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不可言的东西我才要画
视频:《纹象》艺术家石虎纪念片
2023年9月9日,艺术家石虎先生逝世。他亲手写下生命的最后一笔,完成了回归自然的理想。
石虎先生早年因《非洲写生》名声大噪,后因求新求变在艺坛独树一帜。80年代后,他从当代艺坛对西方迷恋的思潮中退场,探寻西方当代绘画的观念与中国文脉的融合。晚年,他推翻一切典范式样,隐居山林,在灵魂之中求得艺术神性。
艺术家石虎 梁述媛/摄
他十岁的时候就想象过死亡,看到一句诗、一个石头就会联想到死亡。有一次,他坐在北京的工人体育馆里看电影,觉得自己像一只蝼蚁。而俯瞰北京市,这座体育馆又很小。他由此联想到从宇宙看地球,也是“一小点”,而人在其中,就是一粒灰尘。“所以人凌驾于万物之上,是非常妄观的。”80岁那一年,他感慨道。
七年之前,石虎先生搬进广东省浰源镇山下村,在村口有一栋独立的画室。春天,村里的油菜花金黄遍野。到了秋冬,花梗融于山野的绿意中,他走在其间的小路上,遇到结伴而行的村民,就往旁边让一让,摸摸最后边小孩子的头。“我融于客家山寨的这种生活,像乡民一样的理直气壮。”他自然就在这一体中,得到岭南山村的灵秀。
岭南山村
石虎在岭南山村
他在这里度过了生命最后的时光,目睹了自己一天天衰老,患上眼疾,像等待着“自我的回归”一样等待着死亡。视力日渐衰竭,他拒不治疗,“老眼昏花”乃生命规律,应顺应“老天爷给你的东西”。艺术属于“心能神觉”,眼睛模糊了,人心的力量反而显露出来,画出“思想看不见的绘画”。
01
“艺术的命题着重不可言”
“我们艺术的命题不是在着重于可言,是着重那些不可言,不可言的东西我才要画,才觉得有兴趣。”
《八仙过海》是民间流传最广的神话传说之一,石虎先生创作它的契机非常偶然。过年时,他收到了一盒点心,点心盒上有一幅“八仙过海”图,他觉得很有意思。但直到下笔以前,他也不知道自己会画什么。
石虎先生与作品《八仙过海》
石虎先生一反“胸有成竹”的画论,不预想这张画的结果,不在纸上“复制自己的思想”,而是捕捉那些不可言状之物。“画画是遵从内心的启动,这种启动是莫名的,不可言状的,但是画家却会捕捉它。它是一种灵魂的追踪,一种寻觅,他在寻找他的方式。”等到完成了,他才看到这张画的全貌。
整幅《八仙过海》以红为主,白线条闪烁其中。黑色线条一上,画面多了一重墨色,比白线条更加明亮。他所画的不是民间的单线平图、充满神话意味、色彩浓烈的八仙,而是他心中的八仙。“八仙是什么?是中国人的期待吗?是中国人腾跳出桎梏的飞跃吗?是如同神灵般从苦海挣脱吗?”他也没有具体的答案。“八仙的神话,它的广延,那是极为丰富的,那是中国人精神上的一种梦幻。”走南闯北多年,他看见了中国的各民族、各色从业者,看见了他们的辛苦、欢乐、成功、失败,只觉得他们在各自沧桑的人生里,心中一定有八仙。
石虎
纸本彩墨
67cmx34cm
这是每个中国人看见“八仙”心中涌动的现实感,与背后的玄虚感交相辉映。“这幅画看起来好像很立体,其实都是很平的。这种‘平’其实就是玄虚的一部分,形体的放浪不羁也是空性的一部分。”他画了很多纷乱的线条,你分不清那是自行车还是拐杖,是牛还是马,是人、战士还是农民。这些线条,就是“不是而是”的“象”,而“象是空性的无形观照”。
他不以西方术语中的抽象与具象区分创作,而用实有与空无。“抽象是无所指的,既不指向神性,又不指向现实。中国的象体是无形,是空性的。”而这种“空性”,对应了玄虚性和现实性,最后融为一个简简单单的“象”字。
02
“法无定,象无形”
《红楼梦》里,曹雪芹说晴雯画“又非山水,亦非人物”,在石虎看来,这就是“象”。一幅画里,没有山与人的分别,神性自在流淌。
“法无定,象无形”贯穿了石虎先生创作始终,“无形源自‘空性’,发于心灵,心灵发于万物”,灵感便是无形的象体。
石虎先生看来,这世界只分为两部分,一是“可感”,二是可感对象。可感源自人类的本能。“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明明是井绳,你怎么会害怕它呢?井绳盘转的线性会连接你的心智,产生象体,所以我说‘形象’是绘画创造的本源。”一笔线条、一抹色彩的形象本身就具有很深的深度。“不要小看一片色彩。艺术家想让一片色彩达到高雅、玄深之境,要经过多年的功夫。一笔线条要想画得具有神性,一看就让人心灵波动,也是要有很深的修养。”
一旦基于本能,人便可对万事万物“可感”,打水的井绳、水里的鸭、岸上的鹅,无一不是隐喻,又无一不是本体。“可感对象”分为现实和玄虚,而石虎又说:“其实它原来是一个部分。”
住土
122x164cm 布本重彩
“其实人的可感已经超越了目鉴,超越了肌体。我们现实的可感性会转瞬汇入神觉,会想入非非,进入玄虚无穷的可感性。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心灵体验。你看一个事物,立刻萌生了心象可感性,而心象的那一部分是玄虚的,是不可捕捉的,甚至是非常空性的。”
