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光：因梦而生，不曾醒来
树光童年患有口吃，到成年的时候才矫正过来。
只有在深度接近灵魂最静谧地带的沟通中，他才会向外人透露：这个在北方俗称“结巴”的毛病，桎梏着他接触社会自信心的同时，也把他的感官认知原封冻结到了今天，使当下世人看到的张树光，还是个只听从内心梦境呼唤的少年。
这位80后艺术家性格酷似家乡福建温暖的海洋性气候，思维却犹如被寒冰包裹在水的琥珀里。
刚上小学的时候，他还不认得几个字，但思维已经非常敏捷。有一天老师问他的父亲叫什么名字，正好赶上他口吃发作最严重的时段。那种被无形的的异物充塞在口腔中，想要表达却在几秒内反复努力也办不到的窒息感，令人难受得像是溺水般想要舞动四肢去本能地挣扎。
谁知他下意识地把老师的手抓了过来，拔出一支水笔，刺青似地把父亲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了对方手心上。墨迹未干时，他整个人已然从无形的“潜水钟”里冲了出来，长舒一气。
那是一次堪比民俗“抓周”般喻示儿童未来的经历。从那时起，他不仅明白了写出一笔漂亮的字有多么重要，也了解到世上除了语言，还有太多可以阐述内心世界的方法。
9月17日至11月21日，在苏州本色美术馆举办的这场题为“见无所见”的作品个展，即是他与外界对话的“只言片语”中的节选。
参展作品分为两个大类。一类是他漫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石头、墙面、铁皮和木材等随机质地上，用颜料着色达成自己理想图景的创作。在这个系列里，摄影工具只是种定格的手段，简单介入了一些光线而已。另一类则是他围绕池塘荷花的形象，表达方式横跨东方水墨与西方抽象等格式风格的集中展现。
展厅内部除了空旷幽静的氛围之外，还陈设着各式从苏州本地收来木雕大门、日用器具，甚至还有一座古戏台，集中展示了禅宗文化和东方生活美学。展出的摄影作品寓于其中，给人一种局部构造出创作灵感发源地实体环境的幻觉。宛若福州城的海市蜃楼，镌刻在了观众眼前。
有关为什么会走上摄影这条路，树光给出的解答是写名字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大家出去郊游时拍照片的仪式感，让他从此对记录光影坠入沉迷。
后来到了高中，他得到一台当时相当珍贵的尼康135的相机。正赶上福建从郑成功时代都罕见的大雪天气悄然降临，用它去留住在南方稍纵即逝的雪后美景，树光几乎就是从那时受到感召，认为自己将成为这须臾的捕手。
把无数个切合理想的瞬间组合成无字的诗歌，是张树光一直追求的信念。所以任何对树光作品的评价，都有可能成为某种悖论。即当你把它的内涵描述得最贴近准确时，你已然调用了大量的字词和语句。而一旦这些得以为语言所道破，就首先违背了作者的本意。
20210801114251，150cm x 225cm，GICLEE PRINT
模糊间宛若东正教十字架的那幅照片，因为涉及到了一个人尽皆知的象征符号，仿佛是唯一具有某些象征意义的作品。实际上，这着实不过是他霎时间的恍惚片段刚好和几千年前罗马人处刑耶稣的工具重合罢了。给铁皮门的哪里加一笔使它略显悲戚，为石头稍微着色出一种东方的韵律，不可知才是最令人陶醉其中的。
“把自己抽离出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再把自己丢到里面去”，那些形而上的思考，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而他自己，则是用摄影为工具，表达了他在各个时期观看待人间的方式。
20200804111001，150cm x 225cm，GICLEE PRINT
友人评价他的作品有一种“睁眼做梦”的迷幻感，或许是围绕这座水下古迹进行发掘，最接近窥见全貌而又不破坏整体架构的柱石。
他的梦境一旦与摄影水乳交融，便不再是醒来与人谈资的片段，早已产生了自由的意识。从此以后，一旦投入工作，他就可以不说话，彻底摆脱俗世一切定义把他性格囹圄在模具中的困顿感。这不是人人都能轻易触及到的体验，它近乎于一种高贵。
Q：你在青年生活经历之后第一次开始系统化的艺术创作是什么时候？
A：没有系统化，直到现在，我所有的创作没有规划也没有逻辑。真的跟我的整个生活，跟我从小到达这个阶段的人生是一模一样的。就是当下，就是当下的感受，以及有这个感受带来的判断。
Q：那你从儿时到现在，看世界的角度有没有发生过转折？其中有代表性的事件又有哪些？
A：其实从我有记忆开始，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从来就没有变过。小时候认为觉得好的，觉得美的，现在依旧如此。
我记得童年上五、六年级的时候，秋收之后我用水稻的稻杆在小溪旁那种转弯的地方建了个自己的小房子。到了晚上，从家里抱着小棉被偷偷出来，一定要住在那里边。半夜很冷，我就会用地瓜、马铃薯、芋头等等类似这样的东西生个火。
