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冰冻的卵子(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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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赵芸坐在小区中心的游乐园里,看起来像是出来散步,或者像是在赏月,浪漫的不像话,也不怕蚊子围着她嗡嗡嗡伺机吸血。
深秋了,白天人声鼎沸,晚上却那么宁静。二十几层的板楼之间空隙不大,种的树木花草早就长的郁郁葱葱,草地斑驳,间或露出裸露的地面。最近物业比较努力,在被行人践踏得实在不像话的地方,靠墙种了蔷薇,中间位置则种了玫瑰。北京最适合这种大半年都在开花的植物,无论是风沙还是雾霾,都能茁壮地迅速长成一大片灌木,让灰色的好些年没粉刷过的小区建筑群不那么丑陋,也没那么村气。
刚搬来的时候,树很小,草很绿,花木幼小,但哪里都是崭新的。重要的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这些年来,身边多少人在合租房里忍耐,沮丧地搬来搬去,付房租时等同于割肉的心疼,一些同学同事因为买不起房子搬到燕郊,也有搬到涿州的,为了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每天五点起床,五点半往城里赶。为了错过高峰期,过了晚上九点才回家,进门就睡觉。为了一百多天节假日可以享受郊区自己的房子和厨房,其余二百多天里怎么样都要忍耐着,憧憬着有一天搬回五环。
自己没有娘家补贴,没有花容月貌,就靠着一份不多不少的薪水,最好的时机和富二代同学的帮助总算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这么多年来,再苦再累,她都比大多数外地人好一点,比很多很多同龄人幸运那么一点点。
卖掉房子给父亲做手术这个念头被她压下去了无数次,无可奈何之际又冒了出来。
她偷偷问过她妈家里有多少积蓄。她妈瞪她一眼,说:“问你爸去。他的钱他自己拿着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一分钱。家里随份子水费电费都是我出钱,我哪里攒了什么钱?就有那么几个钱,都花掉了,等我做不动了,我样样伸手找你要钱?”
赵芸没说话。她前几年把买房子借父母的钱还掉了。分别给他们俩的,一人一半。她爸骂了她好几天。她妈偷着乐了好久。她爸手里最多只有几万块,加上她的几万块,对于手术费和术后化疗来说,杯水车薪,手术押金都不一定够。他爸的倒闭企业医保,能报销五分之一就不错了。
她偷偷在网上查了老家的房地产行情,她家的老居民楼可能还不到二十万。附近没有好学校,小区破败不堪,环境脏乱差,唯一的优点是在城区内,生活便利。卖掉老家的房子,手术后他们住哪里?别说他们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了,以后咋办这个问题她也解决不了。
赵芸突然希望自己有兄弟姐妹,强大的、有钱的、任何事情都不用她去扛的羽翼。她只是憧憬了几秒钟就放弃了。大多数的兄弟姐妹不一定能帮到忙,大多数的人都只是努力活着。谁都指望不上。
卖掉自己的房子,从此只能与别人合租,这辈子再也买不回来北京的一间厕所,更别说这种稀缺的单身公寓本来就非常抢手。
但是,还有第二条路吗?还有别的办法吗?
赵芸不想抹掉脸颊上的眼泪,也不想赶走在她脸上、手臂上疯狂吮吸的蚊子。如果她以身伺蚊能感动菩萨佛祖上帝安拉,如果只愿意日子无惊无险的卑微愿望上达天听,她愿意跪个三天三夜。
她不是没有未雨绸缪过,回老家时要给父母买保险,他们死活不让,说她疯了,被骗子洗脑了。后来,她看到保险公司给她算的明细表,她才知道自己一厢情愿,想太美了。老年人的保险价格她根本买不起,各种限制也用不上。
她从未想到过父母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会是她的遭遇。
当事情没发生时,她以为她嫁不出去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了。和他爸的癌症晚期比起来,她庆幸自己还没嫁出去。要不然,单单他们挤在她家里,可能就要被离婚了。
赵芸进家门的时候以为他们早就睡了。他们习惯早睡早起。而且这么多年他们俩分开睡,才一米三宽的床睡不好,总有一个人很早就上床睡觉,另外一个人只好也躺下关灯。
她父母一个靠在床头一个躺在沙发上看着她进门,眼巴巴地,等着她汇报结果。
“我再找同学介绍个医生说说吧,多听几个人的意见。”赵芸本能地想把最难的事往后拖拖。他们俩听了,什么都没说。她妈先是想叹气,叹了一个开头觉得不妥,改成了悠扬的啊啊啊,再假装清清嗓子,倒头就睡了。她爸什么都没说,垂下眼帘走去床边,蜷起身子躺下。
“爸,你要不要睡沙发,一个人睡舒展点?”
