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论坛|詹澈:新诗一百年的一个小逗点 ——诗集《发酵》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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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澈是著名爱国诗人,也是二〇二一年中国作家协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这篇《新诗一百年的一个小逗点》,结合自己的创作,谈百年新诗发展,生动、真切,提供了研究新诗的第一手材料。
新诗一百年的一个小逗点
——诗集《发酵》自序
一、新诗一百年
距一九一七年胡适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与《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诗须废律”与“白话文学”的主张,并于一九一八年在新青年杂志发表胡适、沈尹默、刘半农的最早的九首新诗已有一百年,新诗界大多数人公认或默认一九一七年是新诗的开始。虽然台湾二〇一六年的新执政者在政策上加紧疏离中华文化,把屈原与新诗一百年视为域外或化外的人与年代,没有什么纪念活动,但民间还是尽情地包粽子与祭祀。还好尚有文讯杂志不分派别地举办了回顾台湾一九八〇年后发行的各主要诗刊的历史与座谈。而大陆在对改革开放后文化商品化的省思中,也逐渐回头寻找古典文学与文化的历史,重振国学儒学,民间也兴佛学与道学;各省在农历五月五日纪念屈原的诗人节,都有各种庆祝的相关活动。然而新诗一百年,新诗的发展依旧面临大众的质疑,基本上已成为小众与小圈的阅读。
我在一九九八年出版历经十五年结集的《西瓜寮诗辑》自序中就提及:“再过一百年,现代的新诗的未来会是什么定义呢?新诗的定义在于用白话突破古诗形式上的韵脚与格律,并有标点符号的助脚,这是从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历经二千五百年下来的形式和语言的转变,而终于没有束缚了,而因此不知所措至今。真的是如此简易的可以用一百年修为的新身推翻二千五百年的旧壳吗?为什么广大的群众在提起古诗时仍能理直气壮朗朗上口,而对新诗还是一副陌生茫然呢?有人不以为然,不以为忧,认为努力于现代就会是永恒,不能互相比拟。有人认为由于信息媒体与科技进步,二十年可以取代二百年,那么就让时间去考验新诗如何以新内涵和新语言取胜(例如以舒婷的《神女峰》比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从那时我就认为或期待新诗的新内涵与新语言足可与古典诗词相较衡。后来大约是二〇一〇年,鼓浪屿诗歌节前后吧,我去漳州参加两岸花与茶的博览座谈,路经厦门,拜访了住在鼓浪屿的陈仲义与舒婷夫妇,在其府上午餐。此次距离一九九八年与舒婷在日月潭见面,用河洛话(闽南话)交谈已隔了十二年。一九九八年见面后,我写了一首诗《语言无碍》叙述那次见面的感触,收在诗集《海浪和河流的队伍》中,至今我仍如诗中所写,以为幸运的她仍能高喊“祖国啊,亲爱的祖国”。而再次见面所谈也触及新诗近一百年的话题,当时舒婷的看法,依她的创作与阅读经验,一首诗能在三十行内不超过八百字,成为好诗的机率较高,刻意经营的长诗另当别论。事实上新诗的创作平台,已经越来越不容许长诗出现,甚至短诗的平台也越来越少了。有一次聚会,时任台湾联合报副刊主任的诗人陈义芝也告诉我,副刊版面空间很难再登三十行以上的诗了。这对长期以来写了较多长诗习惯的我来说,是一个劝告、警告或是提醒,总之这问题从一九九八年出版《西瓜寮诗辑》时就一直让我困惑、质疑与思考了。
