统艺术十分热爱,中国古代书法、山水画、文人画都是他研究学习的对象。他眼中所谓的“东方”、“中国”,并非是那些靠水墨、书法展现出来的显而易见的“符号”,他更关注作品整体所散发的“中国精神与气质”,而这一切的基础,还需要回归于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当代中国艺术评论家,西方美术史研究学者王端廷认为,赴西方留学使谭平成为中国画坛为数不多真正掌握了抽象绘画奥秘、具有清晰演变脉络的抽象画家,他的抽象绘画还孕育着一种深沉的东方哲思。
鲁迅先生1925年这样形容过文艺的价值:“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一个优秀艺术工作者,既要关注自己内心真实、细腻、敏感的社会体验,同时也应把自己的内心体验与当下整个社会的问题同步呼应起来。”谭平认为目前西方的绘画艺术趋于精致化,一定程度上反映的是艺术创作活力的缺失,相反,当下的中国是最适宜艺术家生长的沃土。他的作品所传达的既是自己对当下生活的感受与思考,也是今天的中国乃至世界人类所共同面临和关注的问题。
已知天命,年近耳顺,谭平坦言,现在他最怕被贴标签、被归类,那意味着他在追求艺术的过程中失去了真正的独立性与个人价值,那个恰恰是他最为看重的。“既没有形象也没有符号化,但同时又特别有个性,这是一个特别难的事。也是我判断自己作品的一个标准。” 另一方面,他希望自己做人能像树根一样,扎实,真实、充实。“现在更多的人看到的是向上走的东西,特别注重树冠的四季变化,而我希望自己能往下走,越来越深,表面看起来不眩目的时候,需要体会的也会越来越深,内心也就越充实。这也是为什么波洛克和罗斯科相比,我更喜欢罗斯科。波洛克的画是向外迸发,罗斯科是往画的深度里走,他重新让绘画成为一个精神的世界,而不仅仅是形式语言的一部分。”
想必“内观与自我突破”会成为谭平艺术道路上的永恒主题。无论是其早期充满人文关怀的版画创作,还是扎根于中国传统、对中西文化、艺术与哲思融通于个人的艺术实践之中,建立起不同于西方抽象绘画的表达。谭平始终守护着艺术家真实单纯的心,释放着艺术家的勇敢和生命力,无论关乎时间、空间与万物,他始终在敏感而理性的哲学思维和内观自省中,不断在自我颠覆中实现艺术的纯粹与精练之美。
谭平:中国艺术研究员副院长,教授,当代艺术家。
来源:《中华英才》杂志,2017.02.01-16 第03-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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