“不用,你睡吧,我在这睡的行呢。”
自从来北京,被高楼大厦表面镶嵌的玻璃光照射,被富丽堂皇的一栋栋大厦威慑,他们都变了。她妈不那么唠叨不休,总在挑她的毛病,她爸对她和蔼了许多,做什么事都看看她的脸色,问过她的意见,对她又客气又尊重。离开老家熟悉的环境,他们很快具备了背井离乡投靠她生活的心态,这让赵芸大感意外,也倍觉压力:这意味着父母的未来和困难都交给她了。
宋启信私信她:“这个病,如果化疗,一般要做二十几次。北京比武汉贵不少。你们商量看看去哪里做。技术都是差不多的。”
赵芸很累了,她这些天坐地铁上厕所都在搜索信息,她还加入了知乎胃癌家属小组,在里面看到了大量病友的经验。现在,由专业医生博士同学亲口告诉她事情就是这样的,她必须接受了,没有侥幸,也没有例外。
新工作并不难,难的是睁眼说瞎话,无论什么样的家长,咨询什么事,都要面带微笑,笃定地说没问题。墙上密密麻麻贴着讲师们的介绍。别人的简介真不真她哪里会知道,她自己的简介上写着公立学校班主任教师六年,私立学校英语老师五年,拥有十二年英语教学经验,参与编撰英语课件,在本机构工作五年,好评无数,少儿剑桥英语通过率80%以上。一对一教学经验丰富,善于和学生互动。
她经过自己的巨幅照片和简历时会不由得脸红、紧张。一周以后,她仿佛以为简介上的她才是真实的自己,曾经在外贸公司格子间里混了十年,成天翻译合同,查询货源,给欧洲北美澳洲不同公司写邮件发快递的那些冗长的岁月像是她在另一个时空的分身。她逐渐坦然了,习惯了,很快进入角色,笑意盈盈解答家长们千篇一律的问题。
她必须尽快从内到外把自己变成资深英语教师,自豪地宣称深耕幼教十年。她爸来北京不到一个月,各种检查费和药费已经用掉二万多块。在医院收费口,一次几千块,最少的一次一千多让她突然开心了一会儿,在这里,钱不算什么,和生命比起来,能花钱就说明家人还活着,或许还能继续活着。所以,当她爸要继续活着的愿望和家长们希望鸡娃送自己的后代走上人生巅峰,自己的虚荣心及爱护幼崽的心都能够获得满足是一样的。既然这样,她从偏远县城考到北京985大学,四年之内拼出来专八证书的经验和积累并没有欺骗谁。家长们愿意相信十年经验的教师会让自家孩子二年认识3000个单词,与她坐在主任头衔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医生面前的虔诚是一样的。起码没有本质区别。
赵芸去求了主管,让她尽量多给她排课。她不愿意,但关键时刻不得不放低声音,看着比自己小五六岁但入行早五六年的主管说:“我爸癌症,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我得多赚点钱他才能活着。”
主管是北京土著姑娘,在加拿大某大学读的本科,回国就去了新东方当英语老师,这边公司成立,老板出高薪挖她过来的。走廊里最大的海报是她的,新东方金牌讲师是亮点,无论你是专八还是同传,都得听她的安排。
赵芸通过郭睿基本上了解了北京土著姑娘的特点:没吃过苦,没经历过什么挫折,优越感强,所以同情心也特强。越是在她面前秀优越感,秀颜值人家看不起你,秀资历人家看不上你,秀家产人家更秒杀你,只有不秀,认可他们与生俱来的优越,并且加强自己的幸福感,他们则会很柔软,很善良,也仗义。
生活教会了赵芸很多,她以往倔强地拒绝被这个世界改变,到最后她还是不得不钻进那些她鄙视过的,唾弃过的壳里讨一点好处苟延残喘。
比如用她的惨获得主管的同情,果然给她这个还在试用期的新手安排了好多课,还给她找了一些资料让她尽快上手,走廊里遇到,给她一个大大的微笑,有时候会拍一下她手肘。赵芸回复的微笑可能带着苦味儿,主管Amy刘和她在电梯里碰到时悄悄问她:“你爸这个病,要做手术吗?”“好几个医生说手术没意义,先上化疗。一个疗程之后看指标决定下一步。”