二〇一四年底,我想到孔子说的六十而耳顺,反省自己的半生与创作,并预感到台湾政坛可能的变局,以及两岸发展的变化,自己能做的与能影响的已经非常有限,很长一段时间,因为生计与社运,甚至助选,我大部分在从事与诗和文学无直接关系的工作,常只能以片断的时间匆促记下片断的诗行,与文学圈较疏远,离自己的心地与诗越来越远。有陶潜“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感受,遂辞去公私所有职务,决定更专心读书与写作,把写作当作未果的修持,要好好整理一大堆约十年来的零碎文稿。写作的部份虽然已规划一个长篇小说,二十篇散文的大纲,但主要的还是堆积了几百首杂乱或片断笔记的诗稿。在动手整理之前,我又重读从诗经到元曲近三千年汉字诗歌的作品与部分理论,兼及西方一些诗人的中文翻译作品与理论。整整一年,虽然很短,但让我对写诗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轮廓,要把二〇一二年出版诗集《下棋与下田》时就已编入,但只是夹在其中的一部份三十四首试写的《五五诗体》更进一步完善,就这样先把百余首片断的诗稿,用近两年的时间整理,成为此部诗集中主体的试写《五五诗体》。希望能成为新诗一百年再往前走的历史中的一个小逗点。
二、近代古典诗词的两个高峰
在读着近三千年从诗经到元曲的作品时,感到语言语调的变化会随着各朝代统治者的方言或官语有所变化,其次是诗的形式会随文字载体如甲骨、竹简、丝帛及纸类与印刷术的改良而有所变化,从二字、三字、四字、五字到七字的延长,宋词就是变化较多较长的长短句的配合。而在三千年中,诗体及语言的变化周期与朝代更替的周期差不多,平均大约二百至三百年,但诗体形式的变化不像朝代更替那样有清楚的界线,往往是参差交错地进行,如古诗、乐府,甚至到了唐朝还有人写,至于律绝,到了宋词长短句,也还有人写唐的律绝,到元曲就是更贴近平民生活用语了,然后才是必然的或自然的白话与口语的发展,索性连格律押韵都松懈了,成了自由诗体。新诗直到闻一多等又尝试写没有押韵的格律诗。
新诗发展百年,只有两次与时代转变有较密切连接,也是新诗发展的两次高峰,第一次是一九三〇—一九四七年的抗日与国共内战时期的新诗,第二次是一九八〇—一九九〇年大陆改革开放时的朦胧诗。西安的诗评家沈奇提出新诗发展三板块论,把台湾一九五〇—一九八〇年发展的现代诗称为夹在其间的第二板块,以弥补新诗发展的另一块空白。然而新诗发展在两岸已近似的商品化浪潮下,逐渐式微了;古典诗歌在近十年反而兴盛起来。
近代人写的古典诗词,据我个人有限的阅读,格律诗到鲁迅为止,词到毛泽东为止。到他们二位,古典诗词的创作已至近代的最高峰。因为从学问之渊博,学养之丰厚,才华与学识兼俱,宏观与智慧并备,又巧逢千年的时代大巨变,在中华民族内,一百年来很难有人能超越他们两人。在那个时代条件下写出的古典诗词很难再超越了,近代或当代人或可再兴写古典诗词以舒己志,或互为酬唱,但要论创新与格局,应已有限,只能从古诗词中学习用字遣辞,学习胸怀境界或理解典故历史。唯有在新内涵与新语言,外加新形式的创作,才有可能再创新局。当然,鲁迅的《野草》无意间另创了散文诗与超现实主义的写作,一种新诗的发展形式,尚有待论者析解。鲁迅既是古典格律诗在近代的高峰,也是散文诗的鼻祖,大陆曾有散文诗的专业诗刊盛极一时,但现已式微。台湾诗人商禽在这方面似也受到鲁迅的影响。
三、试写《五五诗体》
二〇一七年四月中旬,我应邀参加了大陆各省市庆祝新诗百年活动之一的“春江诗会”。座谈中,北京大学文学院新诗研究所主任谢冕教授再次提及,新诗百年的存在与延续性不应仍被质疑,他纵观新诗前一百年,提出三个具特殊风格的诗人,即郭沫若、艾青与徐志摩,简要说明了他们三人的开创性与重要性。谢还提到,新诗常被质疑是散文的分行,新诗的口语化与散文化最后的底线是要保持音乐性与节奏感的存在。我个人甚有同感,认为谢提到的三人创作,是古典诗词至鲁迅与毛泽东之后,新诗发展的可能性的三个典型,其包含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写实主义、唯美主义,其时代感与胸襟内涵、语言运用、音乐性与结构、形式与节奏,都不比鲁迅与毛泽东差。我这样论断,一定有人不以为然,但我只是想为新诗存在的延续性辩护。新诗发展一百年,到了大陆所谓的第四代或第五代,大约是一九七〇年后出生或二〇一〇年后登上诗坛的一代的创作,新诗的发展已进入了新的第二个一百年,进入了深水区,这一代是新的一百年寄予厚望的一代。从我有限的阅读所知,近年被广泛阅读的余秀华等人的出现,说明大陆新诗的发展是充满希望的。
