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土耳其琐记(七）：安塔利亚的时空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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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耘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戴耘博士，出生上海，就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上海大学文学院，1991年赴美留学，获Purdue心理学博士学位，现为纽约州立大学（Albany）教授
棉花堡的“天池”里张扬一下自我
此稿写成之际，惊闻土耳其遭遇7.8级大地震，地动山摇，死伤惨重。发生地是我2018年去过的Gaziantep省。我给土耳其的朋友们发短信询问，他们大多住在中部西部，未受影响。我为经历严重灾情的土耳其人祈福。
没想到，我在安塔利亚下榻的旅馆就在“老城”里面，老城的大部分建筑是奥斯曼帝国期间兴建的，从住处走几步，隔着老城的城墙，一眼能望到旅游景区最热闹的一条棕榈树商业街。到安塔利亚的第二天，我已经是老城这家叫Schiller Kaffee Rosterei的咖啡店的常客了，我的座位正对着城墙和城门。这城门普通不过，但仔细打量，来路不一般，居然是“哈德良之门”（Hadrian’s Gate，见图）。这才知道，我对面的这个三个拱门组成的老城入口，是在罗马帝国五贤帝之一的哈德良(公元117-138在位)公元130年君临此间专门修建的的凯旋门。这么说，我和罗马大帝仅十米之遥，虽然时间相隔了近两千年。
咖啡座上，面朝“哈德良之门”
安塔利亚这座滨海城市地处阿纳托利亚半岛的南端、地中海北岸，地理位置极佳。沿岸的大片区域曾经是古希腊罗马的地盘，要追溯到亚历山大大帝一路向中亚征伐、扩大帝国版图的公元前四世纪乃至更早。那时，离土耳其中部奥斯曼部落的摧枯拉朽、卷土而来，还有一千多年。
“佩戈”与罗马盛世
在安塔利亚的考古博物馆，陈列着发掘于一个叫“佩戈”（Perge）的罗马古城的大量雕塑和石棺，尤其是希腊阿波罗太阳神和各路希腊女神，这可能和哈德良这位罗马“第一公民”推崇古希腊文化有关，史称Hellenistic Period。你看这些古罗马雕塑（见图），人体造型充满希腊古典主义的尊严、优雅、匀称（见下面的古典女神雕像），同时这些雕塑的已经非常生动写实(你看诸神的站姿)。
罗马古城“佩戈”发掘出的大量雕塑，正面是阿波罗，希腊艺术音乐之神
古罗马的希腊女神雕塑展现的古典审美趣味
留胡子的罗马皇帝哈德良塑像所传达的写实趣味，包括腿的自然站立姿态（公元117-138）
第二天，跟旅游大巴约一小时，终于有机会一睹“佩戈”这座古城的真容。进入城里，这里依然是一片断垣残壁，凯旋门的恢复还在进行之中，两台吊车在凯旋门旁待命。考古发掘尚未停止，恢复原貌在非常缓慢地进行。走进城内，依次能够看到哈德良凯旋门，市民广场（Agora），田径运动场，罗马浴场，剧场。这几件几乎是古罗马城市的标配。
佩戈的历史最早要上溯到公元前三四千年的青铜时代。这里是古希腊数学家阿波罗涅斯的出生地。公元前334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带领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这座不设防的城市，不费一兵一卒将它纳入新帝国的版图。佩戈几经沧桑，最终成为罗马帝国属地（公元前27年）。又过了近一百年，公元121年，哈德良大帝在此大兴土木、重建佩戈古城，包括豪华的凯旋门，还包括那些伟岸高贵的罗马雕塑。估算一下，佩戈当年应该有一二十万市民的规模。建设这样一座豪华古城，使用大量奴工是肯定的。但大量的石雕工人、建筑工人、艺术家、工程师不可能从当时安纳托利亚的蛮荒之地找到，想必要从希腊罗马旧地长途班师经地中海的海上运输通道抵达佩戈，可想而知，当年建城的景象是何其壮观，何其艰苦漫长！
佩戈古城的西门
“佩戈古城”大理石立柱围出了漂亮的“人民广场”，提供公共论坛和其他公共活动。
佩戈的大剧场
佩戈古城的大浴场遗址
想象当年哈德良治下的罗马人，已经告别了哈德良的前任图拉真大帝的开疆扩土无数战士远离家园征战沙场的颠沛生活，而回到了和平安定的守成年代。佩戈古城绵延的罗马高架水渠，有的已经破碎，但依然讲述着两千年前罗马人的工程奇迹。所以有人说，古希腊辈出伟大的建筑师，而古罗马辈出伟大的工程师，此言不虚。
消停后的罗马帝国，男人们仍然喜欢运动，喜欢练就发达的肌肉，喜欢用橄榄油滋养皮肤，透出古铜色泽，赚取羡慕的眼光。在古罗马城里，有一个市民广场容易理解，因为当年的古罗马，虽为帝国，市民依然能够参政。那个硕大的剧场，据说，除了戏剧演出和娱乐功能，还能开全民大会，或祭祀诸神（哈德良时代还是盛行希腊多神教），或便于各阶层的社交。据说有些血腥戏码，也会在剧场上演（这让我联想到《饥饿游戏》）。
