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吴正:生命三部曲之东上海的前世今生(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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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吴正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吴正,著名作家,诗人。1948年9月生于上海,现定居香港。1984年开始在国内外发表和出版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上海人》、《长夜半生》(香港版为《立交人生》)、《东上海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一),中篇小说《后窗》、《情迷双城》、《叙事曲》,诗集《吴正诗选》、《百衲衣诗选》、《起风的日子》,散文随笔集《黑白沪港》、《回眸香岛云起时》,译著《猎鹿人》等20余种,约350余万字。最新著作《北港岛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二)即将出版,正致力于写作《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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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站立在后弄堂的窄窄的甬道间。除了1952年这个年份外,时间,我认为,也应该设定在下午还未傍晚时分。那时上班的还没下班,弄堂里相对安静,空旷。故,当我左右环顾时,视线能自如地游动,不受想象之中纷至沓来的人与事的干扰。
正面对着我的,是“兰葳里”主弄的弄底。自那儿拐过弯去,再经过一条更窄更狭的傍弄,便可以进入一条叫作“长乐里”的他弄。其间,会经过《后窗》人物范女人所居住的二十零几号那屋的后门。只是此时的我,并无意将《后窗》创作时的思绪再来个续后。于是我便从旁弄里退了出来,重新回到了“兰葳里”主弄的弄底处。
现在已不见了,1952年的时候,这里是一只用水泥和砖头砌在墙上的硕大的垃圾箱。其实,这也是上海弄堂最常见的格局:弄口一家老虎灶,弄底一只垃圾筒(上海人的习惯从来是把“垃圾箱”叫作“垃圾筒”的 —— 再大,再有容积量的“箱”,他们也喜欢将之“筒”化)。垃圾筒里筒外淤塞着菜皮烂瓜馊饭剩菜什么的不说,且还上上下下地爬腾着一大堆的野猫以及耗子,在那儿觅食。白天夜里,见了人也不怕,不逃。这是块全弄堂的人都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每天都要去一回的地方。故,只得捏着鼻子,憋着呼吸,走近那里,然后将畚箕中的秽物朝着某个方位“唰!”地一甩出去,便迅速撤离。即便如此,还生怕有耗子不要窜到了你的脚背上来。
但有时,垃圾筒也会成了全弄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最关注的焦点。那是当有传闻说,垃圾筒边上出现了“小死人”。于是大人小孩们都会湧到那里去探个究竟。“小死人”有的是用被单裹着,有的只是用草席卷一捆,扔在了那儿。后又被觅食的野猫用爪子给刨开了,才露出了细细的四肢和骇人的面孔来。多数的“小死人”确已气绝,但最叫人心怵,不敢靠近,也最惨不忍睹的情景是:有的“小死人”其实还活着。就听得有人喊道:
“是活的,还是活的 —— 你看他,手脚还在动!”
即使是如此,也绝无人会对这还尚存一息的,我们之同类伸出援手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去看,说还动。再过一会儿去看,说这回不动了,大约真的死了。仿佛,这不是人,而是一条狗或者一只猫。
这些个“小死人”的出现多数为两种情形:一是谁家女儿的私生孩,产了下来,又不想让人知晓。二是小囡生是生了 —— 这是他们那些生活贫困而又枯燥的父母们在玩床笫间娱乐时的副产品 —— 但合计下来,还是养不起。遂将其偷偷地丢弃在了那儿。结果受冻挨饿,捱不上几日,便告气绝。等到第二天早晨,“勒塞”(垃圾)车推来,车垃圾的工人见此情形,见怪不怪。管你是死是活,是人是物,统统往垃圾车厢里那么一扔,再将其他垃圾也一起堆了上去,彻清了垃圾筒,便告走人。
以人性教育已深入全球人心的今日的眼光来观之,这事当然属于匪夷所思。残忍,且不可理喻 —— 自己的亲生骨肉都狠得了那心?!但在那个时代,这事并不罕见,就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就有好几宗存档。而且事情就这么来了,也那么地去了。没什么,也不值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当然就更谈不上会有警察到场,进而封锁“案发现场”,兼有穿白大褂的法医人员前来抽取DNA样本(不过,那年代还处于DNA这项尖端科技远未曾面世的好久好久之前),接着再进行犯罪事实的科学认证一类的后续情节的发展了。当时正值“镇反”高峰期,旧政府留下来的残渣余孽还来不及处理呢,警察们天天忙进忙出,忙里忙外的,就数“靶子场”那一带“生意兴隆”,枪毙大人还来不及,哪还来什么闲工夫去管这些“小死人”?