新诗常被说“是散文的分行”的问题,以及新诗的形式发展,百年来已经由多人多次辩析过,但真的好诗会因内容而有自适的形式,这已不再讨论。只是这十年来,我还是不断思考持续试写《五五诗体》的动机:纯粹是想为常写长诗的自己找一个方框,为新诗的灵魂再找一个健康适当的身体,为新诗的身体再找一件得体的外衣,或仅是为自己在新诗创作旅途中找一个安住的旅店。《五五诗体》不同于来自西方的十四行诗,大部分人不知道十四行诗从何而来,何以必须是十四行,它是否适合汉字语言的创作?也有不少诗人写二行、三行、四行、五行、八行等短诗,行之有年,来去自如,比如白灵在二〇一〇年出版的一百零一首的《五行诗及其手稿》,近年则勤写四行“截句”,其短诗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我个人也写过截句,但尚不知其承载的能量有多大,其似乎不适合长期写长诗的我。总觉得它无法尽吐心中块垒,白灵对五行的想法已有一些说明。
我自己试写的《五五诗体》,除了与纪念屈原的诗人节在农历五月五日是巧合,与古典诗词的格律、押韵、平仄大部分是为唱诵,与宫商角征羽的五音相配不全相同,但也参考中国阴阳五行的道理,以及素朴的辩证法的运用。这个道里在我的上一本诗集《下棋与下田》萧萧写的序文开头就已有解说,我把其中一段节录于此,以作参考:《尚书·洪范》曾有“九畴”之说,所谓“九畴”是指:次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它讨论的是施政的九项原则或次第,但不可忽略的是九畴之首便是五行:“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这里的“五行”是一直到今天,华人世界仍然深信不疑的构成世界的五种基本物质元素。虽然有人分析“五行”的意义可以有四种:(一)五种重要的行为原则:仁义礼智信,称为五行(发音为德行之行)或五常。(二)物质的五种物性。(三)自然界中提供人类生活的五种必须的物质条件。(四)分类学的五种基本原则。但是在汉语世界、华人文化圈,所谓五行,共同的主流认知就是《尚书·洪范》所说的金木水火土。
学者对五行中的“土”有这样的认识:土在四时之中,可包四德,故其体能兼虚实。处季夏之末,阳衰阴长,居位之中,总于四行;积尘成实;积则有间;有间故含容;成实故能持;故土以含散持实为体,以稼穑为性。以五行配四时(四季),木是春,火是夏,金是秋,水是冬,“土”的时间点是季夏之末,春夏之阳渐衰,秋冬之阴渐长的时候,正是一年的中间处。以五行配方位,木是东,火是南,金是西,水是北,“土”居中央的位置。以虚实的观点来看,水火是虚,任一物可以入水火之中;金木是实,非用力,无物能入金木之体;但“土”则介乎虚实之间,土是积尘成实,既然是累积尘灰而成土,这其间就会有许多间隙,有间隙,是虚,所以“土”有含容的功夫;但土既已积尘成实,是实,所以可持长万物,以稼穑为性,说的是“土”与农的系连。
萧萧是对古典诗词、儒释道三家理论与修参都有研究的学者,我所知所学有限,不敢在理论上赘言,仅以创作呈现。《五五诗体》每首诗五段,每段五行,总体不超过五百字,不押韵,五段或五行中可各作起承转合或变易。我的创作经验是:在整首诗第三段较好转易,或第三段第三行可作诗眼轴转,虚转实、情转境、境转意、哀转怒等等,配合木火土金水、东西南北中、喜怒哀乐悔、贪嗔痴慢妒、春夏秋冬、七情六欲、五官六识等等。我写时尽量避免为形式而形式,先有感而发,顺其自然地写,写好再整理,基本上还是跟随以适合朗诵与阅读的语感写,写至五十余首,外在形式渐能与自己内心的情感、呼吸相应,逐渐能在一块方里自在地划自己的圆。似乎汉字思维的逻辑与心血情感的运作更为相应,仿佛仓颉造字惊天地泣鬼神自有其道理。在用毛笔于纸上书写时,因桌面凹凸时而有入木三分力透纸背的感觉,或说这是欲望和企图,但这企图与所谓的“意志”“意念”“意识”先行的说法无直接关系,与“诗言志”“诗可以兴,可以怨”或与“思无邪”“相由心生”的说法倒有较贴近的感觉。
四、机器人诗人
对于科学与哲学,早年读到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就想探究其奥义,把一套十本的《科学五千年》读了又读。想读透《国富论》与《资本论》,翻了几遍;记诵的儒释道经典,也多已忘记。传闻杨振宁与李政道,因读到老子《道德经》中“反者动之基”“动者静之基”而引发联想宇称不守恒与反物质原理。科学与哲学上下求索,其究竟无非是要解释或超越时空与生死?文学呢?