Amy刘安慰她:“没事儿,我姥姥前年检查出癌症,化疗了三个疗程,现在能吃能睡的。我妈说,每年都当最后一年过也挺好的,他们几个兄弟姐妹轮流带我姥姥去各个公园玩,去各个餐厅打卡。本来他们兄弟姐妹有点小矛盾,现在经常带着我姥姥自驾游,感情特别好。加油。”
赵芸只能一直笑。她走出电梯后对身后说:“谢谢你Amy。”
没有人回应她,她转头四顾了两圈才反应过来Amy没在一楼大堂下电梯,人家是本地人,上班就开上私家车。不用自己买房子,不用攒钱结婚的土著,起点就是她奋斗都可能到不了的终点。
回家的路上赵芸想起Amy说她姥姥的幸福晚年,那些美好的画面是她梦想拥有的生活和家庭,母慈子孝,兄弟姐妹相亲相爱。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他们可以轻松承担或者不需要承担太多医疗费的前提之下吧?贫贱忧患地活着已经很不容易,父母过来看病的一个半月里,天安门都没时间带他们去。她只在陪她爸去医院咨询时才能请假,而他们出门不会坐车,不舍得打车,一辈子向往北京天安门,来了这么久谁都没提过一句。所有人的钱和精力都只能花在刀刃上。
赵芸单身公寓的餐桌很小,最多坐得下两个人,这些日子,一家三口都在小茶几上吃饭。她妈去市场买菜时在杂货摊上买了俩可以摞起来的塑料板凳。一个大红一个大蓝。陆续添置了两床被子两只枕头,一些杂物,都堆放在床上沙发上,睡觉时搬走,起床了再搬回去。空间狭小到只容得下一个人走动。
他们住在这里谨小慎微地看着她的脸色,怕打扰她,怕影响她工作,怕屋子里太挤让她烦躁。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赵芸终于等到不用小心翼翼地在父母鼻子底下生活,但她一点都不欣喜。顾不上欣喜。这份谨小慎微是因为他们突然衰弱到必须依赖她,他们和颜悦色是意识到养老或者看病只能依靠她。
赵芸的父亲做完所有的检查,听了三家医院的主任大夫笃定的诊断后,他们决定回去。回去化疗报销额度大一些,总体费用也低一些。他们没说他们住在使用面积一共才三十几平米的一间屋子里太过拥挤不是最重要的,难受的是不敢出门。除了菜市场和附近的一家超市,哪里都不认识。他们问路,在小区里找人闲聊,别人听不懂他们浓重的十堰口音,他们不大会说普通话,舌头总也捋不顺,讲的费劲,别人听的更费劲,没办法只能和对方聊,聊几句就不想聊了。要不是病人担心老伴不伺候他,老伴不想和癌症晚期病人吵,他们可能已经吵过一百次了。
赵芸没说什么,给他们买了高铁票,送他们到车站,电话了表弟接站就小跑着去上班了。
她起床就去公司里研究教材,看教学视频,晚上九点结束最后一节课后整理教室,倒二趟地铁到家后几乎都是十点半过后了。在厨房里随便煮包泡面卧两个鸡蛋扔一把青菜已经是全天最好一顿饭了。
即使这样拼命赚钱,她的钱和她妈攒的钱很快就用光了。好在医生说做完三个疗程先停一下,需要观察身体情况,看化验结果再决定。
赵芸每周一休息,她问宋启信这一天几点下班,她去医院和他说几句话。宋启信就说还是在医院食堂见吧,他可能要值班。
赵芸她爸的事咨询宋启信了不下十次,他还辗转介绍了北大医院肿瘤科的主任大夫,又帮忙挂到了号。她上次见宋启信拿的保温杯破旧不堪,还是地摊货,穿着白大褂倒节省衣服,脚上的鞋子旧的惨不忍睹。赵芸不知道是他老婆抠门还是他太省,医生的收入并不算低,食堂那么便宜,忙的没时间用钱,据他说就住在医院后面的小区里,走路十分钟上班,何至于穿成那样?