当你看到一轮明月，清晖洒向人间的感觉，这个时候，你读唐诗宋词才会看得懂。《诗经》也会变得非常容易读，它里面大部分都是名词，全部都是动物、植物、河流、山川，但非常多的情感跟很质朴的思想就在那里了。
Q：有没有哪些经历让你觉得从生活和艺术审美前进了一个台阶，上了一个档次？
A：我反而感觉现在是退步的。因为你有更多的担忧，有更多的恐惧，这样的恐惧是你开始跟这个世界有更多裸露造成的，所谓裸露就是你要被主流价值观的氛围拖着走。
Q：毕竟作为社会人，心灵虽然已经归隐世外，接触到的压力还是会反射到自己身上。
A：我任何的起心动念，都不需要别人看重或者不需要别人尊重。但是我自己会非常尊重它，我觉得这个起心动念非常宝贵，有了想法我就一定要这么干。可以说是很基础的一种对自我的认同。当然这或许也和我小时候结巴有关，它让我积累很多阅读，那时候就觉得想看的书一定要赶快看。
Q：读过哪些书？
A：很杂。
Q：比如说呢？
A：我最先在童年的时候，就是读鲁迅，乱读。他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他所写的文章至少说在我当时的那个年代，还可以找到呼应的环境去跟他对应，所以很能够感同身受。后来就涉及到一些托尔斯泰、托斯陀耶夫斯基、哈代、卡夫卡等等这些外国作家。
20200729114017，225cm x 150cm，GICLEE PRINT
Q：很多人一接触文学作品之后，比如说读个琼瑶，可能从此以后变成琼瑶剧里的人的那种感觉。看来你不一样，你还是自己，不至于入戏太深。
A：你说到琼瑶我就想起金庸。《金庸全集》我读了好几遍，我非常喜欢。因为他真的凭空创造了一个世界，一个武侠的世界。“侠”的概念对我非常重要，因为它没有在道德当中，也不在法律里边。它类似于人天然的良知，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时候，人们去做个事情会考虑到周围的环境和一些基础的社会准则，但是他没有。
Q：这是否也是你早晨目睹来往众生颇感悲悯的情绪由来？
A：感觉在时间的河流当中，你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我每天都是感觉今天过去了，这是我一天过完之后，我唯一的感受是今天过去。不管做了多么重要的工作还是今天过的多么落寞、多么不知所措，多么焦躁，但是今天都过去了。有的时候真的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去，就真的是睁眼做梦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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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由此，展览介绍中说你的作品是打破了摄影和艺术的边界。
A：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讲哦，很多概念化的语言，我与生俱来就抵触。
Q：你不喜欢这种语言？
A：我觉得没有必要。好像它就是一个物，不因为你给它取一个名字就增加了什么或者是减少了什么。就好像是一杯水一样，装瓶子里就好喝了吗？还是装在哪里就好喝？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语言的本质，当然对人的交流是必要性的，但是这个东西看怎么使用。对我来说很多时候是这样的概念，把自己框起来，搞的很累。
Q：这是不是跟你觉得汉语普通话不是那么亲切有关？似乎只有每个地方的方言去形容某些事情是最鲜活，最能明白的。比方说在遥远的北极，因纽特人形容不同状态的雪有好几十种说法。都是一个词，而不是用一大串定语去定义它们。是不是觉得现代汉语加了很多学术成分又有很多翻译腔，这种生涩给你带来很强的距离感。
A：没有，不碍普通话的事。我就是天然的觉得这个世界是不可定义的，是不可知的。人已经习惯了非要通过文字跟语言去认知世界，而不是这个东西本身。
我们在整个社会生活、工作的方方面面都体现了这些东西。比如小孩明明是你生的，但法律上非要证明。当然可能在社会运行过程当中，或许是必要的。不过对我个人来说，我就天然的觉得不依靠这些东西。
Q：展览介绍中提到这些作品都是在家乡完成，这与在家带来的亲近感有关吗？
A：肯定是有影响的。跟你既定的工作生活的环境有很强的距离，所以它的刺激点肯定也会不一样，这样的新鲜感就是你很难逃避的。
Q：那么你是怎么发觉家乡各处房子上的材质正好是你想要的？只为了一刹那与灵感的契合？
