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郑天仪
编辑 | 谢礼恒
部分作品图来自香港苏富比与“照亮我”
设计 | 张涵
今朝风日好。踏进董桥位于麦当劳道半山的“旧时月色楼”,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迷恋文玩的他连载过自己无数收藏故事,钢琴上溥心畬的《池塘生春草》、偏厅墙上钱君匋旧藏张大千的《游鱼图》,还有《Thomas Moore诗集》《隋伯尼诗集》桑科斯基的手抄手绘特别版,董桥在专栏都提过。如今实物在眼前,我似跟神交的网友初遇,无间loop着祖师奶奶的经典对白:“原来你也在这里。”
来访当天,特首选战仍红红火火,我问社长有没有看三位候选人的辩论直播?当事人摇头:“香港未到程度,与外国政客比尚差很多丈,退休后我反而更留意国际新闻,瞄瞄娱乐版。”一代有一代的公共知识分子。1980年董桥从伦敦回港,最早就被金庸请去《明报月刊》做总编辑,那聘书我有幸在董宅看过。中英谈判香港前途的关键之秋,他邀请余英时来写暮鼓晨钟的文章,自此两人信件来往频密。风雨飘摇的香港将改朝换代(但愿不是梁朝2.0),我问董桥若尚在位,会找谁写审时度势的够姜文章?他想了想,露出为难之情回话。
“在生的不多,余英时在美国,金耀基先生在香港。书生之见或偏于学术层面,但也是一种声音,一种有历史感的声音。”董桥认为《信报》创办人林行止、练乙铮、安裕与梁文道的政论都写得好,纵然观点他未必全同意。“现在香港最大问题是缺少在社会有影响力的健笔,昔日查良镛的声音会令香港人留意,林行止之后,谁还有识见与地位,引发大家讨论?”我蓦地想起台北故宫姚文瀚的《宋人文会图》,18位文官参谋大晒冷,那无疑只是宣传唐太宗重视文人的古代propaganda,至少政府肯摆出重才的姿态,香港漠视知识分子的看法,所谓才子的意见也大都被视为抽水。
| 75岁的董桥轻叹纸媒变质,但必须保存香港多元声音。
他人退笔不退,没有了死线牵绊,写作全看心情,戏墨也只讨好自己,坦然自在。
董桥祖籍福建,1942年出生于印尼,父亲和舅舅是商务印书馆的南洋代理商,从小他的精神和物质生活都很富足,最迷《水浒传》。六岁开始每天苦练书法,每天更有外籍老师到董家庭院教董桥英语。1958年,印尼排华,次年17岁的董桥往台湾念书,毕业后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好多年。1995年《苹果日报》诞生,两年后董桥加入担任社长,文坛引起骚动,董桥却兴致高昂。
| 林青霞也迷董桥散文
“我想学习。一份新的报章凭甚么一开始就有高销量?我真的很好奇。”减暴力、血腥、色情之余,他把星期日的副刊变成文人的雅集,请刘绍铭、陈之藩、龙应台等撰写专栏,又发掘林青霞、刘若英写散文,打造热闹的纸上派对。
16年苹果岁月,满足了“好奇心”之外,好玩不?我问。“哈哈,几好玩。”说到兴起,社长两颊泛红,一对兜风耳微动和应。
董桥形容自己文字是肉做的,爱“煮字炖文”。一篇文章,死线前修改七八稿还未满意,御用专员还得站在计算机前替他人肉雕琢,如此服侍是报纸卖字人望尘莫及的。他说过文字高低在于学问,讨厌写不外如是的东西,不忍辜负签上他名字的每一篇文章,他的文字总渗透浓浓的董式Glamour。“写作其实是在不断耗竭一个人积累的学问,再写下去必须有新的学问。”
老派人舍不得老派事。2017年适逢董桥翰墨生涯历时半世纪,香港苏富比于当年4月18日至29日在“苏富比艺术空间”举办了“读书人家──董桥书房剪影”展览,首度公开董桥珍藏逾百件,种类包括书画信札、文房雅玩、西洋古籍、藏书票等;同场展出其书法近作、手稿,以及著作之特别版本,我有幸先睹为快。
| 香港苏富比于2017年4月18日至29日举办了“读书人家——董桥书房剪影”展览, 春水如蓝, 董桥墨迹。
