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定乾 |一座活着的山和守护山的人

在脚步无法丈量的地方，眼睛会成为标尺。在目力不及的地方，心力化为翅膀。而当我们面对原始的自然时，就连内心也会被震撼。而这一切的背后，是守护者的付出。正如培根说，深窥自己的心，而后发觉一切的奇迹在自己。栩栩多多采访了陕西长青保护区一名普通巡护员向定乾，他同时又是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科普指导老师，以及“熊猫爸爸”。

早上六点出头，山里的阳光远不如平原地区的一览无余。一位年逾五旬却皮骨筋道的陕西男人习惯性地做了个深呼吸。甚至不用看天，空气里的味道就仿佛在他的耳边说着悄悄话，“今天的天气特别好。”

男人先检查GPS导航是否正常工作，再检查佳能D70相机的储存卡和电池，最后拿起工作马甲和袖标。他有一种预知，感觉今天会看到熊猫，或许还有羚牛，或者朱鹮。这种预知，是他和山之间看不见、听不见，却感受得到的“对话”。他就是从1989年工作至今的陕西长青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巡护员向定乾。

陕西长青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秦岭中部南坡。秦岭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守护着中国东西部的气候。长青的森林覆盖率达90%以上，其中竹林面积达21358公顷，这决定了长青成为秦岭大熊猫的“天然庇护所”。

定乾山中札记-小满 视频：向定乾 ©山水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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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山

向定乾的巡护工作从和同事面向群山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在茂密甚至接近于原始森林的秦岭里，无人机等高空巡视手段便于观察山火，而无法实现在密林中观测树上的虫、山里的兽、溪边的鸟、草里的蛇……而这些要靠着巡护员在一步步地丈量中完成。

长青自然保护区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对向定乾而言，三十三年来的人力丈量乍一看没有变化，但内心愈发笃定愉悦。52岁的向定乾已把年轻人眼中的苦力活变成了可以享受到的快乐。

向定乾和同事在野外考察

对于大部分巡护员而言，每个季节内要跑四五十条的巡山路，如果每天跑二十公里则可以迅速完成指标。但向定乾巡山每天的距离时多时少，甚至可能只走两三公里，但工作量丝毫没减。

长青自然保护区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初春，向定乾会期待着发现第一只出来求偶的熊猫，或者冰雪下绽放的第一朵嫩黄色山花；仲夏，向定乾要额外留心动物鸟类的疫情，免得它们累了、病了、迷路了；深秋，山的颜色变了，在提醒山里的动物别忘了换上厚厚的羽和毛；冬季，动物们和山并没有安静，飒飒的风与沙沙的雪，是向定乾喜欢的声音。

长青自然保护区里的动物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山是活的吗？向定乾没有说过这样浪漫的话语，但好像能感受到山的各种情绪。长青自然保护区是一个原始次生林，向定乾在巡山时会遇到一些死亡的动物，比如羚牛。他和同伴会测量这头羚牛的肩宽、体重，甚至把羚牛的皮取下、带回，把尸体深埋。但如果野猪抢先一步，已经开始吞食，则要把剩下的部分埋起来，确保动物们的健康。山让人有一种敬畏感，正视生死：向定乾能感受到。

向定乾正在给夏令营的学生做讲座

【山的那些话】

秦岭长青保护区的巡护规定动作包括防火；给红外相机换电池；对动植物的检测，青蛙和蛇也算在内；国家要求检测的松材线虫，这是一种来自国外的虫子，虫卵很难去除，监测是为了避免对树木造成大规模影响；对人为活动的监测，比如脚印或者刀砍过的印记；大熊猫样线的检测，比如看到新鲜的熊猫粪便要用专业的手套捡起来，把粪便带回实验室进行DNA测序……与其说巡护靠的是腿，不如说靠的是眼、脑和心，与山对话。

向定乾与野生大熊猫

人和兽

初春，当秦岭山区内的空气开始潮湿，长青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山脉和沟谷逐渐沐浴在水雾中。野猪、小麂、羚牛开始在山林间留下足迹。这样的情景仿佛被时光定格，从1989年至今动物族群并没有变多。而森林里永远存在着竞争，在物种和物种之间，植物和动物之间，甚至是大熊猫之间。