每逢有这种事情发生,母亲总是那个千方百计地要阻挡我前去观看的第一人,她口中还不断地叨念着:“作孽啊,作孽!”但她也,其实谁也,无能为力。唯这类事件后,总会有很长一段时期,有关“垃圾筒”边上夜间闹鬼的传闻,言之凿凿,广为流布。尤其是在我们这帮小孩群落中,一传十十传百,弄得真假莫辨,魅影幢幢。一说整夜听见那里有婴儿在啼哭;二说是,第二天一大早起身,就见到平时都好端端在那地块上觅食有多年的好几只野猫,都莫名其妙地僵毙在了垃圾筒盖的边上。
其实,如此传闻的可信度之所以存在,多少也与那地方的夜间景观现场有点儿关联。从我家后门的那个方位远远望过去,只有一桿戴了顶薄皮搪瓷罩的15支光路灯从小弄拐弯的墙角处照射下来。昏晕的黄光,此端,只能覆盖垃圾筒的半个侧面;彼端,则隐没在了漆黑一片的拐弄里去。如此场景,即使真拍鬼戏,也用不着再另找地方来重新布局了。吓得本来就胆小如鼠的我连白天去那儿倒垃圾(这又是一份父亲分配给我做的日常活儿之一)也都不敢干了。只能请大姨妈或表哥他们代劳。
说到垃圾筒夜间的阴森气氛,又叫我想起了弄居人们的另一个古怪的“招魂”仪式 —— 说是“古怪”,这是从今日的角度出发而言,在1952年,这事很平常,也很正常。非但“兰葳里”有,几乎全上海所有的弄堂里都有人信奉有人干。但又为什么会拣“垃圾筒”那块地方多点去搞腾呢?那当然与它的种种传闻有关。还有,就是我刚刚描写过的那种诡异的夜间氛围。
这事通常是因为谁家的孩子病重了,甚至死了,他(或她)的父母亲,或者去找个“阳气”重点的亲戚来,点上一支白的(喻示“被招者”可能已死)或红的(被“招”人只是病重)蜡烛,边走,边凄凄凉凉地叫唤着:“阿毛,乖乖 —— 回家来哟!阿毛,乖乖……”在后弄堂的横枝竖道上来回兜圈。最后,总是以“垃圾筒”为行程之终点站。
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相信,他们孩子的魂灵出了窍,它正游荡在后弄堂的哪里,或迷路在了某个弄角里,比方说,垃圾筒附近。小时候,每回听到如此叫唤声,我就会吓得瑟瑟发抖,但越发抖也越好奇。母亲见状,随即拉我入房,关实了所有的门窗不让我听。但我的听觉早已从门缝中挤了出去,我感觉自己非但能听到那凄凉的叫声,就连“阿毛”他爹的那半边被摇曳的烛光所映掩出来的脸部轮廓也都能见得分明。当然,这种迷信的习俗,随着日后政治运动一波又一波的高潮迭起,渐告绝迹。否则的话,“阿毛”的魂没招回来,搞迷信活动的人的“魂”倒有可能被派出所给“招”了进去。
听见夜间垃圾筒边上有婴儿啼哭声之故事的版本,首先是由住在垃圾筒边上的那家人家的一个叫“垃圾筒老虎”的小孩传出来的。他,也是我儿时的另一个玩伴。我,不仅是我,我们那班玩伴对“老虎”都刮目相看。首先,他家就紧挨着“垃圾筒”住 —— 好像是“兰葳里”21号还是什么的 —— 他晚上睡觉不怕?还有,每年的夏晚,“乘风凉”之前,管他那垃圾箱散不散发臭气,他家照例都会将小圆桌搬出屋外来,置于弄道中央。举家围桌,享用晚餐。事毕,便摊开了大大小小几张竹榻,在这蚊蝇打团之地,摇一把蒲扇,一个个没事儿似的,在那儿伸腿展臂地躺下乘凉。
他们就不怕蚊虫叮咬?我就此问题咨询过“垃圾筒老虎”,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侬见勿到阿拉手里都拿着蒲扇吗?扇子除了扇风凉外,就是用来驱赶蚊子的嚒!”