古罗马人喜欢泡公共浴场，一来净身，二来社交，男人们当然会秀出一身肌肉，据说当时罗马人的风俗里，还有同性恋癖好（女人是用来传宗接代的），这里的浴场里，还能看到当年使用的复杂的提供热水的设备。据说当年罗马人活不过四十岁，和浴场常年的温润潮湿中滋长的病毒病菌不无干系。古罗马城，不能没有浴场和剧场，它们还是展示优雅雕塑、辉煌建筑、奢华排场的地方。
一石一砖，无一不追求极致的罗马人
想象两千年前那个罗马盛世，那是一个何等辉煌的时代，又是何等奢靡的时代。一个年轻的帝国，从不缺少理想主义，一切都应该是美的。从那些人体雕塑上，人神融为一体。当年的佩戈，是一个依然在希腊诸神的光辉沐浴之下的城市；而罗马人的扩张野心，理想的张扬，对永恒的向往，对完美的无节制的追求，过度地消耗资源，也是罗马帝国注定灭亡的原因。佩戈，代表了一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
“圣城”温泉里的埃及艳后
随后一天，我又来到“棉花堡”，一大片被白色的钙质包裹的山坡，上面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碧水池，很像我N多年前去过的九寨沟黄龙，在阳光下尤其瑰丽。
十月的“棉花堡”
“棉花堡”的背后，是另一座巨大的古希腊罗马“圣城”Hierapolis的遗址，它建成于公元前二世纪。远处的山坡上巨大的剧场清晰可见，而这里曾是最著名的阿波罗神的圣地，现在则是联合国指定的世界文化遗产。但比这些更刺激现代人想象的是，这里的天然温泉池由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曾在此沐浴而得名。不知是不是招徕游人的噱头，Whocares。
传说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沐浴过的温泉池，如今依然招徕大量游客
惬意的安塔利亚“老城”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安塔利亚“老城”。老城里的小径曲里拐弯，如同迷宫，很容易走岔了，但如果是闲逛，倒可以享受“迷失”的乐趣，因为曲径通幽，总有不经意的遇见, 包括那间近观“哈德良之门”的咖啡屋。
“卢娜花园”（Luna Garden）的晚上
我入住的是一家民宿，位置不能再好，对门就是一个叫Luna Garden露天花园餐饮店，座位间点缀了大量植物，非常休闲的氛围，没有荷尔蒙的气息，虽然这里显然是情侣和朋友聚会之地。这个“卢娜花园”成了我的“近水楼台”，我在老城下榻的一个多星期里，几乎每天晚上会去那儿小坐，喝拿铁咖啡，又便宜又好喝，而且是大杯（我怎么有点像“麦兜”，喜欢大盘大杯）。
一天晚上，坐在附近的是两位姑娘，看上去二十来岁，很可能是一起到安塔利亚度假的闺蜜。面对我的那位面相姣好和善。我起念请她们喝杯拿铁咖啡，于是叫来招待为她们点了两杯拿铁。给她们端上咖啡的是另一位男招待，一个小男生。两个姑娘说我们没点咖啡啊，弄得那位小男生楞在那里一脸懵逼，我赶忙给他解套，说这是我请你们的，一点小意思。我问她们从哪里来，面对我的那位说俄罗斯。哈，俄罗斯美女，跟邻居干架也没闲着出来晃悠，不过早就听说安塔利亚是俄罗斯人的天堂（度假首选）！我早年学过俄罗斯文学，对达吉亚娜、丽莎等还是情有独钟。最近读刘瑜的文章《俄罗斯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一番唏嘘。我留言道“有位知名人士说俄罗斯对世界的贡献就是不断提供失败的案例。为什么这样一个曾经产生辉煌文化的民族会与时代如此脱节，最终沦为靠历史幻觉过日子的三流国家，实在是需要反思”。在我看来，俄罗斯陷入的历史困境，基本无解，依然对周边以老大自居，动辄修理自己的弟兄和邻居，不成“万人嫌”才怪，让周围国家（包括我刚去过的瑞典）全都避之不及，说是美丽国做的局，还不如说是普某给自己挖的坑。
别开生面的酒吧，如同在上海“新天地”的石库门房子捅开一堵墙，露出它的天井
老城已经完全商业化了，没有居民居住了，但是穿梭于狭窄的小巷，不经意会瞥见斑驳的古罗马石柱和围墙，，或家传深厚的民宿，或者破败的老宅，时而曲径通幽，而偷窥门内，或是别有洞天的院落，或是海阔天空的美丽的地中海。在老城，迷失是一种幸福。
窄巷里这嵌在墙体里的花盆有没有实用功能？
窄巷高墙之内居然别有洞天（一个高档度假酒店）
朋友说，你缺一个女伴，倒也不假。一个人看海是寂寞，两个人看海是幸福。不过，一个浪迹天涯之人，何来奢望。记得沈从文说过，只有孜然一身，真实的自我才浮出水面。生活已经把我过滤得没心没肺。客居他乡，已有一个多月，走过不同的国家，穿行在拥挤的街道，和陌生的人群为伍，然后悄然遁形。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搭上前一天晚上预约的黄色出租车，从安塔利亚老城出发，前往安塔利亚机场，我的下一个驿站是土耳其的另一座海滨城市：拥抱着爱琴海的依兹密尔（Izmir）。
戴耘写于2023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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