秦岭野生大熊猫  向定乾拍摄©山水伙伴

向定乾还记得1989年的初春，在柏阳坪水洞沟内发现了一只年轻的雌性熊猫。为它戴上颈圈后，苏醒过来的熊猫跌跌撞撞没走三步就摔了一跤，大家便给它取名为娇娇。

给大熊猫带电子项圈

半年后的8月20日，向定乾通过无线电接收器在水洞沟左侧山坡上找到了分娩中的娇娇。它在一个山脊的石岩下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幼仔，这一发现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进行了报道，是我国对野生大熊猫产崽的首次报道。

从此，向定乾开始对熊猫母子进行更为细致的监测和观察，娇娇习惯了人类在她和熊猫宝宝的洞穴内转来转去，甚至在外出觅食时直接把宝宝放在洞穴里让向定乾来照看。

仅在秦岭山脉有分布的棕色大熊猫，迄今为止也只发现过九次

“七仔”是目前唯一一只可近距离观察的

娇娇的宝宝是一只雄性的幼崽。3个月的幼崽开始学着爬树，长得虎头虎脑，向定乾便给他起名为虎子。向定乾跟随娇娇和虎子，收集了许多珍贵的照片和视频，掌握了很多以前不为人知在野生状态下雌性熊猫哺育幼仔的行为和科学依据，两年半后娇娇再次发情时虎子逐渐离开。后来娇娇又生下希望、小三、小四……娇娇在二十多只戴项圈研究的熊猫中是最漂亮、最温顺的一只，也是野生大熊猫研究史上唯一被人们称之为英雄母亲的熊猫，这个熊猫家族为现在长青保护区的建立做出巨大贡献。

熊猫小子向定乾

向定乾因为对秦岭大熊猫作出的贡献，他一开始被称为“熊猫小子”，如今被称为“熊猫爸爸”。

2004年隆冬，一场大雪覆盖了秦岭。向定乾带着由奚志农先生和佳能公司提供的EOS20Ｄ，踩着厚厚的积雪，兴致勃勃地跟随直觉，入山寻找久未见面的大熊猫虎子。此时他多了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的身份。

忽然，向定乾发现山坡上的灌木和竹丛中有一行脚印，像是用大木棒躇出的一个个小碗碗口的椭圆型坑，还有毛垫和不明显的指母印，这种椭圆型的坑显内八字。再跟踪得远一些，会发现两团特别新鲜的粪便，纺陲状、有红薯大小，是独特的翠绿色，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显的更加曜眼。这便是野生大熊猫留下的印记。

“熊猫爸爸”向定乾和熊猫虎子在一起

一路追寻，向定乾终于在河边望到一只白色的生物正在不停地晃动，原来是一只取食的大熊猫。它现在的样子让人有些发笑：全身都落满了竹丛上的雪花，北极熊一般，只有一对小小的黑眼睛还在不停的动。只见大熊猫将竹枝上的积雪用爪子来回捋落，才不慌不忙地一片片摘取竹叶。待叶片多了后再用爪子攥紧、塞进嘴里，吧哒吧哒嚼个不停。

从相机的取景器中，向定乾惊喜地发现，这只大熊猫的左耳朵只有一半，鼻子上还有一个小豁、有花生豆大小的一个肉瘤。这正是虎子。这些疤是虎子成年后为争夺交配权留下的勋章。

向定乾轻声地呼唤，虎子好像听懂了，停止了取食，慢慢地转过头来。与视力相比，大熊猫更熟悉气味。果然虎子用鼻子闻了闻，才发出咩咩的叫声，好像是在和向定乾打招呼。

大熊猫在树上交配   摄影：向定乾 

向定乾对熊猫的直觉来自常年在山里的奔波，这让他成为国内第一位发现并记录了熊猫在树上交配的的“野生”科学家。他记录下在一棵七米多高的大叶稠树上，这一罕见场景。枝干摇晃的树下还有在争夺战中的亚军、季军、第四名的熊猫不甘心地徘徊。在过去的研究文献中也有过这方面的记载，但都没有影像资料。

山总愿意将幸运给予真正热爱自己的人。那一天，向定乾通过GPS记录下了发现的时间和地点：“13点25分，经纬度为；N；33、65204。E；107、59190。海拔；1745米，坡向为西南方，坡度30左右，属于针阔混交林。

秦岭长青自然保护区 

并不是所有的发现都让人这样愉悦。2000年冬夜，向定乾和同事们救了一个中等个体的老龄雌性熊猫，起名茅茅，寓意着发现她的地方。向定乾给茅茅蒸发糕、割竹子、挖竹笋。但茅茅的身体一直不好。兽医好不容易来一趟，却只敢隔着二十米外诊断，然后开很多氟哌酸。这是一种广谱抗生素。