意思是说,侬哪能这么“拎不清”,连这种傻问题也会问得出来?!但我怎么就不行呢?电风扇外加“双妹牌”花露水,还是被门前河浜里飞出来的黑蚊群咬得红疱一疙瘩一疙瘩的。难道伊拉张皮有牛皮那么厚,蚊子叮不动?还是“老虎”有什么法道不成?
“老虎”有没有法道,我没弄清。但我晓得,伊打起相打来,的的刮刮算是“一只鼎”。他是我们小孩群中被一致公认的“大王”。有时,与外弄小孩起争执,就马上有人提议去请“大王”出山,而对方一见“老虎”现身,顿作鸟兽散。“老虎”在文革里参了军,后来便再没见到过他。据说,他一直留在军中,混得很不错,官阶也做得挺高的了。
六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在报上读到有关报道,才知道,原来军队也并不是只坚固永久的保险箱。官大官小都在其次,只要别做成了总后的那个叫“谷”什么“俊山”的主任便行。
一说起后弄堂小伙伴们的故事,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没讲完,另一个的音容形貌便又栩栩如生在了眼前。叫我如何应接得下?这样吧,再拣轶事二三,略作陈述,也算是对渐行渐远去了的“兰葳里”童年生活的某种祭奠:有兴高采烈的时刻,也有担惊焦虑个辰光。
在我记忆最远端的,让整座“兰葳里”都沸腾起来的日子,“文革”之前还有过那么一回。时间应该是在1957年逼近1958年间。那时的我,当然还是个小孩。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识了“大字报”,这种所谓“新式武器”的无比威力。
不知是从那个早晨还是傍晚开始,狭窄弄堂的甬道里刹时间天降神兵:“申报纸”书写的各种尺寸的“大字报”贴满挂满了一切可以被利用的空间。大人小孩,只要是识字的,一个个的在挂纸与挂纸之间钻来钻去,或仰首阅读,或叽喳议论,其盛况犹若游园节里的“灯谜会”。
我们小孩子见到大人们都这般欢腾雀跃了,自然更亢奋莫名。我们大可趁机放肆一番。因为,大字报上所写的都是我们熟悉不过的人与事。再说,大字报的文字又浅显易读,让我们这些念过没几年小学的毛孩子也都能读懂看明。你说,这又有多过瘾呢?有人批评裁缝师傅;有人指责老虎灶(不知道阿三见了大字报作何感想?);有人谩骂弄堂口的那个小皮匠,说打了鞋后跟没几天就撂底的。有一张抨击阿六头拉阿爸大饼店的大字报,读来朗朗上口:大饼小/芝麻少/油条质量又不高!我感觉那大字报的作者真是才高八斗,堪比大诗人!我们上蹿下跳,互传信息,说某某某上壁报了,又说某某某这次被人骂得“结棍”,骂得好!也代我们小孩们出了口恶气 —— 但怎么就没人揭发那个过街楼下老借给我们看电影小人书的坏蛋呢?还有那家专买哑爆竹的烟纸店?我们的心里有点愤愤不平。
事到如今再回首,只知道在那一个年头,在我们这条小小弄堂里,凡夫俗民们也都有过如此一场文字的盛宴。到底这是哪一茬人物搞得哪一档子名堂?就始终有点儿惑惑然。后来读了点有关那个时期的历史材料,才估猜说,应该也归属于中央有关部门号召全体人民群众都起来给党提意见的那项所谓“引蛇出洞”论?这风大雨大的“八号风球”,竟然从学术机构一路也刮来了这穷街僻弄里来。
老实说,这事于我至今还是团谜,但这段没头没尾的童年记忆却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故仍记录在案,作为“前世今生”叙事过程中的一团一晃而过的梦幻场景。这场无名无称的运动真叫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恰如今日公厕壁上的一条广告语所说的那般——一夜之间,所有的大字报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后弄堂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小皮匠照打他的鞋桩,油条店照煎他的油条。
就像是参禅,这些弄民们如何能够参透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宏韬伟略呢?“蛇”没引出洞来,倒蹦跳出来了一大堆鼠蚁跳蚤臭虫蟑螂之类的爬行类动物,有甚用?你叫那位“挑头者”如何来收场?故只能以不了而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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