这也是好事。如果宋医生衣着精致,她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人家可能看不上。
前一阵子,郭睿她妈想着女儿或许要去她家坐月子,在家里大扫除,重新调整规划房间用途,翻出来好多陈年积压的东西,大部分都没打开过包装,大部分是他们去各地演出的纪念品,中央团拜会的礼品,年节时单位老干部处发的礼品,过期的食物统统扔掉,精致的好用的拆开立刻用,一些扔掉浪费却看不上的礼品让保姆拿了一些,她突然有一天想起女儿的同学赵芸,小姑娘老实本分,不嫌弃孕妇吐的到处都是,有空就去陪着自己家公主。她拣了一大堆比较像样的东西让保姆送过去,特意嘱咐是给赵芸的。
光各种保温杯就有七八个,还有什么特产礼盒若干,赵芸留下了几样精致的留着送人用,被前任拿走一些,剩下的她都让父母带回了老家。
果然留着点东西有用,她挑了一个银光闪闪的纯银内胆保温杯和一盒桑蚕丝披肩带过来给宋启信。
宋启信推辞不过,当着她的面拆开保温杯去大保温桶里接了一杯水过来,赵芸忍不住笑了:“不是说医生都有洁癖的吗?你就那样涮一下就用了?”
“对啊。人家工厂里能有多脏。人摸过的东西才有细菌。涮涮就是一个心理安慰。”
他可能在北京读的博士,沾染了点大都市里洋派作风,当面拆了礼物当面感谢,倒把赵芸紧张地提醒他:“这是单位食堂,你不怕影响不好吗?”
“你不是我同学吗?同学之间的礼物又不是行贿受贿。再说了,病人都是给红包,谁还送东西。啊,这是什么?被面吗?我可不会用缎子被面。”
赵芸扑哧笑出来:“你什么眼神?这是披肩。给你女朋友或者夫人,你干嘛给人家拆了。”
“我已经拆了怎么办。幸亏我没老婆也没女朋友。这么好的东西,我给我二姐吧。我二姐这辈子没用过这么高级的围巾,我代她谢谢你。”
“你,一个博士,医生,还没女朋友?你是不是太挑剔了?你想要找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北京缺男的,据说婚育年龄的女人比男人多30%,就怕太多选择你挑花眼了吧。”
宋启信把披肩小心地照原样折叠好,放进礼盒里,笑意盈盈,像是想象到女朋友欣喜的表情,他说:“谢谢你。我二姐肯定很喜欢。”
他又去窗口取了两份凉菜,给赵芸端来一杯热茶,这一连串动作依然没有转移赵芸的视线和好奇心,他只好叹口气:“在北京谁还稀罕博士,遍地都是。医生也没什么了不起。说起来我们好像能收红包,那是几大手术主刀医生,我们这种非重点科室的过年过节分点小福利而已,一个月赚的和外卖小哥差不多。这些都不要紧,重点是我没房子,谁会嫁一个没房子的外地医生?愿意嫁的,我也不想随便将就。这不就剩下了。”
赵芸不敢相信:“你是医生,读完博士都快三十岁了,那个时候的北京房价三万了吧。的确买不起。哎。”
“但是,你是绩优股哦,不一样的。这边剩女太多了,人家有房有车还有钱,就愿意找个你这样的,职业高尚,学历高智商高,有面子也有里子,放心吧,我找我们主管给你介绍几个北京土著,房子车子老婆连岳父母都有了。本地丈母娘还帮你带孩子。”
宋启信也呵呵笑了起来:“赵芸,上学的时候你不爱说话的,现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头头是道的,你先找个本地土著嫁了吧,我不要。”
赵芸尴尬地笑:“这里不缺女的。”
“不瞒你说,我去年谈了个女朋友,我们科室的护士介绍的。谈的挺好,奔着结婚的目的交往的,我们都很有诚意。他们家有房子,说好了陪嫁一套二居室,也不要彩礼,酒席他们家要操办,让我家里人过来喝喜酒就成了。只有一个条件。就这么一个条件我做不到。怎么说我都不答应,那女孩儿一气之下就和我分了。她说我要是做不到,无论什么女人都不会嫁给我,让我别耽误人家时间,就一个人过得了。”
“什么事你死活不答应?你不抽烟不喝酒的,当医生的也没空打游戏。还能有什么事?”