A：基本上还是偏当下的感受。这样的积累决定你在这个阶段走出去看到了什么。你首先会看到这些，然后这样的一个东西很吸引你，你就会站在他的前面，上下左右不断地观摩。在这个过程当中不断地精神投射进去，就会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样的色彩还是这样的一横，还是这样的一竖更恰当，这个恰当是很主观化的，很个人化的，毫无逻辑可言。实际上，我的创作可以说没有很认真。
Q：有没有想过在摄影之外，把这些材质做成雕塑或者装置艺术的形式，用一种更鲜活的方式去表现它。
A：有，我是有想过的。一些天然的，经过风吹雨打、自然演化、自然包浆的东西是很美的。但很多已经做好了的东西，再想怎么弄下来也是为难自己。所以用相机去固定它，更符合我的精神的诉求。
Q：也可能工艺上会对色彩结果造成一种扭曲或者破坏。
A：不单是色彩，有时就连一个味道都是这样子的。我很多时候在外面餐厅吃到一道菜，会感觉它能把整个人都带到某个地方去。以至于我通过一个味道，能够把我童年生活整个村庄的画卷舒展开来。
这个不单说是想起妈妈的事情，而是大概想起村庄的轮廓和整个村庄的生产生活方式。包括他们如何插秧，如何耕田，如何收割，如何在菜园子里工作，如何把菜拿回来洗菜，如何在厨房里给你做饭。很难说这里面的时间、空间到底是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
Q：那么这种情绪也从某正程度上，释放在了你关于荷塘系列的作品当中吗？
A：这个荷塘就在我工作室旁边的公园里边，我是经常去的。有的时候早上，有的时候晚上去。那里地方很大，走一圈下来要两个小时左右，有水的部分、有湖的部分全部种荷花。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每天进公园或者是每天进入这个世界所开启的方式都是截然不同的。它的天气、气压、有没有下雨、有没有阳光以及在路上走来走去的那些人，都会形成一个综合的底色。
Q：底色在你眼里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A：这底色决定了你的心境。这个心境呼应这个阶段对人生、宇宙的思考跟感受如何在一起。了解到这些，你再走入公园的时候，你看到的、听到的都会不一样。那个荷塘是我想要关照的一个对象，因为荷花真的长的很快。可能两个月前看它，什么东西都没有，然后突然就会长出来非常多，非常高的一大片荷花。但很少有人知道，等它要凋零的时候，速度也是很快的。
Q：有多快？
A：非常迅速。当我希望阳光更强烈地照在这个花蕊上的时候，离开过了10分钟都不到，再走过来，我已经不认识这朵儿花了。
20201124102148，225cm x 150cm，GICLEE PRINT
Q：也就是说荷花从非常饱满的状态到完全耷拉下来，可以发生在一天之内？
A：是。它早上从太阳升起时，开始慢慢绽放出来它的花蕊，到了中午是绽放最好的时候。中午一过，它就会慢慢地收，到晚上收成一个花苞。一个花苞有的是开放两天，有的是开放三天，顶多，开三天就没有了。
Q：那有时候你要拍摄的状态最佳时期如果错过了，岂不是要再等起码一天？
A：其实在我这里不存在所谓的最佳时机。最佳时机是我们人为规定的。就好像我们觉得太阳升起就充满希望，太阳落下就觉得应该沮丧。
20201120152705，225cm x 150cm，GICLEE PRINT
Q：因为这就又回到规训上来了。
A：没错。我们会不自然地掉到这个陷阱里边去，这很糟糕。因为我们要找到最好的时候，哪怕对观看一朵儿花的方式。你看它的寿命可能只有一天或者是两天，顶多三天，像极了人的一生。但是在这一生对一朵儿花来说有最好或最坏的吗？它有出生跟死亡吗？它没有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是我们人类赋予它的。凋零、枯萎、耷拉等等所有的这些词汇、状态和指向性的价值都是我们主观加上去的。
Q：看来我们得学着怎么避免用人类社会的概念去规训植物。
A：福柯也讲过规训，我稍微看了一下也没看太大懂，只是稍微领会了一下他要表达的东西。他写的《疯癫史》我挺喜欢的。
Q：打算从这些哲学著作里选一些词汇做展品标题吗？
A：没有。所有的作品都没有标题，都是一个编号。不过当我讲述这些内容的时候，还是逃避不了用符号跟人交流。而我们如何理解这个符号，如何使用它，这个度在哪里，都是要好好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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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无所见 · 树光作品展
策展人：苏汀
日期：2021年9月17日 - 11月21日
地点：苏州本色美术馆二楼4号厅
（苏州市吴中区通达路21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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