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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莎翁仲夏夜,众人浪蔓梦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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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雾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李雾,旅美博士,现在国际研究机构工作。文章曾发表在《南方周末》等国内报刊。


华夏民族早就有嫘祖发现蚕丝的传说。《史记•五帝本纪》曰:“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於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但先民大概还是穿葛衣的多。葛天氏与有巢氏(教人筑屋)、燧人氏(教人用火)同为传说中上古之王;《诗经》里也有《葛覃》、《采葛》等篇,并多次提到絺(chi1,细葛布)和綌(xi4,粗葛布)。
 
葛是藤本作物,其外皮纤维可织衣服。那时爬藤植物有实用,名声自然不错。楚辞《九歌》里,美丽的山鬼出场,「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薜荔和女萝就都是爬藤植物。不过近代画家喜欢把山鬼画成裸体女人,而不是披着爬藤植物。
 
 
葛衣似乎在唐代逐渐消亡,后世少见提及;同时爬藤植物在唐诗里,也有了些不那么恭维的面目。杜甫《新婚别》,一对女男晚上结婚,丈夫第二天一早就要去和“安史之乱”的叛军作战。老杜如此开头: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蓬麻长不高,兔丝缠上去,藤蔓也不会伸得很长。老杜用空间的“不长”,比喻「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的时间上的“匆忙”。他写来很自然;我们现在脑袋被科学训练格式化了,就不太容易想到。
 
缠矮的罐木不行,缠高的树呢?白居易有感于现在“傍大款”之风太盛,写了首「有木名凌宵」,上来就说:
 
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
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
 
百尺条,长得很高,藤蔓很长,很神气。但是,一旦大树倒了,花也完了。「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寄言嫁人者,勿学柔弱苗。」读上去像是电视主持人“偶依”贪官,自以为攀上高枝,一辈子吃定民脂民膏。不料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竟被抓将牢里去。
 
(说明一下,上面所引「有木名凌宵」诗句,凭记忆所写。或许有误,不敢保证字字都对。)
 
反观世界某些地方,藤蔓在诗中依然地位尊崇,比如英国。英国人的居家,花园很重要。而他们的花园里,常种藤本忍冬花,难免对爬藤植物感情深一些。
 
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里,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劳动。夏娃腻烦亚当整天跟着她,似乎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男人照顾。她催促亚当先去干更重要的农活:把林荫路两旁的忍冬藤缠缠好。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写的是《山鬼》般的林中仙境,爬藤植物的形象,更是高端大气上档次。这次就来谈谈《梦》中仙境里浪生浪长的浪蔓,算是读书人在4月23日世界读书日的一种礼节。这一天也正是莎翁的忌日。
 
 
《梦》剧第二幕第一场里,仙王奥布朗要作弄不听话的仙后泰坦尼娅。他说他知道仙后躲在林中睡觉的地方,那里:
 
Quiteover-canopied with luscious woodbine,
Withsweet musk-roses and with eglantine.
 
仙后夜眠处,旋花的藤蔓和玫瑰、蔷薇织成遮盖她的床帐。注意旋花woodbine 前的形容词 luscious ——这里表面意思是纷香的,但这词也可解作迷人的、引发肉欲的。仙后似乎睡在里面做着一些此处不便启齿的梦。
 
 
剧情转到第四幕第一场,仙后的梦终于揭晓。泰坦尼娅的眼皮被作弄她的奥布朗点了药水,醒来后第一眼见到谁就爱上谁。结果她第一眼见到的是装了驴头的织工博顿(Bottom)。泰坦尼娅欣喜地抱着驴头睡觉,她说道(朱生豪中译):
 
So doththe woodbine the sweet honeysuckle
Gentlyentwist; the female ivy so
Enringsthe barky fingers of the elm.
O, how Ilove thee! how I dote on thee!
 
菟丝也正是这样温柔地缠附着芬芳的金银花;
女萝也正是这样缱绻着榆树的皱折的臂枝。
啊,我是多么爱你!我是多么热恋着你!
 
与朱生豪同样译过莎士比亚全集的梁实秋,在这里有个注:Honeysuckle是忍冬(俗称金银花),但woodbine 也是忍冬,似乎不对头。他按某位莎学名家建议,将 woodbine 当作 bindweed 即旋花,译作“旋花就是这样的缠绕着可爱的忍冬”。兔丝属于旋花科,我们可以认为,朱生豪的处理,和梁实秋基本一样。
 
不过两位译者都没有注意到,爬藤植物有旋性,这是重要的分类特征。多数爬藤植物,如旋花科的,盘绕起来是右螺旋方向;少数如忍冬科,却是左螺旋方向。兔丝缠上忍冬,右旋抱住左旋,会是什么样子?
 
鲁迅说过,道学家从《红楼梦》里看出淫。笔者从小接受红色革命教育,当然也是个满脑袋正经的道学家。想想右旋抱住左旋,必然往死里缠。一对女男伸开手脚像不同旋性的藤蔓一样往死里缠,他俩在干什么?——实在让道学家看不下去!
 
(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认,人家观察就是细致,而且有几何训练的影子。难怪达尔文出在英国。他还真写过本书,《ThePower of Movement in Plants》, 内有专章讨论爬藤植物的缠绕生长。)
 
我们现在或许看不出来,但是莎士比亚的观众却知道,原文第二、第三句的 ivy(藤蔓)和 elm(榆树),是很强烈的对比。莎翁(1564-1616)同时代的诗人,最有名的要数约翰•邓恩(1572-1631)。那首《没有人是个孤岛》(No Man Is An Island)就是他写的。邓恩写过一首《比较》(ElegyVIII - The Comparison),比较两个女人。
 
他在比较她们的手和皮肤时说:一个女人的手像优雅的(支撑爬藤植物的)茎杆,尽头处那风中微微抖动的藤蔓,就是她的手指;而另一个女人的皮肤,则像榆树的硬皮,像有罪或疯了的男人被鞭打后爆裂的皮,像城墙上示众的被四马分尸者的风干的皮。
 
 
邓恩将现代人读了要恶心的刑罚和榆树放在一起,与眼里西施的藤藤玉指作对比。莎翁的观众,见到泰坦尼娅的 femaleivy,居然缠上博顿的 barky fingers of the elm,定会觉得这仙俗对比太凶猛:这美女失心疯,这药水太有效,这样的粗人她也要,难道他有驴的货?
 
(英国那时刑法很严酷,背叛国王要被四马分尸。罪人被鞭打,为什么疯子也挨抽?那是当时一种“疗法”——把钻进体内的魔鬼打出来。每个民族都有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艰难历程。)
 
在道学家如敝人看来,莎翁《梦》剧里这几行浪蔓诗,看似藤青风轻,实则字字诲淫。所谓“世界文学宝库”里的这些情色文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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