“我大姐和我二姐的孩子都是我在供读书。他们家条件是我们家一分钱不出,但是从此我不能再管他们。我不能答应。你应该不会知道,我大姐学习不好,很早就辍学回家帮我爸妈干活,她二十五岁才结婚,婆家差点退婚,因为大姐要留在家里帮我爸妈干活供我读书。我二姐成绩比我好,她读书晚,为了等着照顾我,八岁和我一起读一年级,一直是班里前三名。高考之前,我爸在建筑工地上受伤了,四根手指头齐齐地截断。我二姐哭了好几天,跟谁都没说,退学去广州打工。她说弟弟是男孩子,不读书不行。她是女孩子,办法多一点。在广州打了十年工,我二姐一直寄钱给我。她们非要我读到博士,只有读到博士才能分到大城市,要不然只能回老家小医院里。我大姐和二姐集资在城里买了套房子,我爸妈照顾她们的几个小孩在城里念书。他们四十几岁了,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我毕业后就开始负担几个孩子读书的学费。她们为了我没读书,苦了一辈子,我一定要让她们的小孩都上大学。供他们读完大学我就不管了。大姐二姐一人两个,四个孩子。他们要还房贷,负责我父母和几个小孩的生活费,如果我不管学费也不是不行,那读不起好学校的。读不起好学校考不了好大学,又是贫穷的循环。我不结婚没关系。几个外甥外甥女都是我们家后代。再说我是男人,四十几岁再考虑结婚也不迟。”
宋启信讲完才发现对面的赵芸在用手指抹掉眼泪,他笑:“别哭啊。搞得我像是故意卖惨。这有什么稀奇的,农村家庭供一个读书的,哪一家不是举家之力?就是我们主任,他父母还是医学专家呢,他太太也是我们医院的,他们家才一个小孩,四个人的收入养一个孩子,说是补习费各种兴趣班费用一个月要二万,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在车里可以写作业,他爸陪他儿子去补习班都是打车,大厦里有几层教室就有几层餐厅。都是家长们上完课带着孩子吃饭,吃完继续去上课。这样算起来,我家四个外甥外甥女加起来还没北京小孩一个人花的钱多。有人嫁给我,到时候我养不起孩子,还要被踹掉。我不想为了自己的婚姻放弃家人,也不能让别人和我一起承担。一个人很自由。我已经不想结婚了。”
赵芸叹口气,她不知道能说什么。她也说不出什么。
他们高中三年加起来说的话也没这么多。要不是同窗加同乡,宋启信未必会说出来这些家庭琐事。
同学们都说他鲤鱼跃龙门了,还有人说他从农村到北京,凭一己之力完成了别人家一百年才能完成的积累。赵芸也以为博士、大医院医生,比她这个本科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这样看起来,多读了六年书,还不如她多打了六年工,起码她赶上了踮起脚尖可以够得着的房价。而他一毕业,就算不当凤凰男,举家之力也买不起北京的房子结婚。
造化弄人。
或许叫生不逢时吧。
赵芸心里后悔没买双鞋子给他。她想过的,一是不知道他的鞋码,问了人家不说就很尴尬,二是不舍得花钱。反正现成的礼物看不出来是她买的还是郭睿家给的。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冲口而出:“你脚多大的?怎么看起来和我的脚差不多。”
“40,我个子矮,脚当然小了。小时候吃的不好,个子没长起来。我姐姐们更矮,家里有口好吃的都给我吃了,我还没长高。”
赵芸后悔自己唐突,尴尬了好一会儿。宋启信倒没事,家乡话讲的飞快,说笑一回,解了她的难堪。
赵芸和宋启信一边闲聊一边踱步,没说几句老同学们的近况,宋启信就停步不走了。赵芸兴致勃勃地给他说他不知道的女同学们的婚姻状况,说了好久才意识到俩人在黑黢黢的夜里,在寂静下来的小区花坛边坐的屁股冰凉。
“你住这里?”