我在去年才开始学会在闲时于脸书贴诗看诗,看诗人朋友贴的讯息;现在已有机器人诗人,“他”被输入五百余位诗人的诗,把文字逻辑排妥,一夜可写几十首诗,且诗质不差。这讯息与人工智能机器人胜过世界一流围棋高手同样惊人。诗人们,要如何理解这些并自处,诗人作品与机器人的作品该如何区分呢?读者为什么非要读我们的作品呢?如果文学作品只是为了像商品似的消遣或取悦读者,机器人的作品可以无远弗届,甚至依读者喜好量身定制生产。但现在并非柏拉图的理想世界,不需要诗与诗人,诗原是最关注人间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纵是禅诗也有转烦恼为法喜的境界。当真有了机器人生产的诗或文学作品便可满足读者,那诗人作家还能做什么,能为读者提供什么无可取代的价值?如此,诗或文学作品,只能期待诗人与作家们的作品要先有自己的血肉与灵性,能听得见呼吸,感得到体温,就像没有农药与化学肥料、非基因改造的食品,是自然的有机的食物,或许才有一些意义。或者诗人作家必须也得像在各行各业中做出令人尊重表现的劳动者,或为人类社会贡献出一番令人佩服的事迹。
可以说,以往善于在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没有主体、历史与思想,没有情感的文字中拼贴文字,或游戏文字的作品,或只在堆砌古典词藻的唯美古典主义,无论如何很难超越机器人诗人了。写实主义的诗人,若作品只是一味如实地反映历史或地理,一味地描述眼前发生的现状,同样也很难超越机器人诗人的作品。“诗”这个字的形意,应是寸土、寸心的隐秘言说。诗人作家尤其是诗人,是文字的精致淬炼者,不能一味造出只用脑少用心的,新奇但没人懂的文字,要造也造不赢机器人。诗人要写出声光效果、文字拼贴无法模仿的作品。在内容上,甚至一首诗也要能容纳一篇小说,甚至小说也难于道尽的内涵境界,其能量不输给古典诗词,诗才有存续的可能。
我在一九九八年《西瓜寮诗辑》自序中就期待诗歌成为人类欲望无限发展后,往下沉沦时能砥住人类脚后跟的一块陨石。现在出版这本诗集,在新诗第二个百年的开始,我还是如此期待。我以是人类最早的文学形式的诗的创作者,人类最早的大地上的劳动者,以是农民的子弟与代言者为荣。感谢对文学与诗完全陌生,甚而反对,却在他们自身的经历与生存劳动中给了我长期写作泉源的父母亲。
中华文明和平崛起后,已逐渐能参与甚至左右人类的发展,而新诗第二个一百年才刚开始,这标志着代表软实力的文化与政经物质发展,能像染色体双螺旋一样有机结合,往上延伸。若能如此,吾期待新世纪一个诗歌盛世的来临。我试写《五五诗体》,愿为新诗整装前行的坎坷与泥泞路上一块小小的垫脚石。
作 者 | 詹澈,中国作家协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台湾艺文作家协会前理事长
原 载 |《人文》学术集刊第八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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