到了第二年的年末，持续降雪近一个月，山野中到处白茫茫的一片，更显肃杀。当时已近春节，救护站只留下了向定乾一人，他不放心茅茅。此时的茅茅已经进入弥留之际，看着它抽搐发抖的身躯，向定乾的脑子里一片苍白，深感无助和无奈。时光虽然已过去二十余年，这仍然是让他隐痛的记忆。

秦岭长青自然保护区 向定乾拍摄©山水伙伴

秦岭里的大熊猫和人工繁殖的、圈养的大熊猫并不一样。后者缺少野性，像宠物，不会发情，不会做标记物，不会选择道路，不会选择生存。野生的大熊猫会咬树、留牙痕、爪痕，是一头兽。

【山的那些话】

山在变。向定乾记得自己刚来保护区时，4月还可以在海拔一千四五百的河里游泳，现在不敢了，水很冰。

向定乾（右）与吕植教授（左）和潘文石教授（中）在野外工作

20世纪八十年代，北京大学的潘文石教授及其团队在长青开展大熊猫保护研究，对山林熟悉的退伍军人向帮发是团队的野外助手。1989年老向回家张罗大儿子的婚事，于是家中排行老四的儿子、19岁的向定乾被带到山里临时接替，负责在野外监测野生大熊猫、收集熊猫便便样品，做竹林样方调查监测、后勤采购等。没想到这些琐碎繁忙的野外生活开启了向定乾接下来三十三年的巡护生涯。

当时长青林业局以伐木为主。天然林禁伐的举措是在保护区建立后开始的。当地林业局的两千多职工面对转产和随之而来的生活巨变。这样的巨变对向定乾来说意味着走出一条新路，他和同事们开始在路口建立工板房，对长青自然保护区进行抢救式工作。如今，因为常发泥石流、暴雨、毒蛇等情况，保护区已建立了巡护哨所。

2011年10月26日向定乾在北京“大众影廊”举办的“野性熊猫”摄影展，就是他在这样的日子中一点一滴拍摄下来的。

生活在陕西洋县的朱鹮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人和鸟

2022年5月，向定乾巡护时看到了四个朱鹮的鸟巢。朱鹮是一种让人过目难忘的大型鸟类。近乎通体雪白，而头部和尾部又呈现着独特的朱红色。在日本有一本《朱鹮的遗言》，记录下这一珍贵美丽的鸟类近年来在日本灭绝的整个过程。这是大自然的残酷一面，这样的残酷直面生死。

月龄的幼鸟跟着亲鸟在田边学习觅食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汉江河谷越冬的朱鹮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而向定乾对朱鹮再熟悉不过了。朱鹮是留鸟，最后的栖居地是在洋县窑家沟发现的，后来逐渐扩展到长青。专家刘荫曾在全国找了五年的朱鹮，这神奇的大鸟藏起来一般，让人的心情焦灼。有一次长洋县放电影，刘荫曾拿着朱鹮的照片和幻灯片，在电影开始前投到白屏上，问老百姓有没有人见过这种鸟。有一位农户说曾经见过。第二天，在这位农户的陪伴下，刘荫曾迫不及待地入山，终于找到了朱鹮的两个种群，一个种群有三只，另一个有四只。现在全世界的朱鹮都是这七只的后代。

铅灰色的婚羽是朱鹮进入繁殖期的标志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向定乾最近看到的朱鹮的幼鸟还没有离巢。作为巡护员，他们是不会为野生动物留下食物的。除非冬天担心朱鹮找不到食物，会放一些泥鳅在水田里。在河里找小鱼小虾的朱鹮也会到冬水田中觅食。

向亲鸟乞食的朱鹮雏鸟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野性总是藏在看似温顺的外形下。一次，向定乾巡林放完红外相机后，遇到一位老师带着孩子们来保护区学习和观看野生熊猫。向定乾告诉老师、孩子，不要给熊猫投喂，会引起攻击。但老师还是好奇地喂了竹笋。果然大熊猫吃完继续要，发现人们手里都没有竹笋，张开嘴就要咬人，有一个小女孩已经跑到熊猫的身边、伸出手正要摸毛茸茸的熊猫，哪里料到野生熊猫和动物园的熊猫可完全不一样。小女孩被这一幕吓到都不会跑了。向定乾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拎过来，才避免被熊猫咬到。要知道，熊猫是一口可以咬断十几斤重的竹子的。