“是啊。不过我二姐和二姐夫在我们医院做保洁,我们三个人一起住。这是80年代老居民楼,没客厅,两个卧室,一个过道。离得近是个宝,我日常活动范围不超过二公里。他们可能已经休息了,我不能请你上去坐。我送你去坐车。”
赵芸站在晚班车上对着宋启信挥手,他站在车站的路灯下显得更矮小,笑容疲惫,面容比高中时柔和许多,也苍老很多。
她突然想起自己麻烦了同学那么多次,欠了那么多人情,却一分钱都没花过,反倒吃了人家的两顿饭。礼物不算,她只是转手。她心里琢磨着,男鞋40号能不能买得到啊。公司里的Cindy老师说她穿40的鞋子,所以她都是去国外旅行时买一大堆。
女人都穿40的时代,一个男人相应的身高,的确太矮了点。
但是为什么她不觉得宋启信猥琐或者寒碜呢?或许是他脸上的书卷气吧,还有他对自己专业的自信,令他的矮小不觉得是缺点,反而是一种内敛温和而坚定,是他的独特气质的一部分。
她想起前任也矮,那是让她不舒服的一种矮。
她从小梦想找一个高个子男人,高到她的头刚好俯在他心脏的位置,耳朵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当他们情话绵绵,她听着他的心跳,当他们对视时,她一够脚尖或者是他略微弯下腰,两个嘴唇刚好扣在一起。而她顺势伸出柔细的胳膊搭上他的脖颈,他的双臂正好抱住她的腰肢。
但她不觉得宋启信矮到成为他的缺陷,这是为什么?
她想了一路,一直到开门走进自己的小屋,她突然想到一句话:“他的坦荡和善良,让他的矮小显得高大而伟岸。”他说起艰辛的成长,没有控诉和悲苦,而是回望的感恩和感慨。他讲起两个姐姐为他的付出时哽咽了,多少伏弟魔姐姐付出所有也换不来感谢,习惯接受的人越来越自私,把别人的奉献当成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甚至得寸进尺。杨伟明讲起他的姐姐时,就没一句感激和感情,炫耀父母的房子只属于他而没有姐姐份儿时是得意洋洋的。而宋启信,他记得姐姐们付出的一切,他有能力时就回报她们,宁愿不要婚姻也要承担责任。虽然不需要他负担,几个孩子也不至于失学。
人不可貌相,赵芸再一次感慨。
当年读书时,宋启信蔫头八脑的,一点儿都不起眼。那个时候他是自卑的,木纳的,还很土。
宋启信现在也很土。寸头,粗框眼镜,一双皮鞋款式老旧。赵芸心里对他二姐有些微不满:“当姐姐的人,怎么不知道给弟弟的皮鞋打点鞋油?男人不会照顾自己,一起住的姐姐还不多操点心。”
等她在微信上给宋启信报平安时,看着头像上那只飞翔的鸟儿,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凭什么抱怨人家的姐姐啊?管的也太宽了吧。”
那边很快回复一句:“晚安。好梦。”
赵芸盯着这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刷牙时看,抹晚霜时看,钻进被窝里又看一眼。打出来删掉,删掉再打出来,到底没发过去那句:“你一定会找到愿意和你一起承担的人。”
这句话太虚。
身为一个女人,赵芸也深知这是一种绑架,她宁愿祝福他一生平安喜乐。婚姻又不是中彩票,没准会成下地狱,何苦昧着良心说成是喜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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