现世与玄虚的融汇转换,诞生了《八仙过海》。人看见“八仙”,既能想到他所亲历的现实,也会想到他对于“八仙”的想象与期待。它们往往于刹那交汇,神游物外。
几年前,石虎先生从宁夏抱来一块石头,像玉石一样有包皮。多年风吹雨打,土掩沙埋,包皮形成了很多的“纹象”。“我经常在我的案前摆上去写生它。不是写生这块石头,是在捕捉这块石头上的‘纹象’。”奇怪的是,他今天捕捉到了纹象,第二天再捕捉它的时候就不见了。画出来的是“纹象”的闪烁。“我会疑惑究竟是我的心给予了它,还是它的‘纹象’给予了我的心?”“纹象”直接连接着道,连接着对终极艺术的实现。
“纹象”石
70年代末,他开始用孔雀毛笔写生,也用过野鸡毛,把毛一缕缕撕下来,结扎成笔。这种笔弹性好,略微抖动,墨水便能倾泻而下。“这种笔很难使,但是若想攀登高峰就是要难。它要不难,我就不选择它了,为什么呢?因为不可控里边它更接近纹象,更接近天的给予,更接近自然。”
舍法为书
136cmx68cm
是空非非空,是想非非想
136cmx68cm
03
“无我海,朝朝幕幕泛浪起”
与当代人对西方现代主义的向往相比,石虎先生显得另辟蹊径。因为他与后来的人有“时间差”。
激情燃烧的50年代,石虎先生那一代的艺术家早早接触了毕加索等西方现代派大师,醉心于西方各画派研究。十几岁时,他便可以用宣纸一汪水儿地临摹西方古典油画。“只有对中国水墨玩到一定高度的人才可以涉猎这个范畴,那是水墨的最高技巧,充分利用水的推动力,运化色彩、渲染光影。
由于50、60年代对于西方绘画技巧的充分积累,70年代末画成名作《非洲写生》的时候,他已经熟练运用不可控的鸡毛笔来写生了。
石虎画笔
80年代,石虎这代艺术家的思维主题不再是研究西方的现代主义,而转向思考西方现代艺术如何与中国文脉的发展结合。“那个时候我们对中国画的发展是充满信心的,因为我们找到了中国画发展的能够借鉴的世界现代艺术的道路。”
当全中国100多家论坛在讨论中国画穷途末路,要把中国美术放劳动历史博物馆,要另起炉灶的时候,石虎与同代艺术家都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要生吞活剥地再现西方,投向西方?为什么不和中国的文脉、灵魂要结合?”所以他写下了文论《蛮梦》——“他们相信,真诚的画笔是神圣的,相信中国画的道路,要靠我们自己走。中国画的现实是理智萌生与对真理追求的发展阶段。真正的飞跃尚没有到来......”彼时,他已经可以熟练地在宣纸上再现西方的印象派和立体派。
石虎先生创作照
后来,石虎先生写下“无我海,朝朝幕幕泛浪起”,大意是说“这种向西方再学习的浪潮已经不包括我了,我已经不需要学这些了”。1982年,他拒绝了法国驻上海总领事馆前往法国的邀请,一头扎进中国文化发展与现代主义结合的研究里。“我们曾有很玄深的理论,但是我们缺乏新的创生力。如今,我们已经获得了这种新的创生的动机和力量。我不想把时间再浪费在我所不需要的地方。“
中国经年累月的文脉流传,以及和现代主义的结合发展,成了他后半生研究的主题。从此,他深居简出,谢绝了多次博览会和群展邀请。
“我不再崇尚以前宫廷绘画和美术史传承带给我们的所谓典范,而是研究自己的灵魂。”在石虎看来,研究中国文化,就是研究我们自身的灵魂。文化、艺术也不再是贵胄的游戏,而是回到了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我们要重新认识艺术,认识自己。当我们发现自己还有价值,对未来有所开创的时候。我们所思所想已经不属于草芥文化,不属于边缘,它成了中国传统的主体。”
十八罗汉图
纸本水墨
1332cmx400cm
“民间的剪纸、壁画,种种发自人民语境中的创生力,这是得益于中国艺术发展的圆浑。”石虎以万物“纹象”入画,而这些“纹象”,大都在民间在发展、保留、继承。“他们可能不会画素描,没研究过解剖学,也不会透视法。可他们具有上古直接传给我们的人神不分的天性。”石虎先生记得有一年去陕西拴马庄,那里的石狮子神采奕奕,千变万化。“他们可能都没有见过真的狮子什么样,他创生的狮子只是宇宙间一种精灵的载体,一种美的实现。狮子成为了一种图腾。”这是传统给予我们是最重要的东西。
上世纪八十年代,石虎先生在《蛮梦》结尾,写下一个小故事:“三个人上了山,一个画家说:‘美呀!这完全是八大山人的手笔!’另一个画家说:‘美呀!这是梵高刚刚画完。’一个农民搭了话:“美什么呀!还不是穷山恶水!”他说,这三个人,一个画家跟了古人,另一个画家跟了洋人,只有农民则接近了艺术的真谛,他把心灵付与了自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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