定乾山中札记-夏至 视频：向定乾 ©山水伙伴

【山的那些话】

如今向定乾没有巡护任务时就住在镇子上。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从保护区进镇需要乘坐大巴车。在四五个小时的路程上，车辆摇摇晃晃，车体破旧引发接连不断的异响，让向定乾倍感疲惫。

向定乾是一个特别善于找到快乐的人，无论在沉闷的工作中，还是在不方便的生活里。在曾经的八十多公里回镇山路上，他在车上看窗外的鸟，让心情愉悦的同时还记录下来，画这些鸟的数量和分布图。休假时向定乾喜欢去钓鱼，找一片清澈的水域，享受这个过程。累了就找个吊床一躺，看一会书。

雪地里的红腹锦鸡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雪地里的毛冠鹿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向定乾是秦岭的“博物学家”。目前他积累的鸟种达300多种。除了自己看，他还用相机拍下。每次保护区有专家过来，向定乾就抓住机会向他们学习兽类、鸟类等野生动物知识。凭着这股刻苦好学的劲儿和长期的日积月累，他整理出了《长青保护区兽类名录》和《鸟类名录》。

棕背树蜥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人和野性

向定乾说，在大自然里并不是动物给人带来危险，是人给动物带来危险。像羚牛这种野生动物虽然对新鲜事物会好奇，但看到人就跑掉了。一次向定乾在野外搭帐篷，颜色鲜艳。早上睡醒，他发现一些羚牛好奇地过来探头探脑。一看到有人从帐篷里钻出来，羚牛掉头跑掉了。

山花山果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一次一位巡护员跑得很快，把另一位巡护员甩在后面，却没刹住脚步、直接冲到了羚牛面前，羚牛站起来，把他吓坏了，掉头往回跑时摔倒了，肋骨都断了。另一位巡护员急忙赶过来，用镰刀一砍石头，发出铖铖声，羚牛就被吓跑了。

在巡护过程中，是不能带狗的。狗会追着野生动物跑。以羚牛为例，离群的独牛攻击性很强，怕了急了，也会顶过来。狗躲闪得快，但人就不行，容易被顶到。觅食、安全、交配是野性的主要表现。

山鸟 摄影：向定乾 ©山水伙伴

向定乾多次看到大熊猫屁股对准树干半倒立起身子，尾巴翘得高高的，肛门贴紧树皮，身体来回前后运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它在用树皮止痒，实际上这种行为是在树杆上做标记，将肛门周围的分泌物涂抹，以告戒同类自己的存在，涂抹完分泌物后，雄性大熊猫还会抬起后腿象狗一样往树杆上撒一泡尿，让气味更能持久性地保留。这些野生动物的原始行为，对于人工饲养的动物来说，就很少见了。

【山的那些话】

春节时，向定乾回到老家、和父亲谈起过去时，父亲有些内疚。父亲年轻时在长青局打猎赫赫有名。那时家里比较困难，老人家不得不打动物吃肉。也正因为老父亲是个优秀的猎手，枪法好、熟悉山间的小路、熟悉动物的活动规律、叫得出山上动物的名称，所以1985年潘文石教授来到长青林业局开展大熊猫研究工作时，他成了首选的研究助手。从此，向家人也因为与潘教授的相遇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人在变，山也在变。目前，全国有乡村巡护员170多万人。国家林草局出台了《乡村护林（草）员管理办法》。然而，这份工作依旧太过枯燥和劳累。没有人知道巡护员多少次被荆棘划破了脸颊，多少次汗水交融着雨水渗透了衣衫，多少次在茂密的竹林丛中与野生动物危险的邂逅……看似不起眼的巡护员不但要有一个特别好的身体，还要了解博物学的知识，和耐得住寂寞的灵魂，这些并不是一份大学毕业证所能涵盖的，而是不止步的学习。就连向定乾也在年过四十又开始学习视频剪辑与制作。

“泥鳅和黄鳝是不一样长的。”向定乾的这句话，其实在期待着更多的年轻人成为丈量山、自然和人心的巡护员。而在漫长的人生中，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寻找并守护着那座属于自己的那座山。

撰文：吴楠

头图插画：Min Heo

编辑：周志轶

编辑助理：张雅淇

标注图片由山水伙伴提供，其他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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