大厅墙上挂着的书画,基本就是展品,这样才切合新闻工作者追求的传真。收藏界爱斗大,董桥从来独爱秀雅小品,除小如杯垫大小的溥伒一对圆光山水外,溥心畬自是他那杯茶,那小手卷《瞿塘归櫂》得来蕴藏故事。话说董桥八十年代已对这件冯康侯题引首的手卷一见钟情,但藏家无意割爱,故求之不得。辗转到藏家第二代把作品放到拍卖场,2011年董桥越洋在纽约把它拍下,一圆夙愿。果然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钱穆入室弟子余英时送他的钱穆书法、张大千画给红颜知己李秋君的成扇、齐白石的《白菜草菇》、胡适的书法、张充和《牡丹亭》手抄工尺谱,都各自有故事。“胡适很值得我尊敬,他是一位有骨气,非常干干净净的知识分子典范。梁实秋《雅舍小品》我读了很多年,后来收藏了他的一副对联。”社长把与许多友辈文人信札珍而重之地展现我眼前,金庸、白先勇、吴鲁芹、林文月、杨绛、余光中、余英时、宋淇、陈蝶衣、南宫搏、胡金铨等等的字变成了有温度的人物传记。当年胡金铨写《老舍传》期间,偶然去英国逗留,每次董桥总要陪他上伦大亚非学院图书馆看书找资料,二人成好友。“那时许鞍华在伦敦读电影学院,她也请我们几位老友当男妓。”
| 据说李秋君是张大千“恨不相逢未娶时”的红颜知己,大千还刻过一个“迟秋”印章明志。难得大千把伊人性感地画在扇上,字也题得有趣,董桥多年前在内地拍卖行拿下。
“男妓?”吴鲁芹写给董桥的书信中,形容少年董桥那三个毛笔字“美少年”浮现我左脑,正想追问香艷情节,右脑校正了社长的福建口音,恍然大悟,他应该在说“临记”。社长续说:“许鞍华的鞍字也是我改的,原本是平安的安,没有革命旁的。”注入革命思维,许鞍华从此不一样。
得到的多,得不到的更多。董桥仍记挂忘年故交鲁二叔台北旧居厅堂上挂溥心畬小横匾题《闲心依旧》。还有,多年前与陆小曼作画的成扇《秋山图》也失之交臂。
社长所藏的西方旧书藏量很多,特别装潢如艺术品的特别版数以百计,在欧美更有书探替他寻宝。他从收藏悟到一套处世哲学:“随缘”,然后说了个故事。天下间原有一部初版《鲁拜集》(Rubaiyat)最贵重,孔雀装潢,是著名书籍装帧家桑科斯基1909年装帧,伦敦老书店索瑟兰资助,材料繁复,用上五千块切片皮革,一百平方英呎赤金金箔,1,050颗宝石,最后却跟藏家一起搭铁达尼邮轮去美国时,一起沉亡。多年后书商替他找到1910年装帧的另一版本,董桥有缘入藏。他还足足花了十多年,收齐傅勒铭(Ian Fleming)的《007小说全集》初版共十四册,还是作者签名本,大家经将有缘一睹此书风采。
读董桥的《清白家风》,有一篇散文〈书香〉,记载了他儿事一件轶事,似乎又概括了他一生。小时候大人带他去一家破庙探望一位江浙的老和尚,都说老和尚相术高明,随便批两句吓得一众信徒。那天和尚摸摸董桥的头说:“17岁出外漂泊,23岁与字与书结缘,一生不渝。”大人们半信半疑,半喜半忧,溜到嘴边的一句话只好吞下肚子:“靠字靠书,这孩子将来愁不愁衣食?”一生自是悠悠者,最能贴切形容董桥的人生,特别是他雅缘不浅,何愁之有?精致的小日子过得像窗外的景色,云淡风轻。溥心畬小品中的苍松傲雪,最能描这抹心境。
自小看毛姆的书,董桥退休后不时重看19世纪和20世纪初西方作家作品,例如Lytton Strachey的传记文学,Virginia Woolf的书他也从头看一次。“不是太好看,但我觉得很重要。”中文书他爱重看清朝、老民国的笔记文学,下本着作正计划写他曾经忽略、未看完、重看有所领悟的苍海遗“书”,书名《读书便佳》。
董桥有本书叫《中年是下午茶》,形容中年是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翩翩走过耳顺、古稀之年,晚年是甚么?连感慨都省下,难道像一场淡而无味的斋菜?我问。“哈哈,不会的。到某个年纪你会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跟往时不同,晚年是吃得越清越健康,品味也该如此。”
满桌墨迹留痕,人走情常在。董桥又可曾睹物思故人?“有时也会很惋惜。他们在我的生活有很多寄托,他们不在,现在找人用毛笔写信都没人了。”董桥感慨地说,“我是结识这种人的最后一代,我之后一代再没这些人了。”对我们这些揿着鼠标长大、看脸书多过看书的一代,社长的情怀,应该是Woody Allen拍《情迷午夜巴黎》相同的情怀。我们怎能理解那个美好的时代?他所追慕的旧时月色飘渺朦胧,像此际窗外的浓雾,冉冉飘起如一股轻纱。